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细雨如丝,斜斜地织着,把整座城池笼在一片灰蒙蒙的纱里。秦淮河上起了薄雾,画舫的轮廓模糊着,丝竹声隔着水汽传来,飘飘忽忽的,像隔世的梦。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天光,人影投在上面,拉得老长,又碎成一滩。
文/鼎客儿
重入金陵那日,恰是清明。
细雨如丝,斜斜地织着,把整座城池笼在一片灰蒙蒙的纱里。秦淮河上起了薄雾,画舫的轮廓模糊着,丝竹声隔着水汽传来,飘飘忽忽的,像隔世的梦。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天光,人影投在上面,拉得老长,又碎成一滩。
景宣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一角,看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三年了,街市似乎更繁华了些,铺面多了,行人稠了,可那层繁华底下,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倦意——就像妆化得太浓的妇人,粉底下是遮不住的憔悴。
马车没走正街,绕着小巷,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前。白墙黛瓦,门楣朴素,只在门楣上挂了块木牌,写着“王宅”二字。这是夏冬安排的落脚处,说是“安全”。
宅子不大,两进院落,收拾得干净。管家是个哑仆,只会比划,引着景宣进了正屋,便退下了。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书架上有几卷书,都是些寻常典籍。窗下摆着盆兰草,正开着花,幽香淡淡,冲淡了屋里的霉味。
景宣放下包袱,走到窗边。雨还在下,落在天井的青苔上,悄没声的。院墙外有棵老槐,枝丫伸过来,叶子新绿,挂着水珠,亮晶晶的。
这就是他重回金陵的第一个窝。不是东宫,不是北苑,不是贤王府,而是一处连名字都没有的“王宅”。像个影子,悄悄潜回,不敢惊动任何人。
可他心里清楚,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
果然,傍晚时分,有人敲门。
不是夏冬,是个面生的内侍,穿着普通青袍,手里提着食盒。
“王先生,”内侍躬身,“主子让送些吃食来。”
食盒打开,四菜一汤,不算丰盛,但精致: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鸡汁煮干丝、炒芦蒿,还有一盅火腿冬瓜汤。都是江南菜,也都是……他从前爱吃的。
“主子还说,”内侍压低声音,“请先生安心住下,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外头的事,不必打听。”
不必打听。可越是这样说,越让人不安。
景宣没问主子是谁,只道:“有劳了。”
内侍退下后,他看着那桌菜,久久没动筷。鲥鱼是长江三鲜,这个时节正肥美;狮子头该是扬州做法,蟹粉提鲜;干丝要切得细如发丝,费功夫;芦蒿是野菜,最是清口——每一样,都透着用心。
是谁这么用心?景禹?还是夏江?
或者,是他们一起?
夜里,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清清冷冷的,照得满院寒光。景宣睡不着,披衣起身,在院中踱步。三年蜀中生活,让他习惯了山野的寂静,重回这金陵城,连夜晚的空气都显得稠密,压得人胸闷。
忽然想起永宁。此刻她该睡了吧?蜀中应是晴天,月光该照在她的小床上。她会不会做噩梦?会不会想爹爹?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想写信,可写了开头,又顿住——信往哪儿寄?桂花巷?不行,太显眼。托秦把式转交?可秦把式若问起,怎么说?
最终只写下“宁儿安好”四字,在灯上烧了。灰烬落在砚台里,混着未干的墨,糊成一团。
像他的心。
第二日,依旧无事。哑仆送来早饭,粥是鸡丝粥,熬得绵软,配着几样酱菜。景宣慢慢吃着,尝出了宫里御膳房的味道——那粥里加了瑶柱丝,是御厨才有的做法。
他放下勺子,看着那碗粥,忽然笑了。
这是试探,也是提醒。告诉他:你的一切,都在掌握中。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饭后,他在书架前翻了翻,都是些寻常书,《论语》《孟子》《史记》《汉书》。抽出一本《史记》,翻开,恰好是《孝文本纪》。文帝以代王入继大统,躬行节俭,与民休息,开创文景之治。旁边有行小字批注:“仁者未必弱,俭者非无能。”
字迹清瘦,是景禹的笔迹。
景宣心头一震。这本书,是景禹看过的?还是特意放在这里,给他看的?
仁者未必弱。这是在说文帝,还是在说……他?
他合上书,走到院中。阳光出来了,照在湿漉漉的地上,蒸起淡淡的水汽。墙头有只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无忧无虑。
做只麻雀,也好。
第三日,终于有人来了。不是夏冬,是沈追。
这位户部侍郎老了,鬓角有了白发,但眼神依旧清亮。他穿着常服,像个寻常访客,手里还提了包茶叶。
“王先生,久违了。”他拱手,笑容温和。
“沈大人。”景宣还礼。
进屋落座,哑仆奉上茶。沈追带来的茶叶,正是蜀中蒙顶甘露。
“听说先生在蜀中住了三年,想必喝惯了蜀茶。”沈追亲手沏茶,“这是今年新茶,先生尝尝。”
茶汤清绿,香气高扬。景宣抿了一口,确是上品。
“沈大人费心了。”
“应该的。”沈追放下茶杯,敛了笑容,“殿下既然回来了,有些事,该让殿下知道。”
他不再称“先生”,改称“殿下”。景宣也没纠正。
“江南的事,夏冬跟殿下说过了吧?”
“略知一二。”
“那老臣说得详细些。”沈追压低声音,“陛下要动江南世家,不是说说而已。已经拟了旨,要清查江南六州田亩,追缴百年积欠。这一动,牵扯的可不是一家两家,是整个江南的根基。”
百年积欠。景宣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江南世家,哪家没有隐田?哪家没有欠税?真要追缴,倾家荡产都是轻的。
“陛下为何如此急?”
“因为缺钱。”沈追苦笑,“北境边防要银子,黄河修堤要银子,官员俸禄要银子。国库空了,陛下只能从世家手里掏。”
“可这样硬掏,会出乱子的。”
“已经出乱子了。”沈追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上月,苏州三家米商罢市,扬州盐工闹事,杭州织户围了知府衙门。虽然压下去了,但民怨已起。”
景宣看着那份密报,上面列着一桩桩事件,触目惊心。
“言阙呢?他不是回江南了吗?没劝劝?”
“言太师……”沈追顿了顿,“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闭门谢客。是心灰意冷,还是明哲保身?
“那沈大人今日来,是要本宫做什么?”
“劝陛下。”沈追看着他,“如今朝中,无人敢劝。言太师退了,夏首尊……顺着陛下。只有殿下,或许还能说上几句。”
“沈大人太高看本宫了。”景宣摇头,“本宫一个废太子,陛下凭什么听我的?”
“就凭殿下是陛下的皇三弟,是先帝嫡子。”沈追起身,深深一揖,“殿下,江南若乱,天下必乱。到那时,受苦的是百姓。殿下仁厚,忍心吗?”
又是这句话。仁厚。这个词像枷锁,一次次套住他。
“本宫……试试。”
沈追走后,景宣在院中坐到天黑。哑仆来点灯,他才发觉,腿都坐麻了。
劝景禹。谈何容易。
他们兄弟,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不是当年上书房里可以促膝长谈的兄弟了。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还是废臣。君威难测,他这一劝,是福是祸?
可若不劝,江南真乱了,他这辈子,良心难安。
第四日,他让哑仆传话,说想见夏冬。
夏冬当晚就来了,依旧一身黑衣,冷峻如刀。
“殿下想通了?”
“本宫想见陛下。”
夏冬抬眼:“以什么身份?”
“以……兄弟的身份。”
“陛下未必想见。”
“那本宫就等。”景宣平静道,“等到他想见为止。”
夏冬看着他,看了很久:“殿下变了。”
“是吗?”
“在蜀中三年,殿下身上……多了些东西。”
“多了什么?”
“底气。”夏冬缓缓道,“从前殿下是太子时,总是权衡,总是犹豫。现在……好像知道要什么了。”
知道要什么吗?景宣自己也不确定。他只是觉得,有些事,该做。
“夏首尊会帮本宫吗?”
“义父吩咐,一切听殿下安排。”夏冬拱手,“殿下要见陛下,臣去安排。但需要时间。”
“多久?”
“少则三日,多则七日。”
“好,本宫等。”
夏冬走了。景宣继续等。
等来的不是觐见的机会,而是另一个故人——靖王景琰。
这位七弟是夜里来的,翻墙而入,一身夜行衣,满脸风霜。见到景宣,眼圈就红了,扑通跪下:“三哥!”
景宣扶起他:“七弟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三哥,您真的回来了……”景琰哽咽,“我……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傻话。”景宣拉他坐下,“你怎么来了?不怕人看见?”
“怕,但忍不住。”景琰擦泪,“三哥,您不知道,这几年……朝中……”
“慢慢说。”
景琰平复了下情绪,才道:“大皇兄他……变了。自从登基后,越来越独断,谁的话都不听。言太师劝过,被罢了官;沈大人劝过,差点下狱。现在朝中,只有夏江的话,他还能听几句。”
“夏江……”景宣沉吟,“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景琰摇头,“但肯定不是忠君爱国。三哥,我总觉得,他在下一盘大棋,把所有人都当棋子。”
包括景琰,包括他。
“北境呢?你不在军中,怎么回京了?”
“是大皇兄陛下召我回来的。”景琰苦笑,“说我‘功高震主’,留在北境不妥,让我回兵部挂个闲职。实际上……是夺了我的兵权。”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千古不变的道理。
“那你现在……”
“每日去兵部点个卯,无事可做。”景琰握紧拳头,“三哥,我憋得慌。北境将士还在戍边,我却在这儿……养老。”
养老。三十岁不到的镇北亲王,被逼着养老。
景宣拍拍他的肩:“忍一忍。现在不是硬碰的时候。”
“我知道。”景琰点头,“三哥,您这次回来……是为了劝大皇兄?”
“嗯。”
“有用吗?”景琰眼中闪过希望,“大皇兄从前,最听您的话。”
从前。从前他们还是兄弟,没有君臣之分,没有利害冲突。
“试试吧。”景宣没把握。
景琰坐了一个时辰,说了许多朝中事:谁投靠了夏江,谁被贬了官,谁在观望。景宣静静听着,心中那幅朝局图渐渐清晰——景禹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危机四伏。世家怨怼,清流离心,武将寒心。而夏江,像只蜘蛛,在暗处织网,把所有人都网在其中。
送走景琰后,景宣一夜未眠。
第五日,夏冬来了,带来消息:陛下同意见面,但有个条件——不能让人知道,时间定在明夜子时,地点在文德殿偏殿。
子时。深夜密会。像做贼。
“本宫答应了。”
“那臣去安排。”夏冬顿了顿,“殿下,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陛下如今……疑心很重。殿下说话,当谨慎。”
疑心很重。是啊,坐上了那个位置,谁不疑心?
“本宫知道。”
第六日,景宣在宅中静心。哑仆送来一套衣裳,不是亲王服色,也不是布衣,而是文士常穿的青衫。料子普通,但裁剪合身。
他换上,对镜自照。镜中人清瘦,眉眼间有了风霜,但眼神清澈,不像当年那个惶惑的太子了。
也好。就以这副模样,去见景禹。
子时,夏冬亲自来接。马车从后门出,在夜色中穿行,专走小巷,避开巡夜兵士。车轮包了棉布,悄无声息。
文德殿偏殿,灯火通明。景宣下马车时,看见廊下站着高湛。老内侍更老了,背佝偻着,见他来,颤巍巍行礼:“宣王殿下……”
“高公公。”景宣扶住他,“好久不见。”
“好久……好久……”高湛眼中含泪,“殿下,快进去吧,陛下……等着呢。”
推开殿门,一股药味扑鼻而来。景禹坐在书案后,正在批折子,听见声响,抬起头。
三年不见,他变了。穿着明黄常服,未戴冠,头发梳得整齐,可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才三十出头的人,看着像四十有余。
“三弟来了。”他放下笔,声音有些哑。
“臣……参见陛下。”景宣要跪。
“不必。”景禹摆手,“这儿没外人,坐吧。”
景宣在对面坐下。兄弟二人隔着一张书案,烛火在中间跳跃,明明暗暗。
沉默。长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景禹先开口:“蜀中……好吗?”
“好。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那就好。”景禹顿了顿,“宁儿呢?”
“在蜀中,托人照顾着。”
“该接来的。”景禹看着他,“皇家血脉,流落在外,不成体统。”
皇家血脉。这话听着刺耳。
“她习惯了蜀中生活,来了反而不惯。”
景禹没再坚持,转了话题:“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看陛下。”
“看朕?”景禹笑了,笑容疲惫,“三弟,你恨朕吗?”
又来了。和父皇一样的问题。
“不恨。”
“真不恨?”
“真不恨。”景宣迎上他的目光,“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难。臣只是……心疼陛下。”
“心疼?”景禹怔了怔,随即苦笑,“是啊,该心疼。这个位置,看着风光,实则……累得很。”
他揉了揉眉心:“每日一睁眼,就是成堆的折子,无尽的争执。北境要钱,江南要粮,官员要官,百姓要活路。谁都来要,可朕能给的就那么多。”
“所以陛下要对江南动手?”
景禹眼神一凛:“沈追告诉你的?”
“是。”
“他倒忠心。”景禹冷哼,“可忠心有什么用?江南世家,蛀虫一样,啃食大梁百年。不除掉,国将不国。”
“可方法太急了。”景宣缓缓道,“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江南世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逼急了,恐生变故。”
“变故?”景禹冷笑,“朕有三十万大军,怕什么变故?”
“陛下有三十万大军,可江南有千万百姓。”景宣看着他,“若百姓乱了,大军能杀光千万人吗?”
景禹不语。
“陛下,臣在蜀中三年,见过寻常百姓的日子。”景宣声音放轻,“他们不求富贵,不求权势,只求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安安稳稳过日子。可若朝廷逼得太急,连这最简单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他们就会反。到那时,江南必成焦土。”
“那你说怎么办?”景禹盯着他,“国库空了,北境要防,黄河要修,官员要俸禄。钱从哪儿来?”
“从该来的地方来。”景宣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臣在蜀中整理的《江南赋税疏略》,请陛下过目。”
景禹接过,翻开。里面详细列了江南赋税的弊端:隐田过多,税负不均,胥吏盘剥,层层加码。最后提出改革方案:清丈田亩,按实纳税;取消苛捐杂税,统一税则;严惩贪官污吏,减轻百姓负担。
“清丈田亩,世家会同意?”景禹问。
“不同意,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景宣道,“陛下可以下旨,主动清丈田亩、补缴欠税的世家,既往不咎,还可给予褒奖。拒不执行的,再依法严惩。这样,分化瓦解,不至于激起众怒。”
景禹沉默,一页页翻看。烛火噼啪,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第二十一章完】【未完待续】
本文为《琅琊榜》同人衍生作品,人物设定取自原著,故事情节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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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鼎客thin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