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斑驳的光影映入行台尚书省正堂,尚书左仆射杨素伫立窗前,死死盯着宽阔空场对面仁寿内宫紧闭的宫门,握住窗棂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显得微微泛白。
(温馨提示:本文约1万7千字,全部看完约需50分钟,请谨慎观看。)
隋仁寿四年,七月,丁未。
仁寿宫。
飞檐拱角上的最后一缕夕阳正缓慢而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斑驳的光影映入行台尚书省正堂,尚书左仆射杨素伫立窗前,死死盯着宽阔空场对面仁寿内宫紧闭的宫门,握住窗棂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显得微微泛白。
太子右庶子张衡在堂上疾步游走,时而驻足看向窗外愈来愈暗的天色,素来镇定的脸上也有了一丝不安。
夕照无法触及的角落,一人瑟缩而坐,整张脸都隐入黑暗之中,只有一双按在膝头的手,白皙的手背青筋毕现,显示出主人内心极度的焦灼与恐惧。
气氛凝重、压抑,令人窒息。
“殿下!”张衡霍然在那人身前立住,略带迟疑道:“如今形势颇难预料,不如......,不如快马驰回长安,暂离险境可好?”
那双手猛然攥紧衣袖,太子杨广在黑暗中缓缓抬头,面无人色道:“......回长安?”
张衡正欲颔首,杨素猛地转身,低声喝道:“不可!”
他抬手指向仁寿内宫,阴恻恻道:“殿下回了长安,一切就脱离了掌控!只消陛下一道旨意发来,殿下将再无任何倚仗,只能坐以待毙!何况此时回去,如何面对满朝文武?将来又如何面对亿兆臣民?”
杨素声调不高却语带威压,气势咄咄逼人,杨广、张衡都不禁默然。
三日前,杨广逃出内宫,当即命李敏赶回长安求援。
但不仅援兵迟迟不到,且自昨日起内宫就不断派出宦官传达杨坚口谕,命杨广入宫觐见,而且辞气一次比一次严厉。
就在方才,内宫又一次传来杨坚口谕:“尔抗旨拒见,是否还有半分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尔若再不入宫,朕当亲自出宫见尔。届时只怕朕欲念舐犊之情,奈何有国法纲常在?!”
面对接二连三的严旨,杨广心绪已近乎崩溃,几度打算奉诏入宫,任凭杨坚处置,但都被杨素、张衡拦下。
理由很简单——陛下情况不明!口谕不可轻信!太子不可以身犯险!
半晌,杨广眼中满是惶恐,颤声道:“如今跋前疐后,进退两难,孤到底该如何是好?杨左仆,你有何良策?”
杨素腮上肌肉微微抖动,目中凶光毕露,自牙缝中挤出一句:“以李安挟持陛下为由,逼姚辩领兵攻入内宫......。”
“万万不可!”张衡罕见露出几许激动,道:“杨左仆,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在军中将士心目中的威信?这姚辩本就首鼠两端,意志不坚,就算强迫他攻入内宫,万一陛下突然现身,他只怕第一个就要倒戈,届时我等都要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他精熟史实,又道:“姚辩的先祖,后秦文桓帝姚兴晚年病重,其子姚弼、姚愔率军逼宫,大军攻入内城,包围天子寝宫,眼看一切都尽在掌握,可结果呢?姚兴强撑病躯来到殿前,轻轻一句‘姚弼谋反,赐其自尽’,叛军立时土崩瓦解!”
兴力疾临前殿,赐弼死。禁兵见兴,喜跃,贯甲赴贼,贼众骇扰奔溃。——《晋书·卷一百十八·载记第十八》
张衡语意沉重道:“想那姚兴无论文治、武功,还是德行、才智均远不及今上,他尚有如此威势,我们岂可再蹈姚弼、姚愔的覆辙?”
杨素越听脸色越阴沉,但他也是饱学之士,当然知道张衡所言不虚,只得恨恨道:“宇文述为何还不见踪影?若有东宫精锐在此,何至如此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左武侯大将军姚辩按刀而入,脸色阴晴不定道:“启禀殿下,唐国公李渊、褒国公宇文述、武山郡公郭衍在宫外求见!”
“伯通到了!”杨广一跃而起,几乎喜极而泣,失声大叫:“快让他们进来!”
姚辩却迟疑道:“他们各自领兵前来,人数众多,仁寿宫外城是下官的防区,不便......让外军入宫。”
杨广三人对视一眼,杨素沉声道:“姚思辨,你这是何意?陛下如今被奸人挟持,生死未明,太子召集兵马平叛,你想阻拦?”
姚辩满嘴苦涩,心中暗道:“陛下生死未明是真,被奸人挟持却未必,但你官大一级,我又何必跟你争?”
当即唯唯诺诺道:“若殿下赐给手谕,下官也可奉命行事。”
杨广想也不想便要执笔,衣袖却被张衡扯住,只听张衡附在耳旁低声道:“李渊是李安堂弟,他不请自来,态度不明,殿下还该慎重。不如让他们三人先进来,兵马暂留宫外。”
杨广一愣,当即道:“那就请他们三位进来。”
片刻之后,李渊、宇文述、郭衍已至,李渊神情肃穆,宇文述容颜憔悴,郭衍却是如履薄冰、全神戒备,各自向杨广见礼。
杨广急道:“伯通,怎地来得这么迟?”
宇文述狠狠盯了李渊一眼,道:“属下行至绛帐关,犬子宇文士及几乎被守城之人射杀,我们只好取山间小道绕行,故此来得迟了。”
杨广大惊,忙问原委。
原来,宇文士及中箭逃回,宇文述大怒,便欲强攻绛帐关。
但郭衍一力劝阻,认为强攻关隘只会徒耗时间,此时驰援仁寿宫才是第一要务,主张立即抛弃马匹,由山间小径绕行。
宇文述反复权衡之下,只得无奈答应,留下数人照料宇文士及,余众皆下马徒步入山。
千山山脉林密涧深,山道崎岖,好在这五千多东宫卫士都是宇文述精选的健锐勇士,一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从辰时到酉时,足足攒行了五个时辰才进入麟游地界,距仁寿宫只隔了一座童山。
但童山崖壁陡峭,惟有一处里许宽的山口可供出入,且又旌旗招展,栅寨森然,依旧设有哨卡。
宇文述等人隐在密林中眺望旗号,正是岐州总管府司马唐俭驻军于此。
此时东宫之人已跋涉了一天一夜,宇文述累得几乎虚脱,郭衍、李敏、李浑、杨玄感、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等人也均是饥疲难耐,看着坚实的箭楼,整齐的拒马,刀枪林立的寨墙,人人都有无力感涌上心头。
宇文述向郭衍道:“彦文,如今离仁寿宫只剩一步之遥,咱们过得去吗?”
郭衍面色铁青道:“过不去也要过!”
他目光转为阴寒,缓缓道:“唐俭的祖父是北齐重臣唐邕,其父唐鉴与我是晋阳同乡,且是少时同窗,我想以叔父身份诱他出关相见,然后......。”
他手掌在身前轻轻一劈,语带决绝道:“趁其不备,杀人闯关!”
宇文述一心救主,对郭衍的计谋自不反对,当即命全军埋伏,由宇文智及带十名武艺高强的卫士随郭衍前往。
唐俭乍听郭衍来到,也颇觉奇怪,但他是自己乡贤长辈,又是朝中重臣,理当相迎,便即出关来见。
郭衍见唐俭持礼甚恭,虽心中微有不忍,但形势所迫,已顾不得私情,一边与唐俭寒暄,一边暗暗寻找动手时机。
就在此时,忽听山下马蹄之声骤起,大队骑兵沿山道疾驰而至,为首三人正是李渊、李神通、李建成。
郭衍等人大惊,正不知所措,李渊已老远叫道:“彦文兄休慌,绛帐关之事纯属误会,听我解释。”
今晨,李渊命李建成赶往绛帐关传令放行,不料守将史万宝突施冷箭,险些将宇文士及射死。
李神通大惊,忙命人将史万宝拿下,正欲逼问原委,李孝恭却突然现身,坦陈史万宝是受了自己的指使。
李孝恭是奉父亲李安之命潜出仁寿宫,赶赴绛帐关阻遏杨广援兵,他与史万宝是生死之交,而史万宝却是当年大隋第一猛将史万岁的亲弟弟。
四年前,史万岁惨死在金殿上,死因扑朔迷离,背后推波助澜的王公权贵不在少数,但不管怎么说,杨素都是毫无争议的元凶首恶。
而杨素是杨广死党,史万宝自然对杨广、杨素等人心怀怨恨,对李孝恭言听计从。
但李渊、李神通和李安都是当年西魏八柱国之唐国公李虎的孙子,李孝恭则与李建成是血缘极近的堂兄弟。
既然是族中近亲,李神通也十分无奈,只得一边将李孝恭、史万宝关押,一边派人出关寻觅宇文述。
可宇文述已成惊弓之鸟,早已率军离去,李神通只得用飞鸽传书将情形飞报李渊。
李渊接信大惊,他原意是想睁只眼、闭只眼放宇文述过关,自己则置身事外,避开仁寿宫这趟浑水,但如今已不可能。
有了绛帐关这一出变故,将来宇文述若协助杨广成事,那毋庸置疑,杨广登基之日,就是自己人头落地之时!
思来想去,李渊立即回信李神通、李建成,命他们赶往仁寿宫的必经之处童山关,沿途搜寻宇文述行踪,自己也点起人马赶来。
李渊马速极快,片刻已到郭衍面前,飞身下马道:“彦文兄,我之前已有军令,命神通开关放行,不想守城军士失手射出流矢,误中了士及贤侄......。”言罢一愣,道:“咦?伯通兄何在?”
郭衍审看李渊神情不似作伪,略一思忖,向远处密林中挥了挥手,宇文述等人这才鱼贯而出。
李渊赔笑迎上数步,忽地心中一动,止步回身望望郭衍,又看看满面杀气的宇文述等人,霎那间就明白了宇文述、郭衍的用心。
“好险!若来迟一步,唐俭只怕性命不保!”
李渊眉棱骨微微抖动,缓缓向坐骑靠近几步,这才恭恭敬敬向宇文述一揖,道:“伯通,士及贤侄可还好吗?”
宇文述目光阴鸷盯视李渊,面无表情道:“想必一时还死不了。”
他细细验看过宇文士及的箭伤,以他的沙场经验,什么“误中流矢”纯属鬼话,但此时追究毫无意义,当即道:“唐国公,太子召我和彦文赴仁寿宫救驾,你是什么主张?”
李渊慨然道:“陛下有难,我李渊深受国恩,敢不锐身赴难?我愿一同前往,一切惟伯通兄马首是瞻!”
他说得义正词严、大义凛然,宇文述、郭衍互换了一个眼神,郭衍轻咳一声,道:“叔德兄深明大义,令人佩服。既如此,请传令放行。”
李渊大手一挥,道:“茂约(唐俭字),放行!”
唐俭此时也隐约意识到方才处境的微妙,用复杂目光盯视郭衍不语,又听李渊大喝一声:“茂约!”这才缓缓抬手,示意兵士打开栅门。
宇文述、郭衍见金乌西斜,暮霭渐起,早已心急如焚,当即率东宫卫士穿寨而过。
李渊翻身上马,行过唐俭身侧,轻叹一声,不再多言,领兵尾随而去。
众人听宇文述将一路遭遇约略讲了,无不嗟叹,杨素沉声道:“姚将军、李总管,如今陛下被李安挟持,你二位有何办法锄奸平乱,营救陛下?”
姚辩与李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矛盾。
李渊尽量斟酌词句,缓缓道:“仆射大人,李安是下官堂兄,平素对陛下最为忠心,怎会突然作乱?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可否让下官入宫一探究竟?”
杨广闻言颇为意动,李渊是自己表哥,他入宫说项确是最佳人选,正欲应允,却见杨素向自己大使眼色,不禁顿住。
杨素轻咳一声,道:“李总管,正因李安是你堂兄,只怕你也少不了瓜田李下之嫌,我看这事就不劳烦你了。”
李渊顿时尴尬异常,嗫嚅着说不出话。
杨广这时也回过神来,如果李渊入宫见到父皇,又接到捉拿自己的旨意,以他带来的岐州兵马,岂不是比李安威胁更大?
杨素见姚辩、李渊二人都不说话,已然下定了决心,他向杨广一揖,道:“太子殿下,陛下性命垂危,岂能这般拖延下去?请下令让姚将军、李总管率军在宫外戍卫,调东宫卫士入宫平叛!”
姚辩额头见汗,急道:“仆射大人,仁寿宫防务是下官的职责所在......。”
杨素大喝一声:“姚辩!陛下早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军国政务全权托付给太子,调整你的防区又算得了什么?你若抗命,就是串通乱党,有意谋反,不怕夷灭三族吗!”
此时东宫卫士已至,杨素底气大增,他本就是姚辩的老上司,一顿劈雷闪电的呵斥,竟将姚辩训得说不出话来。
张衡也在一旁温声道:“姚大将军,太子有命,你不可犹豫。将来平叛成功,你仍不失为有功之臣,朝廷必有封赏。”
杨素与张衡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说得姚辩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宇文述更是白眉立起,“铿”地一声拔剑在手,道:“救驾平叛,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召唤人马,看哪个贼厮鸟敢拦我!”
李渊见状,已知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一拉姚辩衣袖,道:“思辨兄,太子自有安排,你我只需遵命行事即可。”言罢向杨广一揖,拖着姚辩退出了仁寿宫。
片刻之后,东宫卫士步履铿锵,如潮水般涌入,在尚书行台与内宫宫墙之间的空场上列好阵势,刀出鞘、弓上弦,严阵以待。
杨广见此阵仗,心跳更急,满手是汗,嗓音干涩道:“杨左仆,难道要攻城?”
杨素嘴角用力抿住,盯视内宫宫门良久,缓缓道:“殿下,乱麻需用快刀斩,您且安坐,看老夫施为!”言罢大步走出尚书行台。
杨广狐疑看向张衡,张衡却皱眉凝视杨素背影,一言不发。
杨素来到空场上,杨玄感疾趋至近前,道:“父亲。”
杨素面无表情,将李浑、李敏兄弟也招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道:“等会听到我说‘月明星稀’,你们就率军向宫门冲锋!”
杨玄感一惊,迟疑道:“宫门如此厚重,我们......。”
杨素将手一摆,大踏步走上前向宫门城头提气高叫:“李玄德,出来见我!”
此时夜幕已降,城头人影绰绰,看不分明。
片刻之后,火光一亮,一行人出现在城头,居中之人正是右领军大将军、赵郡公李安。
现年五十多岁的李安矮矮胖胖,步履身形似乎极为吃力。他患水肿病多年,如今病情愈发严重,以致无法身着铠甲,只是一袭圆领锦袍。
李安在城头一揖,道:“仆射大人,太子打算奉诏入宫了吗?”
杨素冷笑道:“你挟持陛下,假传圣旨,阴谋作乱,太子岂会上当?如今晋王、广平王、河间王已控制住京师,并命宇文伯通、郭彦文、李叔德率兵前来平叛。我奉劝你打开宫门,向太子请罪。太子深仁厚德,李叔德也自会为你求情,你若悬崖勒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安屹立城头,火光下神情显出几分苍凉,缓缓道:“杨左仆,我是依陛下旨意行事,你那套罗织罪名的伎俩用不到我头上。实不相瞒,陛下病势已渐趋平稳,或许明日便可出宫,你若再一昧煽动祸乱,只怕难逃陛下诛戮。”
“皇帝要出宫?”仿佛一阵寒风袭过所有人的心头,宽阔的空场上顿时漾起层层无形涟漪。
想到杨坚不怒而威的神情,眉宇间蕴含的巨大威压,便是宇文述、郭衍这等东宫死党也觉浑身发凉,两股战栗。
杨素身后交握的双手猛然握紧,目光愈发阴寒,曼声道:“李安,你看今晚月色如何?”
李安一愣,不知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有何用意,不自禁地抬头望天。
却听杨素笑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语音未落,金风骤起,“嗤!”地一声,李安只觉后背前心一凉,惊垂首望,一柄寒芒耀目的长剑已从胸口透出,一滴殷红的血珠悬在剑尖将落未落!
李安艰难回首,只见一个青年将领满脸狰狞,目中凶光四射,阴笑道:“大将军,司马德戡......得罪了。”言罢猛地将剑抽回。
李安大吼一声,踉跄退出数步,怒目圆睁道:“司马德戡,你敢以下犯上?”
司马德戡却不答话,向城下宫门内大吼一声:“动手!”随即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狠狠刺入李安咽喉!
此时门洞里十余名司马德戡党羽暴起发难,向身旁不明就里的御林军士大砍大杀。
混乱之中,一人抢至宫门前,一刀将金锁砍断,随即矮身将合抱粗的门杠扛了起来。
此时门外已是喊声震天,杨玄感等人率军杀到,数十人奋力推动宫门,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声,厚重的宫门终于缓缓打开。
东宫卫士迅疾涌入内宫,与御林军士展开白刃格斗,黑夜之中响起密集的金铁交击之声,战况异常激烈。
杨素见状,皱眉向宇文述道:“速请太子殿下亲临,抵抗自会迎刃而解!”
果然,在杨素、张衡、宇文述、郭衍等人护持下,杨广大步入宫,众人一路高叫:“太子驾到!太子驾到!”
内宫御林军群龙无首,本就军心大乱,又见太子现身,顿时斗志全消,纷纷放下兵器,跪伏于地。
杨广紧张、狂喜之情不能自已,大声道:“尔等无罪,都起来,随孤前去营救陛下......。”
张衡忙道:“殿下,救驾只需东宫卫士即可,此刻该让这些御林军尽快退出内宫。”
杨素也道:“不错,他们建制混乱,黑暗之中乱糟糟的反而误事。”
恰在此时,李敏发现武贲中郎将来楷被绑在城门下的一根石柱上,忙将他解绑带到杨广身前。
来楷被绑了三日,显得虚弱不堪,正欲下跪,杨广双手扶住,道:“来将军,去年你父在骊山救孤性命,前日又多亏你放孤一条生路,大恩不言谢,异日孤必百倍报答。”
杨素却神色凛然道:“殿下,此时还远未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需得立即赶赴仁寿殿!”
杨广顿感一阵胆怯心慌,迟疑道:“孤须亲身前往吗?”他对严父的畏惧之情即便此时仍丝毫不减。
杨素眺望夜幕中由近及远的大宝、御容、仁寿三大殿,略一思忖,道:“李安虽已伏诛,但仍未可掉以轻心。请太子坐镇大宝殿,由建平先生、化及贤侄和来将军率五百卫士陪伴,彦文率五百人包围御容殿,严禁宫中女眷出入。余下的随我前往仁寿殿......救驾!”
众人齐声领命,分头行事。
杨广暗暗松了一口气,拉住杨素衣袖,期期艾艾道:“杨左仆,若见到父皇......,他老人家问起这些事......,您该如何奏对?”
杨素双眼望天,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冰冷的声音在杨广耳畔响起:“殿下放心,我见不到陛下......,您也见不到陛下了。”
杨广惊得退后两步,他知道杨素所言意味着什么,刚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是呀,不这样又能怎样?杀死李安、攻入大内,我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杨广在心中默念,终于缓缓松开了杨素衣袖。
明月在天,秋风长吟,刀矛胜雪,卷地而来。
杨素率宇文述、李敏、李浑、杨玄感、宇文智及、司马德戡向仁寿殿飞奔,沿路虽有零星抵抗,却都是一触即溃,须臾已至仁寿殿前。
殿中灯火摇曳,宫女太监惊呼奔走,乱作一团。
宇文述一马当先奔入前殿,一脚踢倒一名太监,剑指咽喉喝道:“陛下在哪里!”
那太监吓得体若筛糠,颤声道:“陛下往......往后......后殿去了。”
杨素厉声道:“玄感,你率军围住外面,将所有宫人看押起来,不得走漏一人!伯通、金才、树生,我们进去!”言罢大步入殿。
宇文述知道杨素已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心头不由涌起一阵不安,低声向宇文智及道:“你也去殿外等候,小心......杨玄感!”
宇文智及吃了一惊,道:“他敢对我们下手?”
宇文述目光冷得可怕,摇头道:“谁也不知事态如何变化,但凡事总要留有退路!快去!”言罢急追杨素等人。
后殿帷幕重重,随风飘荡,却空无一人,愈发显得阴森诡异。
杨素命众人分头搜索,不料搜遍每一间房间,均未见天子踪影。
却见李敏满头大汗奔来,语带惶恐道:“仆射大人,西海湖上有船,正往西驶去!”
杨素疾扑至窗前,果见一艘大船悄无声息地在湖面行驶,他奋力一拍窗棂,吼道:“快追!沿湖边绕过去!”
李敏、李浑急忙称是,各领数百人分作两路绕西海湖狂奔。
杨素立于窗前目不转睛地眺望,满手都是冷汗,一颗心几乎从嗓子口跳出。
如果杨坚逃出内宫,遇到宫外兵马,轻而易举就可获得控制权,自己一手策划的这场宫变就将彻底失败!
他心中甚至已打定主意,一旦杨坚率军返回,自己便立即将宇文述、李敏兄弟拿下,将罪责推卸到他们头上。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听湖对岸蓦地响起一阵轰雷般地欢呼:“抓住了!抓住了!”
杨素大喜,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暗道:“侥幸!”
再看宇文述,也已是紧张得几乎站立不稳,正扶着窗棂大口喘气。
又过片刻,就听脚步杂沓,人群奔回。
杨素与宇文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浓重的杀意,二人相视点头,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料李敏一个箭步蹿了进来,面色仿佛见鬼,失魂落魄道:“不是......,不是他。”
杨素一颗心从极高处飞速坠落,低声吼道:“什么不是他,说清楚!”
“是虞世南!船上只有虞世南!没有陛下!”李浑也已奔回,面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扑通!”一声,宇文述已跌坐在地,脑中一片麻木,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殿中刹那间陷入死寂。
杨素强自按捺住惊慌,向司马德戡道:“德戡,陛下到底在不在仁寿殿?”
司马德戡相貌英俊,只眉宇间杀气极重。
其父司马元谦本是杨素亲卫督将,在与突厥交战时死于疆场,杨素见司马德戡一表人才、武艺出众,就着力笼络栽培,将他送入内宫当了一名侍卫武官,并一直暗中与其保持联系。
司马德戡道:“陛下的的确确就在仁寿殿中,一个时辰前,末将亲眼看见李大将军面带泪痕从这里出来。”
杨素又问:“此殿还有其他通往宫外的道路?”
司马德戡摇头道:“仁寿殿三面临水,只有我们来的这一条路。”
这时兵士已将踉踉跄跄的虞世南押入殿中,宇文述猛地跃起,一把揪住虞世南胸前衣襟,双目血红嘶声道:“陛下去了哪里?快说!”
虞世南不过是一介书生,惊得魂不附体,惶恐道:“陛下方才命我泛舟于湖上,他仍留在殿中,我也不明其意。你们......把陛下怎么了?”
虞世南是朝中有名的老实人,其兄虞世基又是杨广着力拉拢示好的江南大名士,宇文述也不禁嗒然若丧,松开了手。
“这......,”杨素双手已禁不住颤抖起来:“难道他还会插翅飞了不成?”
疾速徘徊数步,杨素脑中轰地想起一事。
十二年前,杨坚命杨素督造仁寿宫,具体负责工程设计的宇文恺曾向他提及——仁寿宫内设有暗道!
当时杨素既要参理朝政,又要统筹对突厥的战事,长安、岐州两地奔波,忙得不亦乐乎,这种具体施工上的细节并未留意。
加之年深日久,记忆渐渐湮灭,直至此时才豁然记起。
“不好!太子危矣!”杨素浑身巨震,已如坠冰窖。
大宝殿中,杨广焦躁万分,坐立不安,时时到殿门眺望,一颗心比在油锅中煎熬还难受。
张衡、来楷、宇文化及侍立一旁,也都面色苍白,噤若寒蝉。
远远听见仁寿殿方向沸反盈天,人声鼎沸,这里却静得怕人。
“建平公,你看杨左仆能......能成功吗?”杨广嗓音干涩,神不守舍地问道。
张衡犹豫片刻,道:“内宫......已无戍卫,以杨左仆之能,于情于理都不该失手......。”
他话虽如此,神情却又不甚自信,接着道:“但陛下在位二十四年,久经风浪,会不会留有什么后手......,却也难说。”
他随即皱眉道:“杨左仆这招先斩后奏、夺门闯宫实在太过行险,您和我竟都蒙在鼓里。如此心机,如此手段,将来只怕......。”他缓缓摇头收住。
杨广已听出张衡弦外之音,但此时却不是讨论这事的时候,只得默然伫立。
却在此时,仁寿殿方向突然像施了魔法般静了下来,灯火依旧明亮,人声却凭空消失。
杨广见状,陡地汗毛竖起,惶声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砰砰砰!”他话音未落,大宝殿殿门忽然无风自动,尽皆关闭,与此同时,后殿隐约传来一阵诡异的砖石摩擦声。
杨广直惊得脊背发凉,失声道:“来楷、化及,去看看。”
来楷与宇文化及忙率殿中卫士奔入后殿,一眼望去,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后殿青砖地面已悄然裂开一个数丈宽的洞口,露出一条乌沉沉的甬道,正有源源不断的黑甲武士涌出。
这些人一言不发,身形却极为迅疾,行动跳跃宛如鬼魅,人人手握横刀,向来楷、宇文化及飞速包抄过来!
来楷大惊,拔刀迎上,刚要喝问,身前数道雪亮刀光暴起,轰雷闪电般划过!
霎那间,来楷咽喉、胸口、小腹同时中刀,鲜血激射而出,人已仰面栽倒,当场气绝!
“啊呀!”宇文化及惊得亡魂出窍,一边失声狂呼,一边连滚带爬,回身便逃。
一时间耳畔尽是刀刃入肉与濒死惨叫声,数十名东宫卫士竟顷刻间就横尸当场。
黑甲武士毫无停滞涌入前殿,将杨广、张衡、宇文化及团团围住,依旧沉默无声。
为首一个中年将领身材削瘦颀长,一袭黑甲黑袍衬得他肤色极白,仿佛多年未见阳光。
尤为奇特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隐约泛着死灰色的光芒,似乎既无感情也无生命。
与其对视,唯一能感到的,就是死亡的气息。
杨广看此人依稀有些面善,却终究想不起他是谁。
“阿摐。”一个苍老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两名黑甲武士推动一辆四轮素车缓缓从甬道驶出,来到前殿。
车上斜倚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垂暮老人,正是当今天子——杨坚。
杨广早已颤抖如风中枯叶,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语带哭腔道:“父皇......,儿臣参见父皇。”
数日不见,杨坚越发瘦得可怜,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似在述说这位终结天下二百七十三年分裂乱局,一手缔造伟大盛世的君王曾经的沧桑。
尽管气色极差,但杨坚的眼神依旧明亮,甚至前所未有的明亮。
“阿摐,你近前来。”杨广语音虚弱,却无悲无喜甚是平静。
周遭都是雪亮的长刀,杨广不由得哆哆嗦嗦膝行向前,两手神经质地张在胸口,泪水扑簌簌滚落,颤声道:“父皇,儿臣没有谋反的心,真的没有呀!”
杨坚吃力地摇摇头,道:“事已至此,朕又不傻,怎会不知?只是可怜玄德为朕而死,唉。”
那黑甲将领目光陡然湿润,身后玄色披风微微颤抖,牙关发出一阵“咯咯”声。
杨坚悲悯地看他一眼,向杨广道:“你可知他是谁?”
杨广迟疑道:“他......他......。”
杨坚缓缓道:“他是李安的弟弟,李哲,你小时候见过他的。”
“原来是他!”杨广这才恍然大悟。
杨坚篡周建隋前夕,北周赵王宇文招与李虎第四子、梁州刺史李璋密谋,欲诛杀杨坚。
李虎第七子李蔚的两个儿子李安、李哲连夜向杨坚告密,最终宇文招与李璋双双被杀。
此后,李安成为杨坚最信任的臣子,长期执掌领左右府,是人尽皆知的天子近臣。
但李哲却突然销声匿迹,从朝臣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杨坚苦涩地笑了笑,道:“为了朕,他甘愿隐身地下,为朕训练这些影子护卫。只是谁能想到,防来防去,防到的却是朕的好儿子,哈哈,哈哈!”
他笑声极低,却蕴含着无尽的悲凉。
“殿下!殿下!”此时,殿外护卫的东宫卫士已察觉有异,纷纷敲击殿门,大声呼唤。
杨坚眉间五道竖纹缓缓立起,眼中流露出憎恶之色,向李哲轻声道:“让他们安静些。”
李哲向杨坚一躬,却不说话,率数十名黑甲武士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杨广忙道:“化及,快出去传父皇旨意,让他们退下。”
杨坚淡淡道:“不必了,李哲知道怎么做。”
他话音未落,殿外猛地响起一阵惊呼,惊呼随即变成惨叫,紧接着金铁交击之声大作,混杂着呼喝厮杀声、兵器断落声,身体撞击地面声,响彻殿外。
片刻后,一声充满恐惧与绝望的惨呼划破夜空:“——鬼!他们不是人,是幽冥恶鬼!快跑呀!”
四散奔逃的脚步声响起,殿外渐渐趋于沉寂。
李哲等人缓缓走回殿中,浓重的血腥气息顿时充塞大殿,粘稠的血液顺着铠甲滴滴答答地淌落,将青砖地面溅得殷红一片。
杨广只觉全身力气都在离他而去,几乎就要软倒,张衡却疾趋上前,一边搀住杨广一边朗声道:“陛下,太子是受人陷害,才不得已出宫避难。他没有写那封信,更没有非礼宣华夫人!请陛下明查。”
杨坚目光幽幽盯视张衡,良久,缓缓道:“你说下去。”
张衡道:“陛下请细思,您若龙驭上宾,太子继位是不是板上钉钉之事?陛下大行之后,一切丧仪皆有礼部主持,太子又何必专门写信去询问如何善后?”
杨坚面无表情,沉默依旧。
张衡又道:“杨左仆的回信更是荒诞不经,什么赐死杨勇,袭杀汉王云云。试问,杨左仆提此建议对他有何好处?且内宫只有三大殿,何等一目了然,回信之人竟会误送至陛下之处,以陛下对杨左仆的了解,他岂能做出如此蠢事?”
杨坚抬头仰望殿顶,仍是沉默。
张衡接着道:“这么多年,太子殿下洁身自好,与太子妃相敬如宾、恩爱异常,连家中姬妾都鲜少宠幸,又怎会失去理智,非礼陛下的宠妃?”
他加重语气道:“陛下,太子为了继承大统,已经苦苦等待了十多年,可谓是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他就算真有非分之想,又岂会在如此重要的关头显露出来?异日他若继位,天下何人不可得?何物不可求?就算是上蒸下报,又有何不可?更何必急在这一时?”
这番话可算是大逆不道,极为犯忌,但正因为此,才显得更有说服力。
杨坚也不禁长叹一声,其实这些道理,他清醒时未尝没有想过,此时张衡一一道来,也基本印证了他的猜测。
杨坚点了点头,道:“阿摐,你确也有你的难处。”
杨广闻言,如奉纶音,心中大喜,正要高呼“父皇英明”,杨坚却摇头道:“这些话你若在今晚之前对朕言明,你仍是朕的好儿子,国家的好储君。”
杨广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杨坚面带痛苦之色,艰难道:“如今再说,为时已晚。若非朕早有预备,此时想必已死在了仁寿殿中,阿摐呀阿摐,你说事到如今,朕该如何对你?”
此话一出,张衡也觉理屈词穷、无言以对,毕竟事实摆在眼前,杨坚的话无可辩驳。
便在此时,殿外忽然响起一个肃杀的声音:“臣杨素,叩见陛下!”
闻声,李哲冰冷无情的脸上涌起强烈恨意,杨坚却无声地笑了起来,努力提高嗓音道:“处道,进来。”
却听杨素道:“陛下,臣有罪,不敢入殿!”
杨坚笑道:“你杀伐果断,胆大包天,连朕都被你逼得几乎走投无路,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
“陛下!臣虽有罪,却问心无愧,陛下可愿听臣一言?”杨素在殿外道。
“哦?你居然问心无愧,朕倒想听听你的高论。”杨坚语带讥讽道。
杨素朗声道:“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究其原因还是陛下性格急躁,刻薄寡恩造成。陛下平日御下严苛,不能容物,猜忌心又重,但凡有不如意之人,都要想尽办法除去,以至于太子殿下对您畏之如虎,又怎敢向您坦陈心扉?”
杨广泪流满面,匍匐在地哽咽不能自已,杨坚也不禁微微动容。
杨素又道:“就比如此次,柳述、元岩一番漏洞百出的阴谋伎俩就激得您雷霆大怒,悍然下旨捕拿太子。他二人敢于冒险行事,就是吃准了您这猜忌成性、急躁严苛的脾气。陛下若宽以待人,召太子好言询问,太子怎会亡命而逃,又如何会闹到如今兵戎相见的地步?”
杨坚身子微微颤抖,似已被杨素的话打动,面现痛心疾首的神情。
但他终究是在位二十四年的一代雄主,哪里被人如此不留情面的痛骂过,恼羞之下心肠又转为刚硬,怒道:“一派胡言!君要臣死,臣不死即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即是不孝!朕纵然严苛,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度。法度不存,乱臣贼子必将层出不穷,国家岂有宁日?”
他心情激荡之下,立时连连咳嗽,又觉喉头微咸,忙用袖口捂住,待取下时,袖口赫然是一滩鲜血。
杨素却在殿外朗声大笑道:“好一个朝廷法度!陛下可知,汉王如今正在厉兵秣马,广蓄钱粮,就等着您驾鹤西去,他便要大动干戈来争这皇位!到时候半壁江山沦于烽火,这就是您口口声声要维护的朝廷法度吗?”
“什么?”杨坚这才面露惊骇之情。
杨素又道:“陛下常常夸口,五儿皆为嫡出,必无前朝那些兄弟相残的丑事。但陛下如今一儿蒙冤而死,两儿身陷牢笼,太子被逼得铤而走险,汉王之乱又迫在眉睫,不知陛下所谓的‘朝廷法度’何在?杨素愚昧,请陛下教我!”
杨坚平时也最爱杨素辞气犀利,但如今当了杨素的对手才知道,他这一张利嘴当真如刀似剑,难以抵挡。
杨坚只觉心越跳越快,艰难按住胸口,兀自倔强喘息着道:“杨处道,朕这五个儿子搞到如今这境地,多半与你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朕今日就要将你绳之以法,为国家除害!”
杨素愈发大笑,道:“陛下,我不过是您豢养的鹰犬,庶人勇、庶人秀被废,哪个不是您的授意?如今诿过于微臣,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杨坚气满胸膛,终于“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几乎晕厥过去。
李哲扑至杨坚身前,艰涩道:“陛下!陛下!”
杨素虽看不见殿中情形,也约略猜到几分。
他与杨坚自幼相熟,数十年朝夕相处,也有了几分酸楚,叹道:“陛下,臣方才言语冒犯,实在是情非得已。臣说一句肺腑之言,陛下今日其实已无选择,太子深孚关陇世家大族众望,汉王是争不过的!您不传位给太子,还能传位给谁?若是一意孤行另选他人,只怕社稷顷刻间就要颠覆,您辛辛苦苦缔造的大隋盛世就要一世而亡了!”
杨素的话如同一柄柄千钧重锤,终于将杨坚的心防击出道道裂痕。
闭目喘息良久,杨坚望着匍匐身前的杨广,神情复杂道:“阿摐,夺门闯宫......是你的主意,还是杨素的主谋?”
杨广以头碰地,砰砰作响,颤声道:“玄德大将军被杀,儿臣事先真的是毫不知情呀!”
张衡也道:“太子本意是想逃回长安,避开您的责罚,他绝无丝毫犯上作乱之心。”
杨坚心中天人交战,陷入极度矛盾之中。
若依他往日脾性,不管杨广有没有写信,是否真的调戏陈宣华,仅凭他纵容杨素逼宫一事,这个太子就无论如何一定要废黜。
杨素虽称兵殿外,但他已命人从密道潜出,召姚辩率军入宫平叛。
杨素没了杨广这杆大旗,根本没有与自己抗衡的资本,他这区区数千人,自己随手就可以杀得干干净净。
但杨素说的也一点不错,自己四个弟弟尽皆离世,五个儿子中,老三杨俊已死,老大杨勇、老四杨秀都囚禁在杨昭手中,显然也没了指望。
若硬要传位给杨谅,但杨谅性情浮躁,能力平庸,恃宠而骄,素无恩信,那些关陇门阀的骄兵悍将岂会臣服于他?
一个不慎,只怕就有无数个杨素之类的野心家跳出来兴风作浪,汉末群雄逐鹿,西晋“八王之乱”那样的惨祸顷刻就会上演。
而自己将来在史书中,也必将与晋武帝司马炎那样的昏君为伍。
什么臣服突厥,什么再造华夏,都会沦为笑谈!
“也罢!”杨坚终于万念俱灰,苍凉叹息道:“阿摐,随我入内,我有话要对你说。”
杨广畏畏缩缩立起,李哲走上前来,伸手欲为杨坚推车,杨坚摆手止住,道:“让阿摐来推,你在外面守候。”
李哲一愣,杨广却敏感地捕捉到一丝杨坚态度的变化,心头大松,忙应声握住车柄,道:“父皇,去儿臣寝殿如何?”
见杨坚无话,杨广推动素车,来到寝殿,又恭恭敬敬在杨坚身前跪下。
杨坚看着这个相貌英俊、风华正茂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挪动了一下发木的身躯,温声道:“阿摐,这次你被人利用,铸下大错,阿爹不怪你。”
“父皇!”杨广这才一颗心落地,不禁一声悲呼,涕泪横流。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阿爹问你,你若登基,打算如何治国施政?”杨坚问。
“父皇,儿臣必继承您的宏志,朝乾夕惕,励精图治,把您开创的盛世延续下去。”杨广道。
“不要泛泛而谈,此时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讲仔细些。”杨坚道。
“是。”杨广略一思索,道:“儿臣打算内削门阀,外拓疆土,使皇权永固,使万邦来朝。”
见杨坚投来鼓励的目光,杨广信心大增,道:“自魏孝武帝西迁以来,无论魏、周,还是我大隋,历来都是门阀当政。他们姻连义结,互为援引,垄断人事,操控朝局,就如这次风波,其实成败也都在这些门阀势力一念之间。若不能将其削弱,则皇权毫无尊严,若任其坐大,将来受其掣肘,必危害社稷。”
杨坚想到当初关陇门阀联合起来绞杀北周皇族,又推自己上位取而代之的往事,不禁喟然长叹道:“你看得很准,关陇门阀再这样膨胀下去,皇权终有一日要沦为他们的傀儡。但你打算怎么做呢?”
杨广不假思索道:“要削弱关陇门阀,儿臣有三策,一曰建新都,二曰行科举,三曰开运河。”
杨坚欣慰笑道:“看来你是思虑已久,胸有成竹了。建新都想必是营建东都洛阳,以便将关陇门阀驱离老巢;行科举则是以科举选拔官吏,打破关陇门阀对仕途的垄断;这开运河你打算怎么做?”
杨广目中熠熠闪光,道:“儿臣十余年来始终在命人勘察规划,想修一条以新都洛阳为中心的大运河。此河北及涿州,南抵余杭,西达陇右,横跨黄、淮、江、海、钱塘五大水系,从此沟通南北,贯穿东西,使各地货物周流运转,使南北文化水乳交融,更使天下臣民知道,大隋皇帝不是关陇一隅之皇帝,不是几家几姓之皇帝,而是全天下共同的皇帝!”
杨坚也不由心潮澎湃,点头道:“此河若能修成,则魏晋以来数百年南北对峙的局面将不复出现,即使再有割据江南者,也不再是人心上的隔阂。此诚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杨广倍感振奋,又道:“儿臣的外拓疆土也有三策,即平青海、控西域、灭辽东!”
杨坚渐觉手脚发冷,气息不畅,但仍微笑道:“试述其详。”
杨广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宏图大业之中,不自觉地立起身,从书案上取过一幅地图,以手指点道:“父皇,臣听说西域以西有一个强大富饶的国家名为波斯萨珊国,在它的西面还有一个强国名为拜占庭。儿臣想将大隋的丝绸、瓷器、茶叶、漆器、书籍贩运到这些国家去,借此彰显我天朝上国的文明与威仪。但河西四郡长期受到青海吐谷浑的袭扰,商路不畅,因此,儿臣继位第一件事,就是亲征吐谷浑,将青海纳入我大隋版图!”
杨坚神志渐渐涣散,勉强振作道:“你要亲征?”
杨广自豪地道:“不错!儿臣自觉身强体健,愿与全军将士同历险阻、共经患难,则我天朝大军必将气势如虹,青海可卷席而定。自古以来,中华帝王尚未有亲临玉门关者,儿臣若灭亡吐谷浑,必在玉门大会西域诸国国君,效仿汉家故事,赐予他们节杖、金印,使他们永沐天朝恩德!”
杨坚看着意气风发的杨广,也不由心生感慨,叹道:“你若能做成此事,足可与秦皇汉武并驾齐驱了。”
杨广目光愈发炽烈,最后手指用力点住辽东,道:“控住西域后,儿臣便要东渡辽河,灭亡高句丽。谅那高句丽地不过千里,人口不过四百万,岂能挡我倾国之兵?届时我朝将辽东半岛尽数囊括,中华版图将四倍于秦,两倍于汉,达到四方六合的极致,这才是儿臣的志向!”
他兴奋不能自持,却猛然发现杨坚白发低垂,气息奄奄,忙扑了过去,道:“父皇,父皇,你怎么样了?”
杨坚似乎神游物外,被杨广一唤,这才艰难抬头,目光中几许凄凉,几许欣慰,无比虚弱地道:“你雄心壮志,意志坚定,若能花个三、四十年将这些事做成,必为古往今来的‘千古一帝’,我和你母亲地下有知,也足以含笑九泉了。”
杨广被“千古一帝”四字激得热血上涌,情不自禁道:“何须四、五十年?我至多十年之内便可大功告成......!”
“十年?”杨坚全身剧震,骇然道:“你想十年之内完成这些事?”
杨广不明所以,道:“不错,以我大隋民殷国富,兵甲强盛,十年之期,足够了!”
“你......!”杨坚苍白的脸瞬间转为通红,一口气喘不上来,已是全身抽搐,双眼翻白。
“父皇!”杨广大惊,忙连声高呼:“建平公!建平公!”
张衡在前殿早已等得背生芒刺,听闻杨广召唤,忙疾趋入内。
不料行至门口,一柄长刀已将他拦住,李哲摇头道:“没有陛下召唤,不能进。”
杨广猛扑过来,急道:“父皇垂危,建平公精于医道,你怎可阻拦?”
李哲回望僵卧车上的杨素,冰冷的目光也渐渐融化,终于垂下刀去。
张衡满头大汗赶至杨坚身前,略一把脉,迅速取出一匣银针,在杨坚人中、劳宫、合谷、耳门诸穴刺下。
杨坚抽搐渐止,却猛地抓住杨广手腕,嘶声道:“不可......不可......急于求成,民力......民力不堪役使,会出......大乱......大乱子的呀!”
杨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想要缩手却觉得杨坚的指甲已深深刺入肉中,不及思索猛地一夺,这才脱出杨坚掌握,但腕上已是鲜血长流。
“传......传旨,废......废......。”杨坚死死盯着杨广,手指在空中颤抖,突然无力坠落,再无声气。
张衡颤抖着俯听杨坚胸口,又探鼻息,终于发出一声悲鸣:“陛下......驾崩了!”
“当啷!”李哲长刀落地,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呆立在原地。
杨广脑中轰地一声,激动、狂喜、哀伤、恐惧所有情感一齐涌上,高举双手向前殿奔去,口中大叫:“父皇驾崩了!孤是皇帝了!孤是皇帝了!”
声音凄厉,宛如狼嚎!
太子谋之于素,素矫诏追东宫兵士帖上台宿卫,门禁出入,并取宇文述、郭衍节度,又令张衡侍疾。上以此日崩,由是颇有异论。——《隋书·卷四十八·列传第十三》
尾声
七日后,即七月乙卯日,发丧,太子杨广在仁寿宫即皇帝位。
当日,伊州刺史杨约赴仁寿宫觐见新君,随即赶赴长安,赐死废太子杨勇。
八月,汉王杨谅起兵谋反,新晋尚书令杨素率军平叛。
十月,叛乱平定,杨谅被擒回长安,囚禁至死。
十二月,南陈旧主、长城公陈叔宝与上柱国、原洛州总管、常山郡公于玺暴毙于府中。
次年,杨广定年号大业。
是年,宣华夫人死。
大业二年,上柱国、尚书令、越国公杨素死。
大业三年,杨广诛杀高熲、贺若弼、宇文弼、元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将南北朝的风烟留在了身后。
尔朱荣、高欢、宇文泰、宇文护、宇文邕、陈霸先、杨坚的时代都已过去。
历史又将驶向何方?
是辉煌?
是黑暗?
是轮回?
是新生?
是宏图大业?
亦或是尽归尘土?
......
(全剧终)
作者寄语
耗时近三年,《敕勒悲歌》、《关陇长风》、《血色开皇》三部曲终于写完了,合计大约两百万字。
笔者不打算再用这种小说笔法来写历史,因为太累了。
但我还是会以网络帖子的风格继续书写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故事,因为我写得轻松,你看得愉悦,你好我也好。
同时,我会开始对三部曲的修改校对工作,说实话,这真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工程。
因为写作前期与后期的风格差异较大,所以很多篇章可能要重写,但是就不再在平台发了。
校对完成后,我会找出版社自费出版,然后试着在网上销售,不求赚钱,只要能一定程度地收回成本就够了。
人这一生,能留一部书在世界上,也算不虚此行吧!
最后,感谢三年来一直陪伴我的读者朋友们,是你们的支持、鼓励、批评、质疑,还有无时无刻的催更,让我走到了这里,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让咱们有缘再见!
来源:彬彬读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