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编剧的电视,《士兵突击》已是封神之作,豆瓣9.5分,至今仍是很多人的电子榨菜;《我的团长我的团》更是出神入化,豆瓣9.6分,被太多网友誉为“国剧之冠”。
兰晓龙堪为当今中国军事战争题材天花板级别的作家、编剧,其战绩显赫,几无敌手。
他编剧的电视,《士兵突击》已是封神之作,豆瓣9.5分,至今仍是很多人的电子榨菜;《我的团长我的团》更是出神入化,豆瓣9.6分,被太多网友誉为“国剧之冠”。
他主编剧的电影,《长津湖》《长津湖之水门桥》,以及陈凯歌导演据其原著小说改编的《志愿军》三部曲,总票房超125亿元。
兰晓龙,图据视觉中国
可以说,军事题材领域,兰晓龙从未失手。
近期,由他编剧,正午阳光制作,肖战、彭昱畅主演的新电影《得闲谨制》上映。
该片故事与兰晓龙打造的“钢七连宇宙”关联较弱,但精神内核是一致的。因为主角莫得闲,同许三多、成才、孟烦了、龙文章等一样,都是兰晓龙式命题的重要探索和材料——
这个命题就是,男人的心灵史。
壹
余华代表作《活着》涉及战争的部分,与《得闲谨制》有着诸多相似。
《活着》里的福贵进城请郎中,被抓壮丁,进入炮兵连拉大炮。《得闲谨制》里的南京钳工莫得闲(肖战 饰),被防空炮长肖长官(彭昱畅 饰)点名追随,修护队伍的机关炮。
福贵辗转各省市,渡过长江准备作战,但连长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知道。莫得闲一行人,从南京溃逃,渡江到宜昌,因日军空袭,再次逃难,误打误撞引领肖长官等人,到止戈镇落脚。
战争爆发,福贵他们躲进坑道,问连长是否要打几炮?连长恼怒道,往哪儿打?最后,连长逃跑,他们被俘,所谓炮兵连不曾开一炮。
开炮与否,在《得闲谨制》里是个大问题。故事就是讲,面对害你国破、使你家亡的战争犯,你敢不敢“开炮”?
肖长官代表的渣兵及一群“死老百姓”因为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不敢。不敢开枪,哪怕鬼子杀了你的袍泽兄弟;不敢动刀,哪怕你率先把刀抵到鬼子咽喉。
他们蜷缩在没有军事占领意义的止戈镇——一个“避秦时乱”的桃花源,妄想过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日子。
直到“武陵人”闯入——三个鬼子来了,打碎了他们的幻想。
莫得闲,如同《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段奕宏饰演的龙文章,都是精神层面的,一个小团队的“团长”。
龙文章要带领炮灰团,在一片废墟和焦土上,重新寻找自我的价值和乱世男儿的位置;莫得闲要为镇上的溃兵百姓,撕去乐土的假面,戳破桃花源的泡沫,剜去骨头里的奴性与恐惧。
本质上,龙文章和莫得闲都是在为失落的中华男儿“招魂”。
龙文章要处理的问题是痛苦。
一帮理想、信仰、希望破灭的散兵游勇,他们如同丢了魂的行尸走肉,只求偷生,毫无战意。是龙文章摧毁了他们的“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告诉他们一个最朴素又最血淋淋的道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
莫得闲处理的问题是麻木。
渣兵们自以为遁迹桃源,便整天游泳、胡乱做操、训练散漫;百姓们则沉醉在一个心理循环中——我是顺民,子弹会放过我;就算子弹袭来,死的可能是邻人;只要我不反抗,就不会招致惩罚。
在痛苦的废墟上,龙文章带领炮灰团重建了一座精神碉堡。在麻木的幻梦里,莫得闲第一个醒来,且要唤醒其他沉睡的国人。
因为继续睡下去,除了死,就是死。
他的唤醒方式是惨烈的,起初决定与鬼子同归于尽。但计划出了岔子,激怒了鬼子,只能一边逃,一边喊话,声嘶力竭,颤颤巍巍,九死一生。
除了他,还有两个人不惧怕鬼子。一个是半疯半癫的太爷,手持菜刀劈砍坦克;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幼子,在坦克车前跳舞唱歌。
祖孙三人,为何不怕?太爷是深仇大恨(全家几乎死于南京),莫得闲是居安思危,幼子则不像成年人已经被恐惧压弯膝盖,他们构成了一道民族的钢铁脊梁。
这根脊梁屹立不倒,也终于唤醒了炮兵队的血性,前赴后继,死战不休,用那从不敢对飞机开火的机关炮,拼死炸掉鬼子的坦克。
把南天门战役里的龙文章,放置在止戈镇,便是莫得闲。
《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龙文章
这两个男人的心灵是强悍的。强悍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清醒,二是勇敢,三是智慧。缺一不可,尤其是国家存亡之际。
而强悍的心灵,必须要做的就是点燃那些萎靡之草,使之一起燃烧,一起燎原,一起“回魂”,为后世子孙、为大好河山、为亲人邻人,殊死一搏。
贰
莫得闲在影片里有一句台词:“该有一部傻子的历史,记录傻子的各种死法”。
从某种程度上,兰晓龙正在,或者说已经完成了这部“傻子的历史”——这就是军旅史上独一无二的“钢七连宇宙”。
莫得闲是龙文章的变形。龙文章是“钢七连宇宙”的灵魂角色。兰晓龙早已通过明线暗线,将他的几部重要作品,串联起来,表面是钢七连的前世今生,内里讲述的是傻子(男人)的一部磅礴浩荡的心灵史。
兰晓龙,图据视觉中国
承载钢七连故事主体的是《士兵突击》,主要讲述孬兵许三多成为钢七连第4956个兵,并淬炼成一代兵王的故事。
许三多在加入钢七连时,伍六一慷慨激昂道:“列兵许三多,抗美援朝时,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而被取消番号,被全连人掩护的三名士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 死在朝鲜战场的一百多名钢七连烈士,其遗愿就是重建钢七连。
《士兵突击》剧照
归来的这三名士兵代表,便是《长津湖》系列(兰晓龙原著名《冬与狮》)里的伍万里(易烊千玺 饰)。全连苦战而亡,只有他幸存下来。他的愿望正是“恢复七连建制”。
《长津湖》剧照
在《长津湖》之前,钢七连早已存在。
解放战争时期,七连第404号新兵牛腾云俘虏了一名国军团长。这团长名叫孟烦了(《我的团长我的团》中张译饰演的角色)。他被收编为七连第600号兵。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
而孟烦了是继承龙文章意志的唯一一人,所以龙文章也可并入到“钢七连宇宙”。不过,炮灰团仍不是钢七连的原始形态。在《士兵突击》里,连长高城曾提到钢七连打过一场孟良崮战役。
这场战役的主要参战人员,写在了兰晓龙的《生死线》里。该书讲述的是抗日义士、地下党员、司令副官、物理学家等组成的抗日组织“四道风”,在沽宁浴血抗日的故事。战争胜利后,“四道风”被解放军收编,而后于1947年转战山东打响孟良崮战役。
还有一条线索,《生死线》里李晨饰演司令副官龙文章。他刚中带柔,重情重义,军事素养极高,曾于难民群里招兵。而其中一个难民,在沽宁沦陷后,四处流窜,来到滇缅边境,他就是炮灰团“团长”。他真名不可考,但他“偷了”真正的龙文章的大名和身份,组织溃兵,继续抗日。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七连宇宙,至此大成。而此宇宙,更是一部“傻子的历史”——
许三多是“傻子”,他傻到草原铺路、腹部绕杠、看守连队,因为对班长的感情和个人的尊严,逐步蜕变为兵王;
《士兵突击》剧照
炮灰团是“傻子”,互相憎恶又彼此依存,末世里苟全性命又放不下一口难咽的气,贪生怕死却为了抢回郝兽医这个破老头子的尸体主动打了第一次大仗;
伍万里是“傻子”,不知战争为何物,只是为了让哥哥看得起,一头扎进朝鲜战场,在血与火的洗礼下,被迫成长,被迫接受死亡,被迫在漫天雪地成为一头年轻又伤痕累累的雄狮。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和平年代,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傻子”,他们或起于草莽,或出身学堂,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会因为袍泽之情生出军人之骨,因为国破家亡唤醒战士之魂。
一个个空心人,逐步长出心灵,成为上顶天、下立地的男人,这就是兰晓龙“钢七连宇宙”之核心。
叁
1990年,17岁的差生兰晓龙,放弃高考,来到北京,准备报考艺术院校。他没什么过人才能,只是嗜书如命,尤其偏爱尤金·奥尼尔、莎士比亚、曹禺等戏剧作品。结果连考两次,皆铩羽而归。但他并未踅返老家湖南邵阳,反而因迷恋北京的艺术氛围,羁留此处,漂泊着,浪荡着。老天眷顾,第三次他考上了,进入中央戏剧学院。
在校期间,他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毕业后,他进入战友话剧团,成了一名军人。起初,他不适应军队生活,迷茫了几年;后来,他沉静下来,打磨出一部话剧《爱尔纳·突击》,一举获得老舍文学奖和曹禺戏剧奖。
当导演康洪雷看完整部话剧,大受震撼,萌生改编成电视剧的念头。两人联手,这才有了日后火遍大江南北的《士兵突击》。三年后,主创、演员再度集结,创造出一部尤胜《士兵突击》的神作《我的团长我的团》。
《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
这部神剧,跟《大话西游》相似,开播初期被群嘲批评,数年之后,不断被挖掘、接纳,豆瓣评分从8分多,逐渐飙升至9.6分。题材敏感,话剧对白,莎士比亚式的人性追问,鲁迅杂文般的国民性剖析,使团长一剧,不仅成为战争剧巅峰,更是国剧史上前无古人,恐怕也将后来无者的巨作。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台词
“钢七连宇宙”初见模型,而后兰晓龙又创作了《生死线》《好家伙》《长津湖》(《冬与狮》)等作品。宇宙大成,故事未完。要追问兰晓龙何以架构出如此庞大又统一的宇宙,统摄如此纷杂多样却又都有一股兰晓龙味道的人物,应当回归到较早的创作——《士兵突击》中。
兰晓龙就该剧接受采访时,曾阐释他的戏剧观。他无所谓高尚卑微、光明阴暗、积极消极,他更关注人的心灵空间。尤其是当谈到中国男性的国民性时,他本能地反对所谓的“阳刚之气”,而是认为,唯有心灵的强悍,才是文明的必需。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台词
东方戏剧较少处理这个问题,西方戏剧则相对崇尚这点。兰晓龙要填充这个空缺,书写心灵。而他的方法也来自于他的一句感慨——人总是不把自己当动物看。即是说,人的动物性是根本的,基础的;人得先是个动物,然后才能成人,中间的桥梁就是“心灵”。
人何以成人,而非固守动物本性,把这点写出来,就是一部心灵史。
像许三多,他唯唯诺诺,粗笨憨傻,害怕父亲的打骂而去当兵;因为依赖史今班长且不想让班长复员而拼命训练,他的出发点是恐惧和情感,这是动物所共有的。
可是一棵小苗,随着时间的浇灌,终于长成参天大树。他在动物性之上,不懈追寻“好好活着”,心灵茁壮乃至伟大,因而才成为兵王。
《士兵突击》剧照
像炮灰团里的诸人,生为蝼蚁,猥琐粗鄙,浑浑噩噩,为了一口吃的,去偷去抢,为了能够活着,不惜践踏尊严。他们是一群丧魂失魄的动物;直至遇到了龙文章,一点一点地从麻木中苏醒,从匍匐在地的野猴,重新滋养枯竭的心灵,学会直立行走,挺枪上阵。
像止戈镇里的渣兵和“死老百姓”,他们的恐惧正如面对豺狼的羔羊,是一种本能;他们的逃避与苟且,也是动物面对天灾时的自然选择;动物进化成人,需要心灵的向导。莫得闲便是这个向导。他撕去羊的外皮,露出一颗赤子之心,正是这颗心,让止戈镇明白,窝囊胆怯如动物只会等来屠刀,唯有挺直脊梁,才能撬动坦克。
莫得闲有台词曰:“历史本来就是人们拿血和着,写在泥巴里的。”这句台词稍加改造,便可呼应兰晓龙的心灵史写作——泥巴固然可以捏成人形(动物),却始终差一口气;唯有掺入人的精血(心灵),才能锻造真正的大写的人。
撰文 李瑞峰 编辑 曾琦
来源: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