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11月1日,导演、作家徐皓峰,携其新作《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中的导演课》,与世界首位女子九段芮乃伟,围棋职业九段、青少儿围棋教育家江铸久先生,展开了一场名为 “坐功与长考——《红楼梦》的‘无悟’之境” 的深度对谈。
电视剧87版《红楼梦》剧照
2025年11月1日,导演、作家徐皓峰,携其新作《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中的导演课》,与世界首位女子九段芮乃伟,围棋职业九段、青少儿围棋教育家江铸久先生,展开了一场名为 “坐功与长考——《红楼梦》的‘无悟’之境” 的深度对谈。
以下为访谈实录:
01
坐功、长考与无悟
徐皓峰:
我与江铸久老师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当时住得很近,我还没当导演,江兄给我讲棋,我给江兄讲电影学院里面怎么拉片。
在围棋界,川端康成所著的纪实小说《名人》非常著名。传统的围棋高手不管本身相貌如何,只要在棋盘面前坐起来,就让人肃然起敬。
坐功——来源于中国“士”的传统。从宋朝开始,朱熹的名言是“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如何解释静坐和坐功的功用呢?后来我当了作家才知道,艺术品的形成是拼接不了的,也推理不了,也不是一点一点砌就能砌成的,进入写作状态之后,自己的主意就自然而生,故称为神来之笔。作家在电脑面前耗两个多小时,然后写一些低效的过场戏推演,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进入状态,等待灵机一动。主意来了之后,之前那些总想不清的情节,以及很精彩的语言,一下子就想出来了。所以,这是“坐功”。
长考——围棋比赛进入一日制和两日制之后,围棋手在围棋盘前进行计算,有的号称两个小时计算200多手,大概是有这样的记录。
无悟——来源于江兄和芮乃伟老师的著作,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两位翻译的日本棋圣藤泽秀行先生的棋谱,其中讲到老先生下围棋之前,有人推测那一战必败,可能你的棋圣位就此打住了,所以老先生写了“无悟”两个字,老先生拿下了这一届的棋圣。
“坐功与长考——《红楼梦》的‘无悟’之境”活动现场
《红楼梦》结尾又出现了这个词,林黛玉等主人公都交代干净了,开头出现了甄士隐碰见贾雨村,贾雨村虽然是一个庸碌、恶俗,甚至是奸险之人,但是他的起点是一个读书有慧根的人,但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甄士隐已经明确悟道了,因为他之前明确地看到甄士隐死了一回,因为被火烧了,但是现在又重现了,那么您就是悟道的先生,贾雨村就要请教开悟,甄士隐说没有开悟这件事,只是你换了一个眼光看一切,一切本来是现成的,所以称之为“无悟”。所以没有目标,其实是现成的,关键是能不能把目光转过来。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中的导演课》
徐皓峰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02
功夫就是一横一竖,下围棋也是
江铸久:
徐导是很热爱围棋,还曾在报纸和杂志上登过棋评。我们之间的渊源也是因为下棋,说是十几年前,其实已经接近20年了。
一开始皓峰拍电影我不是很了解,后来知道《一代宗师》是徐导写的剧本,很多台词我都特别喜欢。比如梁朝伟说,“功夫就是一横一竖”“赢的站着,输的躺下。”我一下反应过来,他其实也是在说下棋。无论你师承如何,段位多高,你上去输就是输了,赢了就是厉害,这是一个判断标准。所以,我当时一看就觉得这可能是徐导的语言,写得一下子就可以直击本质。后来,还得感谢徐导提携我到电影界演了一回。
电影《一代宗师》剧照
徐皓峰:
给我帮了大忙。
江铸久:
我就深刻地体会到了徐导的风格,特别喜欢。徐导是你要演的角色在这里,剧本在这里,剩下的你自己想。我本来以为是下棋的初级阶段,就像跟小朋友下棋一样,先教你如何下,跟我现在教小朋友是一样的,我把方法教给你,我不是不管你了,我是经常问你,你死活题做了吗?打谱做了吗?在过程中我再修正你。徐导让我演电影的时候,我做学生的感觉回来了。
徐导这本书讲的《红楼梦》为什么特别合我心意呢?因为一一对应了电影场景,我一下子就感兴趣了,这非常像我们解读那些精彩棋局。就像围棋是一个镜子,徐导是电影人的镜头解读。我经常跟周围人说曾国藩的书我看得不多,但是我喜欢跟人讲曾国藩如果在棋界的话,他周围的人肯定都觉得他是一个笨蛋。因为他不能提刀上马,就不像一个武将,怎么打仗?但如果你懂下棋,再看棋界李昌镐,他的招式你可以看得懂,就会好很多。徐导的书里面,处处都是类似的讲解。比如《教父》和希区柯克电影里面的表达,这样的书我太喜欢了。
《红楼梦》里的情节,芮乃伟比我熟得多,尤其是当中下棋的部分,包括林黛玉是什么样的?贾宝玉是什么样的?
03
《红楼梦》活了起来,像一个个镜头掠过
芮乃伟:
我昨天从青岛回来,因为最近比赛太多,徐导送的书一直想好好读一下,昨天晚上输了棋看书看到半夜,但还是没有来得及看完,因为这里面不是读下来就可以了。虽然我很熟悉《红楼梦》,但是徐导把里面的场景都转换成了电影,我还有很多联系不上,需要慢慢想。我知道一些特别有名的《教父》,但是其他的我不知道,即便对电影不熟,徐导将《红楼梦》与电影的各种场景以及导演怎么思考的桥段都写进去了,感觉《红楼梦》在我心里活起来了,不是我从小读到大的书了,而是一个一个像电影镜头一样掠过。等我比赛完了,一定要好好地、慢慢地读,慢慢地咀嚼一下。
徐皓峰:
就您已读的部分,不是有很大的反对意见吗?
芮乃伟:
不是反对意见,大部分内容都非常好。徐导说贾宝玉、甄宝玉和贾雨村其实是一个人,贾雨村是成年以后的贾宝玉,我对此有异议,因为在我心中贾宝玉是一个很可爱且有人文精神的少年,这样的少年成长起来应该不至于变成贾雨村。
电视剧87版《红楼梦》剧照
徐皓峰:
接受芮乃伟老师的批评,在我成长过程中有很多天赋异禀的才子,47岁正是一个坎,可能人的才华和品质能坚持到47岁,古龙是47岁死的,我们这代人50岁出头,其实能看到了很多有才华的人变成了贾雨村。当然这是我这个小圈子里面的事,破坏了芮乃伟心目中的贾宝玉。
江铸久:
其实我能理解,不知道在场其他人对下棋了解多少,现在看到的棋手绝大多数过了30岁,就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将了,我想徐导也是这个意思。贾宝玉如果是棋手的话,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厉害,但是往后怎么样就难说了,没准发展到后面就是江铸久下的棋也不灵,但是教小朋友还可以。
04
演员和导演的关系,就像教练和运动员
江铸久: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里有段解读,谈到作者曹雪芹写《红楼梦》只有大的规划,但是很多时候模糊了人物的细节,我有所体会,但是我想问一下,什么样的情况使你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徐皓峰:
这是一个写作经验,写作之前的思维方式想出来的东西,和写了两个小时之后的思维天差地别,而且往往是构建性的东西,且你认为特别有必要的东西,当你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可能一两个词就不用了。所以,写作会不断地调整原始结构。
江铸久:
我感觉徐导拍电影有点这样的感觉,你挑好演员之后,给他们发剧本之后,是不是由他们自己发挥?还是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呢?你是心里真有数吗?如果碰上我这样的,万一我发挥得很糟呢?
徐皓峰:
江老师在我的片子里发挥得很好,因为前几天刚传回来俄罗斯的消息,我们那个电影进了俄罗斯的院线,俄罗斯人很喜欢江老师。
其次,导演跟演员是很奇妙的合作关系,导演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演员,你跟他说的时候,他可能对你讲的人物分析以及情绪描述不是很感兴趣,导演在跟他描述的时候,他觉得导演的表情很好,可能会通过其他的途径一下子了解导演意图。有时候说钻不进剧本,但是一到拍摄现场,看到旁边的河道和复古的建筑,甚至一看到旁边摆了十几盏灯,那个灯一下子就让他进入了状态,突然就通了。
所以,演员和导演并不是一对一地传授和指导,他们的关系有点像教练和运动员的关系。
著名导演 作家 徐皓峰
江铸久:
徐导很早就派我跟着咏春大师梁绍鸿师傅去学,那个时候我已经60岁了,我当时在想导演期待我能学成什么样?有一条可能是下棋人的习惯,我去学了那一段之后,他们都称呼我为同门师兄弟。我练的时候完全就是白丁,就像有人不会围棋跟着我们学围棋一样。那么,导演其实期待我练成什么样的呢?
徐皓峰:
俄罗斯人都认为你是高手,这已经成了东土地带的事实。
05
围棋所有的功力都是一次性的,看一瞬间能够达到什么高度
但,写文章和拍电影可以留白
江铸久:
作者曹雪芹是由着其笔下的人物走呢?还是从下棋来说,是有序盘、中盘和收官?
徐皓峰:
在写小说一开始的初稿的时候,思维容易单一,所以曹雪芹先把能想到的东西铺上,但是第二稿修改的时候,往往是觉得这个地方写多了。围棋有一句术语叫“棋逢断处生”,我在这里勇敢地把对方的联络断掉,然后进入战胜。小说的留白也是这样“文从断处生”,这个地方写到这里可以了,我把这个人的行为就切断了,我再写别的事,隔两天又出现这个人,这是中国讲故事的手法。小说和电影里的人物,不是完整的,并不是完全在一条逻辑线上的人物,这个的人性有时可以看到,有的时候看不到,每次看到都跟上一场戏不一样。
怎么样写人物性格呢?基本上高手都是这么做的,都是立体主义的写法,比如上一场林黛玉是豪迈的北京大妞,她训斥在家族里面欺负贾宝玉的婆子,突然下一场戏林黛玉变成了文士范儿的开始讲琴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林黛玉在不同的场次里面,你不要有连接,这就形成了林黛玉的性格。不要问她怎么从豪迈变成文士范儿,你去搭这个线的时候,首先搭起来费劲,其次叙述高手都知道“文从断处生”,根本没有必要搭。就像毕加索画立体主义的时候,这个切面和另外一个切面直接拼在一起。
电视剧87版《红楼梦》剧照
江铸久:
芮乃伟老师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吗?
芮乃伟:
《红楼梦》里确定如此,这个人讲完了,那边突然跳出一个刘姥姥,从进入大观园再跳出来,然后又跳到贾瑞去了。好像不是要把话说完把戏做足,有时候我们也在想这件事到底做了没有,其实并不知道,因为只给我们留了想象。我想很多电影也是如此,不能全拍完、全说出来。
徐皓峰:
比如我做剧本的时候,我的初稿当中我能想到的都是事实,比如“徐皓峰不是一个好导演”,那么你可以列举性格弱点、基本素质不足,比如既没有同情心也没有领导能力,你可以列举一堆事实。当你写二稿的时候,你突然有灵感了,这些信息都不用了,我想到了一个字“演”,就是这个人在演导演,一个“演”字把说明情况的基本信息都概括了。所以,文学的乐趣就是找这些东西。
芮乃伟:
所以,还是羡慕文学人和艺术人。围棋的东西没有二稿,我们是一次性定稿,这一点不太一样,能够反复修改的都令人羡慕。
徐皓峰:
我们更羡慕你,一盘围棋跟中国的大写意画一样,它是一次性的,且有不可替代性,这才是迷人的地方,你所有的功力都是一次性的,看一瞬间能够达到什么高度。
徐皓峰作品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中的导演课》
芮乃伟:
通常后面复盘的时候,笔者我下了一招,比如打勺就是犯了很简单的错误,有时候打完勺的瞬间自己都不知道,回头复盘才知道,但这不可逆的,没办法改,这也是有意思的地方。
徐皓峰:
有时候下错招了,这盘棋输了,但是下的时候你得到了自我,围棋最过瘾的不是输赢,甚至有些人输了也要下,这个时候不是为了争胜,甚至是觉得我输的那一刻感觉到特别强烈的自我存在,我完全没有经过思考,但是我手一放,落子的那一刹那,我意识到自己下了一步坏棋。这个思维怎么来的呢?我感觉比我算20分钟还要快,所以下棋的时候你会进入这种思维状态,这也是棋士的迷人之处。
06
徐皓峰:我不敢拍《红楼梦》
江铸久:
以导演的角度来看,如果《红楼梦》由你执导拍摄的话,你准备拍成什么样?
徐皓峰:
首先,我是不敢拍。其次,如果江铸久老师从俄罗斯拉来资金,那另说。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再比我们高一波儿的导演学子,比如王小帅和娄烨他们,他们可以看到从俄罗斯过来的60年代“诗电影”。《红楼梦》跟民国和现在的当代文学的笔法非常相像,甚至我读《红楼梦》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觉得这是一个现代人写的。因为它跟它那个时代的白话小说拉开的距离特别大,因为那个时代的无论是《三国演义》《老残游记》《儒林外史》都是中国以情节为主的白描写法,“红楼梦”这三个字是昆曲曲牌名,所以当中的写法超越了那一代的小说,因为它是昆曲的写法。昆曲是什么?两个人一相遇,没有情节,现在是情绪,我怎么见到你,两个人怎么交流,一眼看过去就40分钟。不写情节,写情绪,这是《红楼梦》的特点。这跟60年代成为影像现实的,比如法国传统和美国叙事传统都不一样,等于俄罗斯上下两代导演发明出来的描述情绪的诗电影。所以,如果我拍的话可能是这样处理。
江铸久:
顺着这个话题问一下,徐导的电影里面有很多情节似乎都是观众觉得合情合理地在发展,而且让人物通过很平常的句子展现出给人一震的感觉。听上去那些句子很平常,因为我知道很多句子是你直接写的,很多导演是拿着剧本拍的,你是拿着自己的本子在拍的,你那些句子是怎么总结出来的呢?
青少年围棋教育家 江铸久
徐皓峰:
我们这代人早年学美术,还是初中生的时候,老师说永远要看《文心雕龙》,《文心雕龙》是南朝的文论,讲的是怎么写文章,当中有一大段是专门谈创作的,非常有意思。大家都知道司马相如一代文豪,但是《文心雕龙》说文字不单是文字,这个人没有学过军事,但是他得了文章之道,他进入了写文章神来之笔的思维状态,那么这人就可以通兵法。说司马相如是一流的文豪,但是我看他可能还未到顶,就是因为司马相如未通军事。接着再举一个好文章的反例,为什么我相信《孙子兵法》?因为《孙子兵法》是一流的文章,文章写成这样的人,他的兵法一定是通的。孙子是通了兵法之后,自然就悟到,通了文道。所以《孙子兵法》文章结构好,字词又简洁。
我当年虽然是学画画的,但是看这些“胡说八道”的言论好刺激,好吸引我们。古人的脑洞居然如此之大,所以很有意思。后来,我觉得我写小说的时候要过练字的这一关,我相信文字本身不单是文字,它甚至可以通到一些超出你知识池储备的东西。我相信文字可以类似于媒体一样,可以让人到达一种状态,就是成为你不玩文字之前上不到思维的网。我有一段时间过了好久的玩文字和字词的状态,但是我古文不行。现代白话文一样可以玩文字,我当年的方法是找到了现在比较典型的现代文体,比如张恨水、古龙,还有一些翻译体《悲惨世界》,就拿这些练自己的白话文。我如果前后调整一下,或者少几个字,如果整段不要,如果再往里面加三个字会怎么样。这都是我当年做的功夫。
芮乃伟:
就像我们看棋谱一样,自己琢磨里面的道理。所以很多都是相通的。
07
我原本的人生计划是,
47岁的时候就可以死
徐皓峰:
练字特别难,作家必须跟文字产生感应,也就是你要通,人生都是槛。北方有一句老话,少年郎就是看三十三和三十四岁这两年,如果这两年成不了,那么这辈子就“东逝水”了,可能只是在这个频率底下了。三十三岁和三十四岁就好像是生理的助力,很多人在这个岁数一下子就冲出来了。李小龙就是快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在三十二岁这一年各方面全都成了。但是我在三十三岁和三十四岁的时候就“东逝水”,我就着急觉得不行,所以我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就对生活放弃了,我那个时候养成了习惯,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我才动脑子,生活里发生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全接受。即便这个时候你辩论一下或者是证据一下情况会好,或者人情世故有规律你研究研究,使两招。
当时我觉得如果我是这样的话,那么作为起点特别低的我,就不会在文学上有成就了,因为我的精力都消耗在那些地方了。所以我那时是“闭眼”的状态,生活里是处于完全不想事的状态。所以从三十三岁一直到四十七岁,我原本的人生计划就是四十七岁的时候人就可以死,古龙就死于四十七岁,那个时候我没有死,但是我敬爱的父亲过世了。等于到了四十七岁,我才打开了在三十三岁关上的门。你必须跳出日常生活经验,你跳不出来的话不行。所以,我并非好的例子,更好的例子是江铸久老师和芮乃伟老师。
芮乃伟:
徐导等于是把平时的东西都放下了,一心一意在文字上追求。以前有一个说法说作家要体验生活,所以是不是不用呢?
徐皓峰:
不是。也会体验,但是不思考。就像学电影一样,你学了一堆景别、声音搭配和剪辑点,我拿了这些知识去看一部新电影,那么你永远看不到电影的好,你看电影的时候全都是各种技术分析,但是说不定人家精华的地方不在技术上。
电影《门前宝地》剧照
有时候只是我的镜头再多拐了一点,甚至只是一个技术失误,但是导演觉得这两秒钟的偶然特别好,我剪辑的时候就剪进去了,这个东西到底好在哪儿?你分析不出来,大荧幕上一放,所有人都觉得很好很妙,但是妙在哪儿?你又不好分析了。
所以我们学电影的看电影都是傻看,很多人学电影的进展慢,就是傻的程度不够。我在三十岁临近五十岁的时候傻了十来年,所以才掌握写作这回事。
芮乃伟:
比如有一个好莱坞的新电影进来了,即便是傻看应该也会一眼看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徐皓峰:
就像江先生曾经给我讲过棋局,一拿来就直接说了,也没有备课,但是我看不出来。
芮乃伟:
我们觉得好看的电影你们会觉得好看吗?
徐皓峰:
中国的电影传统是欧洲文学和话剧延伸到电影里面,头几代导演的电影传统里面全都是这样的。这里面的要点是你得批判现实主义,你要从阶级、局面这两个要点去讲故事,为什么是这两个要点?一旦你用阶级、难解的局面,或者是悖论的局面去讲的话,那么你的叙述会变得特别简洁。比如我设计一个局面,这件事以阶层作为起因,我能用特别精简的技巧讲特别复杂的事,所以这就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法宝。
你为什么喜欢《红楼梦》呢?因为《红楼梦》就是这样,比如这里先说京城就几大家族,从哪儿开始讲呢?先讲刘姥姥,因为刘姥姥跟这些阶层没有关系。老的中国人认为这种东西是电影,欧洲文学和中国社会问题小说。清朝末年中国人一定要研究社会,中国最大的娱乐就是你对社会问题有见解,或者是别人没意识到但是你提出来了,这就是中国电影的商业性。
电视剧87版《红楼梦》剧照
我刚刚所讲的你们可以找到证据,比如老报纸和老杂志,提到好莱坞说的都是“好莱坞娱乐片”,因为他们觉得不是叙事电影,为了吸引你,它也会有叙述方式的变化,这就有点类似于游乐场里面逗小孩。马戏团里面都是马,马有什么现实主义和批判性?一匹马出来之后,三分钟你要让马掉嚼子吸引观众,马的活用完了之后,三分钟又到了,那么在游乐场里面分一个红气球。这种心理操控是娱乐方式,而不是电影叙述。
江铸久:
我们习惯接受娱乐式的。我提一个我自己的兴趣,我以前理解的导演在拍片的时候,可能心里都有谱了。你在拍片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晚上都会把第二天要拍的东西和人物那些画成素描,这种行为是有助于你梳理思路还是跟每一个镜头有关?
徐皓峰:
起到让我忘记自己原始构思的作用。所以,一个导演拍电影的时候,可能是根据剧本拿到的投资,但是剧本是文学思维,在剧本上很多成立的东西,不要以为化成影像以后也成立,而且人是受思维局限的。即便我们这种人在生理上特别年轻的时候,大学的时候学了电影,但是在没拍电影之前,你想的电影方式其实还是一个非电影的,这场戏只有拍了两个镜头之后你才在拍电影。别的时候都是你用文学思维,用一个非电影明信片画面的思维在想,而且你还觉得自己想得特别合理。导演工作就是在剔除自己幻觉和假想的工作,你的思维方式很可能是非电影的。
徐皓峰和江铸久在片场
江铸久:
为什么提了这个问题呢?因为对我的感触特别深。我在教小朋友们学棋,这一点我借鉴到了。小朋友有时候去比赛,我很少告诉他们你要认真下。我教小朋友的体验是这样的,如果小朋友去比赛的时候,你告诉他你上去一定要认真下,今天爸爸妈妈舍弃了别的事来陪你,你必须努力下,一般效果都是糟糕的。我希望孩子认真下,但是我说的话可能是今天早一点到赛场,早一点做上厕所等准备工作,坐在那里的时候,你就想我最喜欢的黑棋和白棋分别是什么布局?如果我拿黑棋下,江老师跟我讲过我要注意的几个点是什么,我能发挥的点是什么,我的弱点是哪里。如果这套功课做完了之后,那么比赛开始的时候就是最认真的状态。
08
我不是能够经常拍到电影的导演
大部分时间,都在等
江铸久: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红楼梦〉中的导演课》,从动手写书到成书大概花了多长时间?
徐皓峰:
花了二十二个月,一个月写一万字,多则一万五千字或者是两万字,但是先保证每个月不低于一万字。真的很羡慕下棋,因为写作的时候灵感少,大部分时候必须像训练一只狗一样训练自己,要强制性地给自己定量。
芮乃伟:
一个月一万字的话,大概一天要花费多长时间?
徐皓峰:
大概的规律是这样的,这个月集中写作写四天,等于前两天构思出来,后两天改,要隔至少两三天再改第二遍,不能直接就改第二遍。
芮乃伟:
所以不是成书之后一起改,是一段一段地改吗?隔一段时间就把前面改一改?
徐皓峰:
我是二十二篇写完之后再统一地调整一下,但是调整的幅度非常小。写书之所以浪费时间,就是因为你要跟自己的书稿离开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再一看我原来写得很精妙的句子,是不是耍贫嘴了,那么就赶紧“打薄”换成别的。
徐皓峰作品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中的导演课》
芮乃伟:
等到全部成书之后不再需要改很多了吗?
徐皓峰:
是的。
芮乃伟:
因为之前都改好了?
徐皓峰:
是的,边写边改。
江铸久:
徐导这些年出了不少书,都是在拍电影之后吗?还是说拍电影的时候也在改你的稿子?
“逝去的武林”三部曲 徐皓峰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徐皓峰:
我不是能够经常拍到电影的人。电影导演这个职业就是长时间地等待,比如钱不够,或者剧本不能完善,所以很多时候都在等。在等的时候,导演会干很多事,把等待的时间给“杀死”。你说我都是在为自己下一个作品准备,只有不要脸的导演才这么说,因为人必须要有方向,那么准备才有。比如说导演你信我,从今天算起,然后再过七个月资金能到位,这个时候的创作能力就完全不一样。其实很多时候导演等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当电影导演。这个时候你需要把自己的时间“杀死”,只有“杀死”自己的时间才可以维持自己的状态不要下坠。
芮乃伟:
“杀死”自己的方式,人与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徐导已经杀出许多书来了。
徐皓峰:
我写书还有一个原因,我早年关闭自己在生活里面的思考,当时拜了很多老师,现在早都过世了,所以有时候写书也等于是在报师恩,我的写法和审美可能不是我先想出来的,可能是我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告诉我的,但是那个老头没有写作能力,或者说我不方便提他的名字,但是这个东西又是我听到的,我又想与人分享,所以就写书。
后来写了书之后,我就不太愿意露面,所以我每年出来的次数很有限,因为个人不健康的作家生活,我原来可以在话剧舞台上演戏的英俊硬派小生,现在变得气质不佳、形象不佳。而我写书的主要目的又是为了传我无名老师的学问,别因为自己一亮相,别人一看我觉得你怎么这个样子这个气质,那么你写的东西就不可信了。我为了保证我的书,就尽量不亮相。
徐皓峰作品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中的导演课》
江铸久:
徐导还在电影学院教书吗?
徐皓峰:
是的。
江铸久:
除了专业知识之外,就像我一样除了给小朋友们传授专业知识之外,我会时不时遏制不住地传达我对围棋的理解,说大一点是我对围棋生活的理解,不仅仅是学棋,更多的是小朋友们通过学棋如何提高学习能力,但是人家就是来跟我学习棋的。所以徐导在教书的时候,除了要教专业知识之外,如何传达你认为应该让下一代了解的事?
徐皓峰:
在学院你一般面对的都是青年,青年对知识比较敏感,但如果是在少年和青春期(中小学)的孩子,那是另外一种教学方法。
我小的时候正好碰上搞实验小学,遇到了两个带班老师,一位是赵心川,一位是王家娴,我后面写武侠小说的时候用了赵老师的名字,写《入型入格》用了王家娴老师的名字。两位在关于小孩如何学习好上有不同的理论:
赵老师是语文老师,他认为小孩怎么能够写文章呢?一定要带着小孩画画,赵老师作为语文老师竟然教我们画画,因为小学功课拿分最高的是作文,他觉得只有画画通了,你的作文才能写出好东西。
王老师认为小孩功课好的话,不用让他做那么多练习题,只要小孩智商一高数学就好,跟做多少练习题无关。小孩怎么样智商高呢?你关注他,小孩觉得自己得到爱了,他在这个岁数里面智商就高。所以王老师讲课的时候等于先修出了自己的眼睛,永远像乃伟一样很清澈很慈祥,拥有爱现场每个人的目光。小时候我们上他的课都是淋浴在爱的光芒中。王老师现在80多快90岁了,他带实验班用他的教学方法一共就带了两个半班,但是他取得了例子。
我属于那半个班,一二三年级是赵老师教的,四五六年级是王老师接手,我等于是他最后一班享受爱的目光的小孩。头两个班享受老师爱的目光享受了六年。所以一到节假日就有比我高两届的同学在老师家待一天,完了之后第二天还来。他们都比我岁数大,都快60岁了,了解过他们的情况,我都怆然泪下,小60岁的人生,除了在王老师那里没有在别的地方得到爱。到了节假日的时候,他们都不带老婆、孩子,就几个班的同学在王老师家待着,这让他们感觉舒服。
芮乃伟:
让我想起我的师傅了。我想分享一下我去探班的感觉,那天我们家领导说今天徐导叫我们一起吃饭,我觉得好激动,感觉我们是一支军队,徐导是将军,他说了算,每次进徐导帐篷看一条,又一条的,比如这个过,这个重来,一传出来“这一条过了”,演员都欢呼,当时的印象非常深刻。
女子围棋世界冠军 芮乃伟
徐皓峰:
在拍摄现场我们发现乃伟老师能够斩杀世界顶级高手的奥妙,在拍摄现场芮乃伟老师总能找到与众不同的路径和空间。拍江老师戏的时候,说乃伟老师待会儿我们一开机你不要站在这个位置,因为这个位置穿帮,芮乃伟老师就记住了。一开机现场副导演就过来了,说乃伟老师还在现场,我看监视器画面里面没有她,所以没关系拍就行了。乃伟老师明明站在一堆民国人中间,但是镜头拍不着她,所以我就说服副导演,这就是职业九段的空间感。
江铸久:
拍电影真的很艰苦,大冬天帐篷里面大家吃着一样的盒饭,再暖的盒饭到了演员和导演手里都是凉的。有一场戏我印象特别深,群演特别多。卖煎饼果子的夫妇开着小三轮,冬天跟着剧组走了两天,第二天去问,说卖了1000多份。我都恨不得吃两份,因为它是热的。
09
《红楼梦》像梦幻般的世界,
跟普通人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但又奇妙地把所有人性都糅进去了
江铸久:
徐导拍的这些作品里面,你自己觉得有没有觉得出彩的地方?同时有没有觉得遗憾的地方?比如《师父》里面打的招式是咏春,而且没有咏春武指的情况下被你拍得很像咏春。
徐皓峰:
出彩的是梁绍鸿师傅,现场这位是梁绍鸿师傅的弟子,负责演员排练和队列以及揣摩招式,也提供了一些他自己在咏春方面的建树。之前跟梁绍鸿老师合作的时候,给我提供了很多武术动态,非常出彩。再就是怪现场没拍着乃伟老师穿帮的镜头。
江铸久:
芮乃伟自小就读《红楼梦》,您还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跟大家分享呢?
芮乃伟:
里面有很多围棋的场景,比如惜春和妙玉下棋,林黛玉也有下棋的镜头,贾宝玉也有一首诗讲到下棋,比如“幽窗棋罢指犹凉”,还是挺亲切的,因为围棋在过去是官宦之家或者说比较上层的小姐和先生,或者是读书人会下的,这也是我跟《红楼梦》特别亲近的原因之一。
下棋实际上是一场文化活动,比如纯休闲不论胜负的,但是这些年添了胜负的东西。我作为一个棋手下棋本身就很开心,但是输棋的话还是挺难过的,尽管能够下棋本身就很快乐,没棋下肯定更痛苦。
《红楼梦》感觉像梦幻般的世界,跟普通人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但是又奇妙地把所有人性都糅进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贾宝玉,他不是看人下菜碟的,他没有看不起那种比如上下级的丫头。
徐皓峰:
老辈人管艺术叫仙道,比如民国四大名旦——程砚秋,说您的艺术水准高,长辈们说程先生入了仙道。评围棋也是列为仙道的,说是超俗的东西。上个世纪中叶,日本围棋突然发达起来之外,除了棋战本身高手辈出非常精彩之外,跟棋评人有很大的关系。围棋当中的妙,如果棋力不到你体会不到。文学的好处就是这样,当人的专业能力水平不够的话,你可以用文学把水平不够的人给提上去。
当时日本的棋评人都请了当红作家去写,而且写得跟《红楼梦》一样,充满情绪段落且是借景抒情的写法,比如写吴先生跟人下棋,突然里面停电了,停电的一瞬间吴先生突然露出微笑,或者两个人在里面下棋,雨天很压抑,但是两个人对压抑的阴天毫无感觉,中间休息的时候把门一打开,突然看到一只蜻蜓停在洗手池旁边,这完全就是唐诗。
所以棋力不足的人通过文学可以把他们带到九段的高度,普通人也能够享受得起,文化一下子就起来了。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中的导演课》是徐皓峰对《红楼梦》的独特解读。作为作家兼导演,徐皓峰凭借深厚的文化研究功底和丰富的创作经验,跨文学与电影两域,将曹雪芹与世界电影大师做比较,从细节上捕捉《红楼梦》原旨与人物性格逻辑。他对中国文化内涵、社会生活规制、世俗伦理人情的长期研究心得,与《红楼梦》相印证时,发现了与现当代流行解读不同的系列依据。通过细节捕捉与历史背景的深入分析,徐皓峰厘清后世误读,展现了原著的多重魅力。
上世纪初,列强环伺,为解救民族危机,国人形成了尚武之风,武术被称为“国术”,中华武学呈现出一个高峰,尤以形意拳一门风光无限,代表了武术实战的最高水平。
李仲轩先生以七十余年武学实践,讲述他所师承的民国年间三位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和薛颠的言行、造诣,以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武林中人的生活实情、习武者特有的思维意识和为我中华所独有的身体训练法门。秘传与绝技之外,更有生活理念、生命感悟的余音。
《高术莫用》是《逝去的武林》续篇。由“家世”和“武学”两部分组成。
前者由武学大家李仲轩(1915~2004)的后辈讲述自鸦片战争至今,李仲轩的父系和母系家族成员在历史大变迁中的个人命运,以及他们眼中李仲轩的性格爱好和生活细节。凸显了一支百年世系的血脉和文化传承。
后者是象形术探佚。象形术是民国武术顶尖高手薛颠的传世之作,已经湮灭半个世纪之久。李仲轩生前的最后岁月便是讲解象形术。本书根据薛颠《象形拳真诠》和李仲轩口传,对象形术进行了完整的阐释和解析。
《武人琴音》讲述形意拳一门三代——尚云祥、韩伯言、韩瑜在各自时代的遭遇,凸显百年武人命运。
首次披露尚门韩传形意拳心法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喜峰口之战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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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