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工分簿摘要：自从那晚在油灯下数对了几个“正”字，保国觉得爹看他的眼神，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看着一个需要吃饭、偶尔添乱的小子，那目光里，多了一点审视，一点近乎于对待“半个劳力”的估量。
自从那晚在油灯下数对了几个“正”字，保国觉得爹看他的眼神，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看着一个需要吃饭、偶尔添乱的小子，那目光里，多了一点审视，一点近乎于对待“半个劳力”的估量。
春天彻底醒了，地里的活儿一下子多了起来。爹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保国依旧上学，但放学后和早晚，拾粪、打猪草（虽然家里并没有猪，打来的草要交给队里换工分）这些零碎活儿，也落到了他肩上。他背上那个碎布书包的时间，越来越短。
那本皱巴巴、卷了边的工分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晚饭后的炕桌上。油灯的光晕黄而脆弱，勉强照亮簿子上那些更加潦草、沾着泥点汗渍的记录。爹和娘头碰着头，爹粗糙的手指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上缓慢移动，嘴里低声念叨着：“初七，挖渠，九分……初八，送粪，八分……这初九的，这记的啥？像个蚯蚓……”
娘不识字，只能帮着回忆：“初九你不是跟三队去平整西坡地了？晌午回来还说腰疼。”
“对，平整地……那该是八分半？”爹眉头拧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炕席。
保国做完王老师留的、越来越费劲的算数作业（他已经学到十以内的加减了），就悄悄挪到炕桌另一边，伸长脖子看那本神秘的簿子。那些字迹在他眼里，大多依然是难以辨认的鬼画符，但夹杂在其中的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汉字，他努力地想去辨认、理解。他看到“挖渠”后面跟着的“9”，“送粪”后面的“8”，还有那些重复出现的“正”字。
他心里默默算着，根据自己有限的知识，猜测着那些符号的含义。他不敢贸然开口，怕说错了惹爹烦，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爹娘的低声讨论和偶尔的叹气。那本簿子，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一本沉重的、关乎全家肚皮的“天书”。
这天晚上，爹又对着簿子上一处记录发愁。“这……这‘刘’字后面画这一杠，又点三点，是啥意思？”爹指着问娘。那是记分员写的，大概是指某个姓刘的社员一起干的某种活儿。
娘也看不出所以然。
保国鼓起勇气，小声插嘴：“爹……是不是‘刘三’？我们班刘二妮她哥，就叫刘三。”
爹和娘同时抬头看他。爹眯起眼，重新看向那处记录，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噢！对对！那天就是跟刘三他们几个一起拉的车！这么写……谁能认得！”爹的语气里带着抱怨，也有一丝释然。
他看了保国一眼，没表扬，只是说：“你这学的字，还算没就饭吃了。”
过了两天，队里分夏粮预支的玉米。爹去领回来，一小布袋，掂在手里轻飘飘的。晚上核对工分和分粮数时，爹又算不明白了。工分簿上的总数，和他心里默算的，以及领到粮食该对应的数，怎么也对不上，好像少了几斤。
爹的脸色阴沉下来，在油灯下一遍遍翻那簿子，鼻尖渗出细汗。娘在一旁，又是着急，又是无奈。
保国做完作业，把写满算式的糙纸拿到爹跟前。“爹，我帮你再算一遍工分，行不？我们刚学了超过十的加法。”
爹看了他和他手里的纸一眼，沉默了一下，把工分簿推过来一点。“你看得清？”
“我试试。”保国的心怦怦跳。他接过簿子，感觉那粗糙的纸页比他所有的课本加起来还重。他先找那些自己认识数字和“正”字的页面，把数字工工整整地抄在自己的糙纸上。遇到不认识的字或符号，就指给爹娘认。
“爹，这个是‘锄’字吗？”“嗯，锄草。”“娘，这个弯弯的是‘七’还是‘九’？”“像是九……”
这个过程很慢，油灯的灯芯爆了好几个灯花。保国的额头上也冒了汗，但他很认真，一笔一画地抄，生怕抄错。抄了满满一张纸的数字和“正”字标记（他把每个“正”字按五分记在旁边）。
然后，他开始计算。十以内的，他口算。超过十的，他笨拙地列竖式，数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步骤清晰。加错了，就用唾沫抹掉石笔字重算。爹娘就坐在对面，屏息看着，屋子里只剩下石笔划过糙纸的沙沙声，和窗外远远的蛙鸣。
算了很久，保国终于抬起头，小脸在灯光下有些发白，但眼睛很亮：“爹，我算出来的总工分是……三百八十七分半。”
爹拿过保国写得密密麻麻的糙纸，自己又心算了一遍。娘紧张地看着他。
“三百八十七分半……”爹喃喃重复，又翻开工分簿后面记录分粮折算的那一页，对照着口粮标准和工分单价，自己掐着手指算了半天。
终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肩膀似乎松懈了一点。“对着呢。是三百八十七分半。领的粮数……也对得上。”他看向保国，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赞许，“你……没算错。”
保国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紧接着，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学问”，真正地触碰到了这个家最核心、最沉重的那本“账”。
娘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摸摸保国的头：“我儿真中用。”
爹没再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收起了工分簿和保国算账的那张糙纸。睡觉前，保国听见爹对娘说：“这小子，念书……还算有点歪用。”
夜里，保国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石笔的粉末和糙纸的粗糙触感，鼻尖萦绕着劣质灯油的味道和爹娘身上汗与土的气息。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正”字，还在他眼前晃动。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村小石板上的“1+1=2”，和爹工分簿上关乎全家活命的“387.5”，是同一条藤上结出的，截然不同的两个果子。一个轻飘飘，是道理；一个沉甸甸，是日子。
而他，正笨拙地、试探着，想握住连接这两端的那根藤蔓。
窗外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进来。保国侧过身，听着爹沉沉的鼾声，心里那份因为学会算数而生的、小小的骄傲，渐渐沉淀下去，化成了一种更为踏实、也更为清晰的责任感。
识字，算数，不仅仅是为了“向上”。
或许，首先是为了把这个家，看得更明白一点，撑得更稳一点。哪怕，只是帮着看清工分簿上一行模糊的记录。
（第十七集 完）
下一集预告： 知识与劳动的结合，让保国在家庭中找到了新的位置。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将考验他刚刚建立起的这点微弱价值。请看第十八集：《风波》。
来源：予你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