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中国电视剧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1987年央视版《红楼梦》在人物塑造、氛围营造与美学表达上的成就毋庸置疑,其经典地位至今无可撼动。该剧在演员遴选、培训与制作上的严谨态度——如开拍前专设培训班、延请红学家指导、对话基本贴合原著(前八十回)——为其艺术高度奠定了
作为中国电视剧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1987年央视版《红楼梦》在人物塑造、氛围营造与美学表达上的成就毋庸置疑,其经典地位至今无可撼动。该剧在演员遴选、培训与制作上的严谨态度——如开拍前专设培训班、延请红学家指导、对话基本贴合原著(前八十回)——为其艺术高度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若以更为审慎的目光对照曹雪芹笔下那精密如织的世情网络与礼仪规范,剧中仍存在若干令人遗憾的呈现偏差。这些细微改动,恰似华美锦缎上的几处跳线,虽不掩整体光华,却可能模糊原著中那个等级森严、人情练达的世家社会的真实肌理。
一、宗法礼仪错位导致辈分秩序视觉混淆
中国传统社会,尤其《红楼梦》中所描绘的贵族世家,礼仪不仅是形式,更是维系家族秩序的核心规范。电视剧第三集“淫丧天香楼”中贾敬寿辰的场景,便首先暴露了对这一规范的误解。
剧本(周雷、刘耕路、周岭改编,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年7月北京一版一印)第三集“淫丧天香楼”第88页,贾敬过生日,剧本根据原著这样写道:“一群女眷由尤氏、凤姐领着朝正中的空椅子行跪叩礼。邢、王二夫人并一群年长女眷立在一侧。”剧本这样处理完全符合清代宗法社会的礼仪规范,因为邢夫人和王夫人是弟媳,与贾敬平辈,贾府中应该还有其他平辈的远房弟媳(年长女眷),她们用不着行跪叩大礼,“立在一侧”,看着尤氏、王熙凤这些晚辈女眷对着贾敬的空椅子拜寿即可。而尤氏作为贾敬儿媳,王熙凤作为孙媳,则必须带领晚辈女眷行跪叩大礼。这种站位与动作的差别,视觉化地呈现了贾府内部严密的辈分差序。
然而,据此排演的电视剧相应情节(第四集“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导演却无端让邢、王二夫人并排率领众女眷向贾敬的空椅子行跪叩礼。这一镜头调度虽增强了画面的仪式感与对称美,却在根本上违背了礼制。在宗法社会中,无论“僭越”或“降格”都是严重的失礼行为。电视剧的这一处理,或许出于视觉平衡或简化叙事的考虑,但却无意中抹平了家族内部精细的等级结构。套用原著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迎春惜春(电视剧中改成了探春)陪笑劝贾母的话:“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大伯子做寿过生日,小婶子如何磕头!便让磕也不会磕。”曹雪芹在原著中不厌其烦地描写各种礼仪细节,正是为了展现贾府“钟鸣鼎食之家”赖以运转的秩序基础与传统宗法社会人际关系复杂性,对此任何简化都可能削弱作品的写实深度。
二、人情馈赠逻辑混淆反映世故练达的失衡
如果说礼仪错位是对形式规范的误读,那么对刘姥姥辞行时赠银归属的改动,则触及了《红楼梦》人情世故的核心。这一改动不仅是一个细节的硬伤,更是对曹雪芹笔下那个精密人情网络的一次误读。
剧本第357页根据原著写道:平儿又指着两个包袱(对刘姥姥说):“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王夫人)给的,叫你拿去做个小本买卖,或是置几亩地,以后别再投亲靠友的。”这也是符合原著的,完全合情合理。原著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载,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临别时贾府馈赠的“半炕东西”,除了一匹青纱、一个作里子的实地子月白纱、两个茧绸、两匹绸子,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一口袋两斗御田粳米,一口袋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之外,还有王熙凤给的一包八两银子,以及王夫人给的两包共计一百两银子。至于贾母的馈赠,只是在第二天离开贾府之前,由鸳鸯送给刘姥姥一个包袱包着的几件衣服,一盒面果子,还有一包装有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等多种中成药,以及两个装着笔锭如意银锞子的荷包。此外还有宝玉转送刘姥姥的那个成窑粉彩小盖钟。
这份馈赠清单,堪称中国古典文学中描写人情往来最精妙的篇章之一。每一份礼物都精确对应着赠予者的身份、处境与心理,充分体现了“人情练达”:王夫人赠予的一百两银子,是这次馈赠中分量最重的。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的祖父与王夫人的父亲相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虽无血缘,但在名分上属王夫人娘家一系的远亲。刘姥姥的困窘与投靠,在面子文化盛行的时代,直接关乎王家的声誉。王夫人此举,既有念及旧情帮扶刘姥姥的善意,也是以荣国府当家夫人的身份,维护娘家体面的必要之举。一百两银子足以让刘姥姥一家购置田产,从根本上摆脱贫困,从而不再“求亲靠友”——这既是对刘姥姥的切实帮助,也是杜绝日后类似尴尬的周全考虑。王熙凤给刘姥姥的八两银子以及绸缎布匹、内造点心、御田粳米和干鲜果子,则体现了贾府当家少奶奶的处事风格:作为王夫人的内侄女兼荣国府管家,她的赠礼既配合了姑妈王夫人的大手笔,也有亲戚间礼尚往来的情分,又以实物馈赠展现了贾府的富贵气象。贾母的赠物,则是锦上添花,完全符合其家族最高长辈的身份。她无需也不应越俎代庖地赠予重金,衣物、食品、药品及象征吉祥的银锞子,恰到好处地体现了长辈对晚辈客人的关怀与祝福,是她一贯“惜老怜贫”美德的具体化,同时也给足了儿媳王夫人面子,维护了她作为当家夫人的权威与体面。宝玉转送的成窑粉彩小盖钟,更是点睛之笔,也是他性格的绝佳注脚——在他眼中,美与情远比金钱重要,这个举动既天真又深刻,完全符合其“情不情”的性格特征。
曹雪芹笔下的这四重馈赠,构成了一个精密的人情平衡系统。然而,87版电视剧第十六集“刘姥姥嬉游大观园”中,平儿却将太太(王夫人)给的一百两银子说成是“老太太给的”。这一字之差,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打破了原著精心构建的人情逻辑,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刘姥姥本是王夫人的亲戚,且不说贾母给不着刘姥姥钱,就算贾母真的给了刘姥姥一百两银子,首先会让王夫人处于尴尬境地——自己的亲戚却要婆婆巨额破费,这不仅是她的失职,还会让王夫人将何以堪?如果贾母真的越过当家儿媳,直接重金周济其远亲,王夫人的一位连了宗的侄孙的岳母来了,贾母出手就是一百两,如此先例一开,那日后邢夫人的弟弟邢大舅及弟媳、还有尤氏的穷亲戚们闻风之后,接二连三都来了,贾母该如何应对?给或不给,给多给少,都将成为难题。以数十年掌家经验与世事洞察力著称的贾母,人情练达如她,绝不可能犯下此等违背常理的错误。电视剧的这一改动,或许是为了强化贾母“惜老怜贫”的形象,却无意中简化了《红楼梦》人情世故的复杂性。曹雪芹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能将每一次人情往来都写得既合情合理,又暗含深意。导演若不能领会这层深意,就可能在追求某种单一美德表达时,损伤了人物关系的真实性与立体性。
三、角色塑造扁平化简化了复杂人性
除了礼仪与馈赠的误解,剧本以及电视剧在某些自行添加的细节上也值得商榷。如剧本第二集“金玉初识”第63页,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走后,凭空添加了王夫人与周瑞家的对话——“那个刘姥姥走了?”“打发走就罢了”——作为台词,电视剧画面配以王夫人漫不经心地嗑瓜子的神态。这一处理虽强化了戏剧冲突,却与原著中王夫人的形象有所出入。
在曹雪芹笔下,王夫人并非刻薄浅薄之辈。她出身金陵王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大家闺秀,虽不如贾母睿智通达,不如王熙凤精明泼辣,但也有其持重与涵养。对待刘姥姥这样的穷亲戚,她的态度应是复杂而微妙的:既有对打扰的不耐,也有对娘家旧情的顾及,更有维护家族体面的考量。原著中她虽未亲自接见刘姥姥,但通过周瑞家的传达关照,并最终由王熙凤慷慨赠银,展现了一个世家主妇应有的分寸感。事后,周瑞家的回禀王夫人,原著是这么写的:“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这里“无话”的留白,恰是曹雪芹刻画人物的神来之笔——它未必是单一的“复杂微妙”,而可能是多重心绪的交织:也许是王夫人作为主母的矜持,不愿在仆妇面前表露过多私人情绪;抑或她内心确有对穷亲戚叨扰的“不耐”,却又碍于家族体面不便直言;甚至可能夹杂着对娘家旧情的一丝敷衍式顾及。这种“不欲言、不必言、不便言”的状态,恰恰贴合王夫人“藏愚守拙”的处世风格与世家主母的身份——她无需像王熙凤般锋芒毕露,也不必如贾母般通透达观,其“无话”本身就是一种精准的自我定位,暗含着传统贵族女性在人情往来中的分寸感与模糊性。
然而,剧本和电视剧却让她当着薛姨妈的面说出“打发走了就罢了”这样直白甚至略显轻蔑的话,并配以嗑瓜子的闲散姿态,虽增强了画面的生活感与戏剧性,却将人物简单化、扁平化了:这哪里是原著中那位被誉为“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的大家女主人风范,分明透着一股小家子气的势利习气。
类似的问题也出现在对刘姥姥与贾府亲缘关系的一些细节处理上。剧本第十集“二进荣国府”第332页,基本按照原著所写,贾母问刘姥姥:“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站起身:“我今年七十五了。”说完又慢慢坐下。贾母环顾一下众人:“你们瞧瞧,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了呢。”这里刘姥姥说自己七十五岁,贾母比她小几岁,是比较合情合理的,因为过了不久,贾母就庆八十大寿。可是电视剧第十五集“弄唇舌宝玉遭笞挞”结尾处,刘姥姥见贾母时的对话,却被改动为贾母问:“老亲家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回答:“六十五,老了,不中用了”,这也是一处不应出现的错误改动。如果刘姥姥六十五岁,那贾母八十大寿的时候,花季少男少女宝玉、黛玉、宝钗等,岂不都成了三十多岁晚婚晚育的“大龄青年”了?这一改动不仅造成时间线上的逻辑矛盾,更在无形中削弱了刘姥姥这一角色的厚重感——她不再是与贾母年岁相仿、却身处不同世界因而形成鲜明对照的“老亲家”,其身上所承载的深重岁月感与乡土智慧也被悄然稀释。原著中刘姥姥到底多大岁数,学界对此一直有争论,这或许源自曹雪芹多次删改留下的笔误,但正因其体现了创作过程的真实痕迹,改编时更应审慎对待。电视剧为简化叙事或追求表面合理而擅自改动此类细节,看似纠正“疏漏”,实则抹平了角色身上应有的历史感与复杂意味,这是以另一种方式对人物进行扁平化处理,最终削弱了叙事的自洽性与艺术感染力。
四、改编困境与多元视角构成经典再造的永恒挑战
指出87版电视剧的这些瑕疵,并非否定其整体艺术成就。事实上,该剧在绝大多数场景中都极为忠实地还原了原著精神,尤其在人物塑造上,陈晓旭的黛玉、欧阳奋强的宝玉、邓婕的王熙凤、李婷的贾母等,已成为几代人心中不可替代的经典形象。电视剧成功地将一部文学巨著转化为视觉盛宴,让亿万观众得以直观感受大观园的世界,这一功绩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为过。然而,正是因其经典地位,我们更有必要以审慎的态度看待其中的不足。这些礼仪、人情与角色塑造上的偏差之处,实际上揭示了经典改编中一个永恒的困境:如何在忠实原著与艺术再创造之间取得平衡?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内传达无限的文本细节?如何让现代观众理解那个已经远去的世界的运行规则?
从这个角度看,后来的李少红版(2010年)《红楼梦》,虽然因审美风格、台词处理等方面引发诸多争议,但其在情节完整性上确实弥补了87版因特定历史原因造成的某些空白。“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秦钟与宝玉相会”、“茗烟闹书房”等重要情节的保留,为不熟悉原著的观众提供了更完整的故事脉络。尽管两版电视剧在艺术成就上或有高下,但作为理解原著的辅助,它们实际上构成了某种互补关系。观众若能将两个版本对照观看,或许能获得更为立体的认知。但无论是哪个版本,都应从87版的这些偏差中汲取教训:改编《红楼梦》这样的巅峰之作,需要的不仅是艺术才华与技术手段,更是对那个时代社会结构、礼仪规范、人情世故的深入理解。每一个细节的改动,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整个意义系统的平衡。
结语
《红楼梦》的伟大,不仅在于宏大的叙事与深刻的思想,更在于那“处处有脉络,字字有深意”的细节描摹。一次跪拜的礼仪、一份馈赠的归属、一句称呼的微妙、一处神态的刻画,无不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与文化密码。87版电视剧的某些偏差,提醒我们经典改编永远是一项如履薄冰的事业。它要求创作者兼具艺术感与学者心,既要大胆创新,又要小心求证。在追求视觉美感与戏剧效果的同时,不可忽视那支撑起整个故事世界的、精密且脆弱的礼仪与人情网络。今日重温经典影像,除怀旧与欣赏外,亦应培养一种精审的眼光。在动人情节与优美画面之外,尤须关注那些易被忽略的细节,深入思考每一处改动背后的得与失。唯有深刻领会并精心呵护原著的内在精神与肌理,才是对经典真正的尊重,也才是经典改编应当追求的至高境界。
来源:京畿有道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