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文是美术学院出身，研修过摄影、电影。如今，她既是一名以编剧为主业的自由职业者，也是一个4岁男孩的妈妈。与儿子共同成长的过程中，她意识到，曾经填充了自己童年的童话故事，其实暗藏着与当下并不相匹配的价值观。
2025年09月16日 21:03广东
作者 | 肖 瑶
编辑 | 黄茗婷
公主，只需要负责年轻、美丽和善良，她毕生的任务和目标，就是保持自己的纯真与美貌，然后等待一个王子来亲吻自己，救赎自己。
这是传统童话里公主叙事的范式。但当一个活在当代的妈妈决定向自己的孩子讲述童话故事时，她对故事里的公主形象与爱情神话是否另有诠释？
因学龄前儿子随口一句困惑：“白雪公主为何这么蠢？”“85后”妈妈小文，决定用AI重写一个童话故事。
这部名为《权利童话》的短剧，上线后成了千万级的爆款。
AI短剧《权利童话》
小文是美术学院出身，研修过摄影、电影。如今，她既是一名以编剧为主业的自由职业者，也是一个4岁男孩的妈妈。与儿子共同成长的过程中，她意识到，曾经填充了自己童年的童话故事，其实暗藏着与当下并不相匹配的价值观。
曾经火遍全球的西方童话故事里，灰姑娘、睡美人、白雪公主等早期公主形象，无一不是美丽、单纯与善良的化身。她们对全世界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她们的命运完全由他人写就，白马王子用一个吻拯救公主脱离于苦海。
而在小文的童话故事里，白雪公主变成了野心勃勃的“恶女”。原来故事里恶毒的王后，也不再追求“雌竞”，而是反抗束缚、实现自我。童话故事里的女性角色，全都变成了追求权利与自我的野心家。
这部“叛逆”的短片上线后，短短两天内就获超过200万点赞。截至9月2日晚上，《权利童话》的抖音数据已经突破5188万，点赞达到417.8万，成为一个真正的千万级爆款。
AI短剧《权利童话》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千万级爆款，图为9月16日晚数据
这一数据出来的时候，小文在朋友圈里写：“哦莫，今晚小喝一杯，先开半打。”那天，她喊上一起制作《权利童话》的搭档、同为全职妈妈的晓丹，一块儿去了酒吧。
今年40岁的小文，一边带娃，一边创作，她喜欢雷厉风行的工作风格，喜欢喝酒，只穿最让自己舒适的衣服。
广州8月初的一个雨天，我在一家咖啡厅见到小文和她的搭档晓丹。晓丹也是一位4岁孩子的妈妈，从年初到盛夏，四五个月的时间内，两个“80后”母亲，再加上一个专职剪辑师，一点点打磨完了这部约5分钟的短片。
成为母亲的经历给了她们创作灵感，那些关于公主、城堡与浪漫爱情故事的新编，更像是对她们少女时期的一次补阙和注解。
“女孩都这么蠢吗？”
小文的儿子小熊宝今年4岁，睡前，小文会安排亲子阅读时光，小熊宝喜欢侦探、冒险、恐龙和车。今年初的一天晚上，小文给他读的是格林童话《白雪公主》。讲到白雪公主打开门让假扮成老婆婆的王后进来时，小熊宝不解地问妈妈：“为什么公主要给陌生人开门？明明被叮嘱过别吃陌生人的东西，还吃毒苹果？”一句“妈妈，是不是女孩都这么蠢？”让小文错愕。
恰好前段时间，小文为准备一个情感诈骗的相关剧本，看了网飞的纪录片《Tinder诈骗王》。这是一个发生在英国的真实故事，一名男性通过打造完美男友形象，在交友软件上诈骗了三名女性。其中，一个27岁的女性受害者从小深受童话里的爱情故事感染，将《美女与野兽》的磁带全背下来了，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遇到理想的王子。
她对着镜头倾诉：“她（贝儿）遇到了这个人，然后在某种意义上她救了他。或者说是他救了她，一起进入了一种不同的生活。就像王子来救你的感觉一样，这感觉深入人心。”于是，在被诈骗犯男主角告知自己身陷囹圄时，女孩产生了强烈的想要“拯救他”的欲望，对其的话术深信不疑，且将所有身家全盘托出。
纪录片《Tinder诈骗王》截图
小文感到震撼：“（王子拯救公主）的叙事可能是在她四五岁很小的时候就植入的。”也因此埋下被诈骗的伏笔。
小文经历过从女孩到母亲的完整过程，她也曾有过关于公主与王子的幻梦，但那些都在她扎实的个人成长里步步被击碎、重建。如今，她要重建白雪公主的故事。
有了创作灵感和思路以后，小文叫上平时一起创作的搭档晓丹，再加上一个剪辑，整整近半年时间，三人小组就在家附近的咖啡馆里制作这部短片。从抠脚本到一帧帧磨画面，推翻四个版本，中途历经几次AI迭代，不得不重塑人物。最终，新的白雪公主踩着黑暗的画面质感，出场了。
小文和晓丹/受访者供图
《权利童话》里，白雪公主变成了和吸血鬼一样的魅惑女主角，与迪士尼动画里的短发、圆脸不同，她有着白皙的瓜子脸，涂着烈焰红唇，有一头张扬的波浪卷发，目光尖锐，言语坚定，昂首挺胸。这一次，她手握权杖，内心充满进击的欲望与计划，可以轻易让其他女孩变成自己的傀儡。
海报上，公主的半身相几乎填满画面，十根与唇色同红的手指在胸前握着一个殷红似血的苹果。海报正下方一行黄色的英文字体，道出白雪公主的心声：“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魔鬼？”
AI短剧《权利童话》海报
小文最满意的一个镜头，是掉落在地面上的红苹果，随着时间推移，一面腐烂，一面不断经历周遭环境的剧烈变化，从战争到工业革命，从乡野到城市，春去秋来，人来人往，镜头飞快环绕转动，一颗来自历史深处的毒苹果，历经沧海桑田，仍然稳稳落在道路中央。
这颗毒苹果代表一种思想的“规训”，小文说：“它都已经烂到透骨了，但它依然存在。”
换下公主裙
和大部分女孩一样，小时候的小文也有过“公主梦”。她记得在8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她在商场里看中一条蓬蓬的白色公主裙，想要妈妈给自己买。为了得到那条裙子，她赖着不肯走，甚至满地打滚。
但妈妈不愿意买。广州的夏天太热了，30多度的天气，层层叠叠的裙子捂着，不透气，也不实用。最后，她给小文买了一条印满向日葵图案的棉布裙。
小文当时很受伤，没有公主裙的儿童节，她不能当公主了。可很多年后，回看照片里那件向日葵的棉布裙，她觉得其实很好看。
小时候，小文会幻想白马王子、爱情童话。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一些意识和偏好似乎是自然生成的，在很小的时候种下来，待到青春时期萌芽。
《睡美人》剧照
30岁之前，小文自认为是一个容易“恋爱脑”的人。在亲密关系中，她会跨越十几公里只为给对方送一顿饭；27岁到美国留学，毕业后跟随做导演的男友去了好莱坞，一边打工，一边用赚来的钱供养男友的戏剧梦。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在租金仅为公寓一半的车库里足足住了四年。
终于有一天，男友等来了愿意买自己剧本的人，可对方要求修改内容，男友不愿意。心灰意冷之下，他放弃了那个剧本。
小文接过了那个本子，在原有故事的基础上，按照自己的意愿开始改写成小说。最后，她将一个十来万字的剧本写成了一个百万字的小说。那还是天涯论坛的时代，小文把小说放在网上连载，热度最高的时候登上前三，最后被一个大平台买走了。
那时，小文早已与导演男友分手。前男友后来也知道了她这本书的成果，但他还是和当年一样，不在乎。男孩还是那个男孩，女孩却已经通过写作，走出了对童话故事的流连。
小文是个很实在的创作者，确定一个创作目标后，她会给自己规定每天固定的写作计划，最多的时候高达16个小时。创作的经验渐渐累积多了，她逐渐感觉自己对书中人物和情节的“感性”成分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有技巧的理性和逻辑思维。血肉一点点生长，渐渐从儿时那个会因为公主裙哭泣的小女孩的灵魂里剥离出来。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不再渴望变成公主，不再害怕被爱情抛弃。
小文团队/受访者供图
成长过程中，也许有女王的指引。小文的妈妈是那个年代少见的思想超前的母亲，她从不像其他同时代家长一样，催孩子结婚生子。30岁了，小文仍然没有稳定的感情，她自己当时有些焦虑，妈妈却不慌不忙。她反而建议女儿出国留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妈说，你就应该去见世面，当你见过外面精彩的世界后再回来，你就根本不会觉得婚姻是多大的事。”
后来，小文打算在35岁结婚的时候，母亲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是为了什么而选择婚姻？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责任与义务吗？如果你只是因为爱，那么同居就好了。你可以同居一辈子，甚至同居也可以生小孩。”妈妈对婚姻的慎重和启示，让小文在清醒的情况下，仍然坚定选择与现在的老公走进婚姻。
2021年，小文生下了熊宝。熊宝3个月大的时候，她一度有些焦虑，怕自己被社会抛弃，渴望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她申请了去新加坡读博的机会，老公也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不过，考虑出发前，她犹豫了。孩子很可爱，而且熊宝幼时有些体弱，小文不放心他。
最后，她放弃了出国，留在广州，陪伴儿子长大。也许有些“激素作祟”，她不否认，选择是自己做出来的，必要的妥协是自己可以接受的。责任不会让一个曾经幻想成为公主的女孩全然被束缚住，反而会让她因为力量而更接近一个女王。
AI短剧《权利童话》剧照
再后来，她开始写剧本，成为了一名签约编剧。儿子读幼儿园后，小文和丈夫轮流带娃。虽然一些成为母亲的痛苦还是得她自己经历，比如，小文得一边忍受涨奶痛一边开会。儿子刚出生时，她堵奶严重，“像石头一样，一敲就蹦蹦响”。
晓丹是小文的创作搭档，也是一名全职妈妈。约莫三四年前，晓丹和小文一样兼职写剧本，因为影视行业不景气，她们凑到一起开始商量如何赚钱分担养家压力。小文率先想到了AI，于是，两人一块儿去报了课，就这么开始了共同创作。慢慢地，越来越多商单找上她们。
刚开始创作，她偶尔遇到手忙脚乱的时候。在家中，哄睡孩子一直是晓丹的任务，但密集创作《权利童话》那小半年，因为常常工作到深夜，孩子只能爸爸来哄。晓丹在客厅工作，不一会儿，小念宝又哭醒过来，晓丹不得不哄他在客厅沙发上睡。小念宝必须妈妈在身边才能睡着。
如今，新的童话故事写出来后，两个4岁的男孩还看不懂，但小文和晓丹知道，有一天他们会看懂的。而母亲们，也会继续写下去。
新的童话
成为母亲后，晓丹发现，学龄前的男孩与女孩有着天然的爱好差异。她的儿子小念宝与小熊宝一样大，自幼就喜欢玩车，家里堆了至少“上百辆”玩具车，奥特曼、钢铁侠之类的也是小念宝最爱。“他好像天生就想要拯救世界、保护人类，做大英雄之类的情怀。”晓丹说。
与此同时，晓丹还有一个两岁左右的侄女，自小喜欢的就是公仔、布娃娃和芭比娃娃，“她就喜欢给她们梳妆打扮、做饭、做衣服”。
而作为一个创作者，晓丹希望能跳出古老童话的时代局限，拓宽对同一个人物的不同解读，避免对孩子们带来狭隘的价值观。
AI短剧《权利童话》剧照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薛静告诉南风窗，在孩子们阅读的文学作品里，“题材和价值体系是高度绑定在一起的”，关于爱情、家庭的范式都差不多，关于探索宇宙、超级英雄的精神内核也差不多。
“于是，孩子们可能从幼年时期就开始分别潜移默化地把目光聚焦在了某一个固定范畴和方向，比如女孩会沉溺于各种各样的公主梦，男孩子被灌输的梦想则是征战沙场、战胜敌人，最终获得一个更高层级者的认可。在他们的故事中，个人成长永远是主线，爱情和家庭成为他们战利品的一部分。”
但到了现代社会，文学和文本的可能性被延展了。“我们看到很多可以打破的空间，比如家庭生活中也可以追寻探索和创造，在探索宇宙的过程中，也可以有爱情故事。不同题材和它所蕴含的价值体系，其实是两个可以独立的范畴。”
薛静认为，“暗黑童话”“黑化公主”等形象在今天受欢迎的另一个面向则是，“数千年留下来的传统文学里，可供女性读者想象的理想人物形象太少了”。薛静说：“《水浒传》里108个好汉，女性如果要想象一个义薄云天的姐妹，可能也只能拿男性之间的情谊去比拟。四大名著里终于有一个《红楼梦》是女人群像，但贾宝玉还是男主，林黛玉和薛宝钗仍然有点平分秋色的感觉。”
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不过，在那些古老的爱情故事里，主角们的善良、正直、文明，在薛静看来也并不能说是愚蠢，“甚至那些东西可能是我们人类追求的至高文明的一种象征和体现。只不过，这些可能只是理想人物或者理想人格的一半象征，另一半应该是力量。人类的善良、正直、文明，都需要勇敢、强悍，甚至是武力去捍卫它”。
在创作《权利童话》之前，小文其实就已经开始尝试改写传统童话故事，不仅是改西方的，也想过爆改东方的“公主”。比如嫦娥的故事，中国神话里，帝喾之女嫦娥偷吃了西王母的灵药，飞到了月宫。唐代诗人李商隐感慨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但小文不解：“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嫦娥是后悔吃了灵药，她为什么不能是主动吃的？嫦娥她多无聊？或许她宁愿到天上去看吴刚伐桂。”
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嫦娥
人物的主体性，既是现代创作的方向，也可以是新的文本理解方向。将传统故事里女性角色从求爱的唯一主题里剥离出来后，她们发现，原来那么多人物都可以有着无数侧面和可能性。
从“冰雪女王”里飒爽的女王，到“权利童话”里昂首挺胸野心勃勃的公主，“另一种公主”，是从白雪公主的单人床上醒来，从美女与野兽的城堡里、只有爱情回音的深海里，跃身出来，换一种步履走路，换一个方向眺望。
AI改写的是虚拟童话人物，在现实中，改写的则是创作者的生命韧性。《权利童话》上线后，小文收到了上百份来自已婚女性网友的私信，几乎都是想向她请教做AI视频的起步方法。有新手妈妈想要重新尝试开辟自己的领域；有家庭主妇想在闲暇时发展爱好、增补家用，“希望不被家庭束缚”；也有独自带娃的妈妈“想靠AI养活自己和女儿”。
一些留言者在得知小文也是一名母亲后，主动向她倾诉自己的故事，以及那些在婚姻与家庭、育儿琐碎里沉积多年的，细微的个人感受。一些离婚妇女、人生缺乏方向的中年妇女，在小文身上看到了新生的可能性，像白雪公主一样，换一个身份和姿态面对社会的可能性。
这些私信让小文很感动：“有了AI，每个女孩都可以是简·奥斯丁。”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封面和首图为AI短剧《权利童话》剧照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9期
《人民必胜》
来源：安徽乡村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