《水浒》为何被“翻案”

西瓜影视 内地剧 2025-09-24 08:00 2

摘要:武松与潘金莲是青梅竹马;鲁智深一头乌发,少年便与宋江成好友,最早提出“替天行道”;公孙胜是梁山特种部队“致死军”的队长;梁山好汉未接受招安,最终攻陷东京城(即汴梁),灭了宋朝……

▌蔡辉

武松与潘金莲是青梅竹马;鲁智深一头乌发,少年便与宋江成好友,最早提出“替天行道”;公孙胜是梁山特种部队“致死军”的队长;梁山好汉未接受招安,最终攻陷东京城(即汴梁),灭了宋朝……

近日,日本民营电视台WOWOW的新版《水浒传》电视剧预告片刷屏中国各大平台,部分情节令中国网友大呼“上头”:“施耐庵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这拍的是北宋版《复仇者联盟》吧?”

其实,该剧底本不是中国古典名著《水浒传》,而是日本当代作家北方谦三基于《水浒传》改写的同名“翻案小说”。这种创作方式始于1773年完成的《本朝水浒传》(作者是建部绫足)。到明治维新前,日本至少出了20多部类似作品,代表作是曲亭马琴(又称泷泽马琴)的《八犬传》(始于1814年,历时28年,于1842年出版)。

所谓“翻案”,语出宋代杨万里的《诚斋诗话》:“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即基于前人文本的新创作。

“翻案《水浒传》”不只日本有,朝鲜半岛也有许多。学者吴锦佩认为符合三特点的就是“翻案小说”:一是从原著中可找到具体证据;二是叙事模式基本相同;三是从原著中可找到主要登场人物。

“翻案”是开新,可北方谦三直接冒用《水浒传》的旧名,确有鱼目混珠之嫌。令人好奇:为何日本作家这么喜欢魔改《水浒传》?为什么会改得这么魔性?

葛饰北斋绘《忠义水浒传》插图

《水浒传》被用作培训教材

著名学者宫崎市定说:“有人说要想了解中国,读《水浒传》要比读《四书》《五经》更有用。另外,要想了解当今的中国,《水浒传》也是必读的书目。”

据学者赵莹的《日本江户时期的〈水浒传〉翻案》钩沉,目前所知最早传入日本的《水浒传》是两本:

一是日僧天海僧正(1536年至1643年)藏书目录中的“水浒传八卷”,全称《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简称《水浒志传评林》),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版,每页上四分之一绘图,下面是文字,是面向识字不多者的简写本。

一是德川将军家书库“红叶山文库”藏《英雄谱》本,分上下两部分,上半是《水浒传》,下半是《三国演义》,又称《二刻英雄谱》,共110回,明崇祯时版,亦简写本。从书上标记看,名为山形八右卫门的日本人在旅途中遇中国商人读《水浒传》解闷,听其讲书中故事,非常想得到,中国商人便赠给了他。

据日本1804年编成的《商舶载来书目》,从1693年到1803年,运入日本的中国书计4871种。学者冯雅在《〈水浒传〉在日本的传播研究》中钩沉,1826年,中国商船“得泰号”船主朱柳桥曾与日人“笔谈”,日人赞“贵邦载籍极多”,朱柳桥说:“我邦典籍虽富,迩年以来装至长崎已十之七八。”

1728年,日本书肆刻《水浒传》(“和刻本”之始),仅前10回,31年后的1759年,又刻11回至20回,便中止了。用训译法,即汉字书写、文序按日语语法。《水浒传》中有大量白话词,普通日本读者看不懂,一般用作培训“唐通事”(即翻译)的教材。

从《源氏物语》便走偏了

1757年,日本出版日译《水浒传》(即《通俗忠义水浒传》),共80册,34年才出完(至1790年)。译者署冈岛冠山,但他去世于1728年1月2日,首部“和刻本”《水浒传》同年1月15日问世,仅10回,冈岛如何看到?如何完成全译?

在很长时期内,日本的《水浒传》版本乱、难凑齐,刺激了“翻案小说”的创作。当时日本文坛处于“浮世草子”末期,继《源氏物语》《平家物语》而来,面向日常生活,一段段写出,前后关联弱,或偏滑稽,或重文辞,有套路化、色情化、脱离现实等问题。

曲亭马琴认为从《源氏物语》起便走偏了,他说:“紫家才女之《源氏物语》一书,虽是和文之规范,但有堕地狱之痛悔,乃有关淫乱玷污也。况后世诲淫浮艳之谈,于读者有害,作者应慎而慎之。”据佛教因果报应说,曲亭马琴同意紫式部死后入地狱。

《水浒传》故事曲折、人物生动,震撼了日本读者,时人清田儋叟称:“俗文之书虽多,但如能通读《水浒传》,其余则势如破竹。”名学者池田大作亦称:“江户时代无论是否识汉字的日本人,包括自学者至妇女童蒙,都能体味这部中国白话长篇杰作的生动曲折的故事,领受广袤土地上的风物人情,从而接受中国文化。”

1773年,日本首部“翻案小说”《本朝水浒传》问世,仍有“浮世草子”风,语言华丽,空洞无物,但作为“水浒翻案的先驱”“后世读本的开山祖”,曲亭马琴赞:“虽然有的地方不无十分肤浅之感,但在当时上无可以为师,下又少有类同者。”

模仿武松去打猪

早期“翻案小说”多套用“日本故事+《水浒传》细节”的公式,即从日本戏剧、民间传说中找题材,人物刻画、故事结构、桥段等改自《水浒传》,致“怒杀阎婆惜”“武松打虎”“拳打镇关西”等经典场景,乃至个性独特的人物,在多部小说中出现。

比如《本朝水浒传》,恶人道镜如高俅,造反者惠美押胜似宋江,英雄聚义吹伊山。

再如山东京传的《忠臣水浒传》,据学者李博钩沉,英雄宗村让舞姬阿袖答应屠户求婚,屠户拉开轿门刹那,假扮新娘的宗村“一脚将屠户头踢倒,抡起铁拳‘呀’的一声,正打在鼻子上,直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一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学者赵莹对比两书,《忠臣水浒传》中的夜叉老婆(潘金莲、王婆)、一兵卫(武大郎)、猎人李吉和角兵卫(西门 庆)、千琦弥五郎(武松)……皆来自《水浒传》。千琦弥五郎还模仿了“武松打虎”,可能是日本很少有老虎,改成打野猪。自称是山东京传弟子的曲亭马琴(自称“大荣山人”,但山东京传未收徒)也拿走此段,改成打野狼。

学者赵莹还对比了《水浒传》和《伊吕波醉故传》,在日语中,“醉故传”发音与“水浒传”同,《伊吕波醉故传》中主角有高俅入道(高俅)、武太郎(武松)、宋次郎(宋江)、吴服用左卫门(吴用)、俱俚迦罗龙纹九郎(史进)……书中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改成宋次郎给地主守粮仓,在大和国三轮(现属日本奈良县樱井市)。

名曰“翻案”,实为抄袭。

说得好不等于写得好

为何日本小说家们抄得这么露骨?可能他们也没看全《水浒传》,且当时中国的“水浒戏”传到日本,影响颇大,相关情节有广告效应。

大多数“翻案小说”是戏作,据学者勾艳军钩沉,曲亭马琴曾说,他写小说就是为了“润笔以购有用之书”。他写过3本“翻案小说”,《高尾船字文》《倾城水浒传》都为骗稿费,后者主要人物来自《水浒传》,却将性别颠倒,比如“镇关西”郑屠强占民女金翠莲,改成甲府盐商中恶女强迫美少年优之介与之相好。唯有《八犬传》是曲亭马琴的呕心沥血之作,整整写了28年,中间丧妻失子、双目皆盲,最后部分口授儿媳阿路代笔,被称为“江户小说之冠”。曲亭马琴在卷末感慨:“知吾者,其惟《八犬传》欤?不知吾者,其惟《八犬传》欤?”

据勾艳军钩沉,在写作技术上,曲亭马琴下足功夫,他认为《水浒传》人物过多,“很难首尾贯通地交代每个人的经历”,史进、鲁智深、杨志、武松等上山前鲜活生动,上山后只能偶尔露面;《西游记》的人物又太少,仅师徒四人,致情节重复。他写《八犬传》,重要人物19人,“如是人数既不多亦不少,不似《水浒》之多,《西游》之少。其他忠臣义士自不待言,即使是一般平庸之辈亦皆有始有终。无一人中途自消自灭者。”

在语言上,曲亭马琴重视俗语,表示:“苟不用俗语,则犹如隔靴搔痒,是以唐山(指中国)演义小说之书,皆为俗语。”说得这么有见识,《八犬传》却未能突破通俗小说的门限,达不到“划时代杰作”的水准。

曲亭马琴“跑题”了

是什么限制了曲亭马琴?这涉及到中日不同的文化传统:中日文化看似相近,其实差异巨大,常使人误以为看懂了对方,其实离题万里。

《水浒传》写的“侠义”,体现了大陆民族重自由、宽厚的天性,“翻案小说”写的也是“义”,却统统写成“忠义”,契合海岛民族重团结、约束的天性。

侠义以友情为基础,池田大作说:“日本是一个颇难缔结友情的社会。”“在日本,在相当长的时期中,忠君是社会道德的根本……即使那主君是暴君,也不问情理地追随,总而言之是尽忠报答主君。由于过分强调尊卑有别的关系,以致培育友情这种平等的横向的人际关系的土壤也就越来越少了。”

在明朝统治者压力下,施耐庵将《水浒传》结尾改成“受招安”,貌似忠义,内核仍是侠义,即个人英雄主义和向往公平。

出于艺术直觉,曲亭马琴痴迷《水浒传》:“余尝读水浒传,忘食不厌,秉烛无倦时。”可他想不通,通篇造反、血腥、色情,魅力何来?反复思考后,曲亭马琴竟称:“一百零八贼之贼,在字面上是假话,他们的心操全然是善的……诸豪杰的行为虽不可嘉,但同表面上装为仁义,内心却佞奸的那时的官吏,他们毋宁是贞洁的。”

曲亭马琴又回到“大约小说,若不以劝惩为宗,则不足弄”的陈腐思路上,写《八犬传》,是为留下《水浒传》中好的写作技术,改掉“距劝惩过远矣”的缺点,尽除血腥、饮食男女等内容,结果使《八犬传》远远无法比肩《水浒传》。

无个性即无生命,曲亭马琴搞出了一个“死美人”。

切忌“爽一下就消失”

从“翻案小说”实践中,可见文化舶来的缺陷——不了解原本运作逻辑,只在技术上追赶,努力越多,个性越少,差距也越大。

明治维新后,“翻案小说”暂停,上世纪20年代起,日本又翻改《水浒传》,出现了吉川英治的《新·水浒传》、北方谦三的《水浒传》等,用欧美小说写作技术,解构传统的《水浒传》。比如随着年龄渐老,史进已挥不动铁棒,只好在中间开洞、减轻重量,呼延灼的双鞭重量也减轻了;梁山泊有了强劲对手——北宋特种兵“青莲寺”,统帅袁明有正义感,却屈从于工作伦理……最离谱的是,竟称潘金莲遭武松强奸后殉情。旅日作家李长声批评道:“原典塑造的就是这个潘金莲,这个武二郎,他们是文学形象,若想创作另一个,应当去另起炉灶。”

严肃文学不断追问生命的意义,透过文本,总指向更深层思考。北方谦三则借口后现代写作,只指向文本表面,通过不断颠覆人们的记忆,试图推倒神圣性、经典性,将一切化作“爽一下就消失”的消费品。

在北方谦三式的后现代世界中,无深刻,无崇高,无彼岸,只有兑换——谁最快换到最多的钱,谁就是人生赢家。在日本,北方谦三的魔改版卖了1000多万本,可除了给人“还能这么写”“真刺激”之类震惊,再无其他。于是,历史积淀深厚与积淀不足,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越震惊,越怒骂,北方谦三笑得越欢——激怒你也能转化为流量,也能兑换出真金白银。“翻案小说”走到这一步,说明它已从“死美人”变成了僵尸,没必要再搭理它。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