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不久,短剧《橘祥如意》完结,剧集改编自琦君小说《橘子红了》,彻底抹除了原著的悲剧性色彩,小说中难产而死的女主角在短剧中成为创办商行的大女主,在情场和生意场高歌猛进。
前不久,短剧《橘祥如意》完结,剧集改编自琦君小说《橘子红了》,彻底抹除了原著的悲剧性色彩,小说中难产而死的女主角在短剧中成为创办商行的大女主,在情场和生意场高歌猛进。
改编版本令人啼笑皆非,也让许多观众怀念起李少红执导的电视剧《橘子红了》。同样改编自小说,李少红版本承袭了原著的凄凉底色,甚至更进一步,对“何为爱情”进行了批判性的反思。
更难得的是,《橘子红了》成为2002年中央电视台电视剧频道全年收视冠军,巅峰收视率高达10.33。周迅饰演的女主角秀禾穿着的戏服也因此爆红,“秀禾服”直至今日都是中式婚礼的标配。
艺术性与大众关注度兼得,像《橘子红了》一样的国产爱情剧,时至今日也不算很多。
01.
行尸走肉
在《橘子红了》之前,鲜少有国产剧用恐怖片的方式呈现爱情。
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却一身缟素,眼睛里还泛着泪光;难得的生日宴中,桌上点着几根蜡烛,映照出女主人和下人们整齐又模糊的笑脸……
随着情节跌宕起伏,惊悚空灵的配乐总会适时响起,没有悠扬的管弦乐声,而是刺耳的、有穿透力的,像是能钻进观众的耳朵里。
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并不复杂,有新婚燕尔,有喜得贵子,却总不免透着森森鬼气。
晚清末年,美菱和容耀华成亲几十年,一直没有孩子。容耀华在城里娶了二太太余嫣红,美菱守着乡下的橘园,想挽回丈夫的心,于是自作主张给容耀华娶了三太太秀禾。
在森严的封建观念影响下,每个角色都戴着层层叠叠的面具,表面慈爱宽和,实际都是传统秩序操控下的提线木偶。
夫人美菱看似善良无私,一心为家庭牺牲奉献,但是正如白先勇所说:“琦君的作品中,好人却往往做了最残酷,最自私的事情来。”
美菱从未将秀禾、自己、乃至她口中最爱的老爷视作有想法、会思考的人,她偏执地迎娶秀禾,让秀禾把老爷留在橘园,因为她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老爷回来了,他就是我的”。
在美菱心里,早已写好了一套贤良淑德、持家有方的剧本,她自己是这篇剧本的奴隶,也容不得任何角色生出自由意志。
当秀禾向她坦白不爱老爷时,美菱没有疾言厉色地呵斥秀禾,而是略带天真,发自内心地温柔提问:“他是你的丈夫,你怎么可以不爱他呢?”
论年纪,容耀华可以做秀禾的父亲,秀禾当然无法对他生出任何旖旎的情思。但平心而论,作为封建大家族的族长,早期的容耀华不算面目可憎,甚至称得上宽仁大度。
新婚之夜,容耀华看出秀禾的恐惧,没有强迫秀禾圆房,许诺等秀禾愿意再说。他对秀禾总是格外有耐心,甚至答应秀禾,可以放她自由。
只有到了选择关头,容耀华的伪善才原形毕露。表面上的随和只是上位者的圈套,当秀禾流露出一点想离开容家的念头,容耀华就会向美菱施压,再由美菱连哄带骗,重新将金丝雀关回牢笼。
讽刺的是,老爷圈养秀禾也不是出于爱,只是出于对年轻的迷恋。他告诉秀禾:“看到你,我就有劲了,像你一样年轻有活力。”
容耀华将秀禾视作传宗接代的工具,而他需要孩子的原因,是算命先生说过,想把容家家业发扬光大,容耀百年,必须得子。
因为虚无缥缈的命理玄学,青葱少女被囚入深宅大院。不见天日的窒息环境中,秀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爱上了和她年纪相仿的容耀辉——容耀华的弟弟。
容耀辉以标准的民国进步青年形象出场,受过良好教育,很少穿大褂,总穿西装或中山装,满口“反封建”、“民主”和“自由”。
他支持秀禾逃离,曾经下跪恳求大嫂美菱放过秀禾,还煞有介事地为秀禾联系好了一份工作,险些带她逃出橘园。
但这一切努力都是花架子,大嫂拒绝放秀禾自由,耀辉带秀禾出逃的路上,遇到回乡的大哥,他立刻放弃计划,改口自己来接大哥回家。从始至终,耀辉都没有放下城里的未婚妻,更不敢真的反抗兄嫂。
他一再对秀禾说:“如果你放弃(逃出橘园),我们都会为此抱憾终生。”这份承诺的重点不在于“你”,而在于“我们”。拯救秀禾只是耀辉救世主情结作祟的产物,他最在意的只有自己。
在老爷和秀禾的婚宴上,耀辉为了宣泄不甘和老爷拼酒。两个男人举止粗鲁,女性害怕地缩在饭桌角落,无论是看不起女人的老爷,还是号称追求平等的耀辉,都不曾看到她们的畏惧。
上野千鹤子的批判一针见血:“男人虽然谈论女人,但其实是在饶舌地谈论他们自己。”《厌女》中的这句话恰好是耀辉行为的判词,他想证明自己比大哥优秀,想实践民主进步的理念,拯救被封建势力毒害的无知少女,但是这个少女是秀禾或者别人,耀辉并不在意。
美菱要做贤妻,老爷想守家业,耀辉要当英雄。在橘园这场生存游戏中,被众人争相抢夺的秀禾,不过是击鼓传花的绣球,人人都想得到这个绣球,拿到后再来表演自己的剧本。
02.
理想破灭
《橘子红了》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不只无辜者成为命运的牺牲品,就连那些行尸走肉们,都先后经历了信仰破灭的绝望。
最在意传宗接代,将男性尊严视为生命之本的老爷,在体检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育能力,更显嘲弄的是,二太太和秀禾先后怀孕,二太太出轨老爷公司中的员工,秀禾则怀上了耀辉的孩子。
美菱用尽浑身解数让秀禾留住老爷,但秀禾还是与耀辉相爱,甚至“胆大包天”地和老爷摊牌。多重打击下,老爷被气到住院。
等到老爷手术成功后出院,耀辉却被彻底吓破了胆。他认清了自己的懦弱,害怕担上气死长兄的骂名,无力继续追求爱情,只能终日买醉浑浑噩噩。
一错再错的局面中,老爷和夫人依然试图让秀禾生下“容家的孩子”,为家族传续香火。
被诸多伪善面孔包围,秀禾的善良与觉醒显得格格不入又难能可贵。
夫人免除佃租,还出钱厚葬她的母亲,秀禾便为了报恩嫁入容家。她起初懵懵懂懂,在耀辉的引导下,被动地追求自由,之后随着见识增长,秀禾变得比所有人更勇敢,更能直面内心。
秀禾最早承认错误,她意识到自己既想偿还恩情,又想追求爱情,对于哪一方都不公平。于是她戳穿耀辉的懦弱,和耀辉一起面对老爷夫人。在老爷重病、耀辉退缩后,秀禾又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算作对容家最后的报恩。
“我不仅爱一个人,我爱所有的人,我不希望任何人被伤害”。
在旁人的残忍逼迫下,秀禾的善良最终沦为孱弱。她难产而亡,在她拼尽全力生产的同时,耀辉和城里的女友举办婚礼。蒙太奇剪辑下,耀辉的婚礼上响彻秀禾的痛呼,现场宾客和新郎却都没有听到这濒死的喊声。
曾有人追问李少红,秀禾解放了吗?李少红回答:“是的,甚至用尽了全部的生命。”
无论在导演还是原著作者的心目中,死都已经是秀禾们最好的结局。琦君曾说过,文中情节多半真有其事,秀禾的原型事实上并没有死,而是被带到外地,受尽折磨,甚至在老爷去世后被逐出家门。琦君“宁愿她因流产而死亡,一了百了”。
旧时代没有秀禾们的活路,秀禾曾天真地想象,生完孩子就能离开容家,“像娜拉一样”。她妄想靠双手和头脑谋求一份生路。
导演早借二太太之口戳破秀禾的幻想,二太太的姘头曾想带她远走高飞,这个全剧最清醒的交际花嘲弄地反问:“我继续去做歌女,还是做工厂女工?”
正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所说,娜拉其实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没有切实的经济权,就算梦醒了,也会发现无路可走。
03.
何为爱情?
戏中人做出选择时,总打着“爱情”的旗号,但故事讲到最后,《橘子红了》一直在解构爱情。
一处耐人寻味的情节是,耀辉已然心灰意冷,新的进步青年仍鼓噪不休,在集会中高喊口号,要用爱情将女性从家庭中解放。因为“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物,有了爱情,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镜头从狂热的新青年摇到烂醉如泥的耀辉,青年高喊:“解放妇女甚至比民主科学更能推动我们的进步。”
性别研究者Alexwood曾在音频节目《性别不麻烦》中系统性地分析清末民初的妇女解放运动。她指出,战争会突出女性身体作为民族国家代言的角色,在国家主权受到外强威胁的危急时刻,对女子进行的身体和头脑“改良”,最终是为了“强国保种”。
而被视为新时代伴侣的女学生,只是拥有了不同于传统的性价值,没有女性自主自发参与,所谓的“妇女解放”还是为了满足男性的需要。“无论是裹小脚的旧女性身体,还是女学生的新女性身体,都从未摆脱代言民族国家时代形象的符号化”。
爱情是他们精心包装后,用以实现目标的手段,在这个维度上,进步青年们和老爷容耀华没有本质区别。
老爷知道自己无法生育后,依然想要个容家的孩子,于是允许秀禾和耀辉在他眼皮子底下相爱,甚至诞育子嗣,条件是两个人不能离开容家,对外也要维持容家的体面。
爱情成了老爷拿捏在手心的把柄,方便他操控秀禾与耀辉。
对女性来说,爱情的成分则变得更为复杂。李少红曾在采访中提到,过去呈现了许多太畸形的情感戏,“好像女人就是为了感情而活,没有感情女人就没有存在了,也是对性别的歧视。这些作品在某一些方面曲解了女性的需求和爱。但也不能不拍女性感情,女性感情是存在的。”
夫人美菱强迫自己相信爱,有了爱情,她才能说服自己心甘情愿接受老爷的冷漠。爱情是她不得已而为之的自欺欺人,更是自我驯服的借口。
二太太嫣红市侩精明,她对老爷有感情,但感情大不过生存。老爷知道嫣红怀了别人的孩子,把她赶出家门,二太太就威胁老爷拿出抚养费,否则就将他不能生育的事实公之于众。
二太太阉割爱,也最终在和老爷的算计中失去爱——对她一心一意的出轨对象意识到她最在意的是钱,最后选择离开。
对秀禾而言,爱是她残存的自由意志,是证明自己还没有彻底被封建礼教吞噬的唯一证据。秀禾总是读一本叫做《觉醒》的小说,这本书出版于1899年,被认为是最早的女性主义小说之一,书里讲述了一个和秀禾一样的西方女性,于婚姻中寻找自我,最终决绝自杀的故事。
《觉醒》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女主人公从小就习惯把想法和感受默默藏在心底。她从不为这些念头而痛苦,因为这些想法从头到尾只属于她一个人,与他人无关,她相信自己有权拥有它们。
生活在封建社会中,没有经济权又缺少自由的女人们,只能把爱情视作最小成本的反抗,因为爱情可以只存在于她们心里,一旦想争取更多,便有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追求爱情总是比追求自我更轻的罪名,对父权社会而言,一个为男人痴狂的女人,总比六亲不认,为自我战斗的女人更好操控。
所以从《梁祝》到《孔雀东南飞》,太多民间传说在歌颂女性追逐爱情,所以在《橘子红了》里,秀禾口口声声渴望爱情,她“想得到一个男人只对我一个人的爱”,但只需再追问一步,秀禾就会发现她想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有人能将她视作独立的、完整的个体对待。
古往今来,爱情一直是个被捧上神坛的美梦,诱惑着女性耽溺其中。还是《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写到: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
关于要醒还是要梦的答案,早就写进了《觉醒》的扉页:“人终究还是醒来最好,就算要忍受煎熬,也好过被幻梦愚弄一生”。
来源:看理想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