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即使在黑暗里,她也能清晰地勾勒出它的样子。那是常禹当年亲手画的草图,缠枝莲的纹样,中间镶嵌着一颗不大的、但色泽极净的蓝宝石。他说莲花寓意纯洁永恒,蓝宝石象征忠诚。他亲自盯着老师傅一点一点打磨制作,在婚礼前一天晚上,郑重地戴在她手腕上。尺寸贴合得仿佛为她而生,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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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左手腕上的婚镯。
即使在黑暗里,她也能清晰地勾勒出它的样子。那是常禹当年亲手画的草图,缠枝莲的纹样,中间镶嵌着一颗不大的、但色泽极净的蓝宝石。他说莲花寓意纯洁永恒,蓝宝石象征忠诚。他亲自盯着老师傅一点一点打磨制作,在婚礼前一天晚上,郑重地戴在她手腕上。尺寸贴合得仿佛为她而生,这些年从未摘下过,金属早已浸润了体温,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指尖抚过镯身上凹凸的纹路,冰凉的,光滑的。许安然在黑暗里睁着眼,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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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以一种怪异又平静的方式滑了过去。
常禹似乎很忙,早出晚归,但每天回来,必定先去看一眼林韵芝。他会放柔声音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吃了药没有,有没有头晕。餐桌上,他会自然地给林韵芝夹菜,说这个清淡,你尝尝。林韵芝总是小口吃着,轻声细语地回答,偶尔抬头看向常禹时,眼神里带着依赖和感激。
许安然话更少了。她按时做饭,打扫,把主卧彻底让了出来,自己像个沉默的房客,蜷缩在客房里。她尽量避免和他们同时待在客厅,常常是等他们吃完了,她才去厨房简单吃几口。常禹有时会看向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找点话说,但往往在林韵芝一声轻咳或一个细微的表情后,又咽了回去。
这房子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许安然照常去设计院上班。坐在绘图桌前,面对那些线条和数据,是她一天中唯一能喘口气的时候。同事李姐凑过来,挤眉弄眼:“哎,安然,你们家常团长最近咋样?听我家老赵说,他们团里最近好像挺清闲?”
许安然握着绘图笔的手指紧了紧,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墨点。她垂下眼,用橡皮轻轻擦掉。“就那样。”她声音平淡。
李姐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走开了。
下班时,天色阴沉,飘起了细密的雨丝。许安然没带伞,拉高衣领走进雨里。地铁口人流熙攘,她不经意抬眼,看到对面街角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暖黄的灯光透出来,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精致的蛋糕。她记得常禹不爱吃甜,恋爱时却总陪她去买。有一次她挑了块卖相不太好的边角料,常禹笑话她:“我常禹的老婆,吃个蛋糕还得捡剩下的?”非要给她买下整个店里最漂亮的那个。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一片。许安然收回视线,快步走进地铁站。车厢里拥挤闷热,各种气味混杂。她抓着扶手,手腕上的镯子随着车身晃动轻轻磕碰着金属杆,发出细微的、单调的叮叮声。
回到家,门口多了一双陌生的、款式精致的女式拖鞋。客厅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轻缓的音乐。是常禹和林韵芝。她换鞋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常禹从客厅走过来,身上还穿着军装常服,像是刚回来不久。“回来了?下雨了?怎么没打电话让我接你?”他问,语气里有种刻意的自然。
“不用。”许安然低头换鞋。
“那个……”常禹搓了搓手,“韵芝说想看看我们以前的相册,我找了一下没找到,你是不是收起来了?”
许安然直起身,看向他。他的眼神有些游移。“在书房左边书柜最底下那个收纳箱里。”她说完,绕过他,走向客房。
“安然。”常禹在身后叫住她。
她停下,没回头。
“你别多想,”常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辩解,“韵芝她……情绪很不稳定,医生说她需要熟悉的环境和信任的人陪伴。我们毕竟……以前有些情分在,她现在这样,我不能不管。”
许安然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然后,她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还有,”常禹的声音追上来,“晚上我带韵芝出去吃,顺便……和她聊聊,开导开导她。你不用做我们的饭了。”
回答他的,是客房门关上的轻响。
许安然靠在门后,听见外面脚步声离去,客厅里隐约又传来林韵芝轻柔的话语和常禹压低了的回应。她慢慢滑坐到地板上,抱住膝盖。雨滴敲打着客房的窗户,噼啪作响。
夜渐渐深了。许安然一直没开灯,坐在床沿。房子里很安静,常禹还没回来。她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
客厅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冷白。
她正想关门,主卧的方向忽然传来一点极轻微的响动。不是常禹的房间——是主卧,现在林韵芝住着的那间。
鬼使神差地,许安然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停在主卧门外。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细细的缝,暖黄的光线和低低的说话声从里面溢出来。
是常禹的声音,比平时更沉,更柔,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痛惜的语调。
“……别怕,韵芝,都过去了。有我在,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是林韵芝。
“我……我就是控制不住去想……禹哥,要不是当年……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常禹的声音更低了,像在哄小孩,“当年要不是她抢走你那个出国交流的名额,你也不会受那么大打击,后面这一连串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是我没保护好你。”
门外的许安然,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四肢百骸却一片冰凉。她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常禹后面又说了什么,林韵芝又回了什么,全都模糊成一片空洞嘈杂的背景音。
只有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她的耳膜,钉死在她的脑海里。
“……当年要不是她抢走你那个出国交流的名额……”
抢走?
那个名额?
许安然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让自己滑倒。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中疯狂翻搅。七年前,系里那个珍贵的公派留学机会,她和林韵芝是仅有的两个候选人。最终考核前夜,林韵芝突然急性肠胃炎住院,错过了第二天的终审答辩。她许安然是按照规定,在唯一竞争者缺席的情况下,完成了答辩并获得了资格。
后来,林韵芝病愈出院,再也没提起这件事,只是很快转了系,人也渐渐疏远了。常禹那时还是她的男友,也曾为她高兴,搂着她说:“我女朋友就是厉害!”
原来,在常禹心里,在这么多年以后,那个名额,是林韵芝的,是她许安然“抢”走的?
原来,林韵芝这些年所谓的“抑郁”,根子在这里,而常禹,他深信不疑,并且为此自责,为此……对她许安然,存着这样的看法?
许安然慢慢地、一点点地转过身,背靠着墙壁,仰起头,天花板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白。胸口那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的冷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把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坨,又碾成了齑粉。不疼,只是空,无边无际的空,往下坠的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客房的。
关上门,世界死寂。
她缓缓抬起左手,手腕上,那枚婚镯在窗外漏进的微弱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缠枝莲的纹路依旧精致,中间那颗蓝宝石,黯淡得像一滴凝固的、干涸的泪。
原来这就是他设计的“纯洁永恒”。
原来这就是他承诺的“忠诚”。
许安然低下头,冰凉的嘴唇触碰到更冰凉的金属。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颤抖的手指,摸索到了镯子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卡扣。那是常禹特意设计的小机关,他说,除了他,没人知道怎么打开。
她摸索着,回忆着。某次玩笑时,他曾抓着她的手腕演示过。当时他笑得得意:“看,这是专属密码,锁住你一辈子。”
咔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镯子松开了。
许安然将它褪了下来,放在掌心。失去了体温的依托,它沉甸甸的,冰凉刺骨。月光照在上面,折出一点冷冷的、嘲讽的光。
她握着这枚镯子,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色,从浓黑,到深蓝,再到泛起一丝灰白。
第二天是周末。
许安然起得很早,或者说,她一夜未眠。她洗漱,换上一身利落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的脸。她给自己化了一个很淡的妆,遮掩住眼底的血丝和疲惫。
主卧门紧闭,里面的人还在沉睡。
她走到客厅,清晨的光线明亮而透彻。茶几上还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是林韵芝昨晚看的。许安然目光平静地扫过,然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暗红色的、硬质封皮的小本子。封面上烫金的“离婚证”三个字,在晨光下有些刺眼。她昨天下午请假去办的,手续快得超乎想象,当工作人员敲下印章,递过来时,她甚至没感觉到预想中的撕裂,只有一片麻木的尘埃落定。
另一样,就是那枚婚镯。她把它轻轻放在离婚证旁边。冰冷的金属接触光滑的封皮,发出轻微的、叩击般的脆响。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转身,环顾这个她曾用心布置、住了好几年的“家”。每一处角落,似乎都还能看见往日的影子。但此刻看去,只觉得陌生,空旷,像一个华丽而虚假的布景。
她拎起早就收拾好的一个简单行李箱,箱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衣物、设计图纸、笔记本电脑和一些重要证件。没有合影,没有纪念品,没有与这个“家”有关的任何多余物件。
走到门口,她换上自己的高跟鞋。最后一次,她回头看了一眼。
客厅安静,阳光正好。那本暗红色的证书和旁边幽蓝的镯子,静静地躺在茶几中央,像一场无声仪式的最后祭品。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锁舌扣入锁孔的声音,清晰,决绝。
许安然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电梯镜面映出她挺直的背影和没有表情的脸。手腕上,常年佩戴镯子留下的那一圈浅白色印记,在晨光下微微反着光,像一道新鲜的、柔软的疤痕。
电梯下行。
走出楼栋,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机场。”
车子汇入清晨的车流。许安然靠在后座,闭上眼睛。城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手腕上那道浅白的印记,在车窗外流掠的光影中,忽明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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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国际室内设计大赛“未来空间”的颁奖典礼在巴黎举行。会场璀璨如星海,衣香鬓影,来自世界各地的设计师和名流云集。
许安然坐在靠前排的位置,身上是一袭简约的黑色缎面长裙,衬得她脖颈修长,肤色如玉。她神情平静,目光沉凝,只有在听到自己设计事务所新注册的英文名字被念到时,眼底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职业成就的微光。
台上,白发苍苍的评委会主席用浑厚的嗓音宣布:“……本届最高奖项‘金立方奖’,授予作品——《枷锁》!它的设计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力量与反思的方式,探讨了空间、人与精神束缚之间的关系……让我们恭喜,来自中国的设计师——安然·许!”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炫目的聚光灯打在她身上。
许安然起身,步履从容地走上舞台。聚光灯追随着她,手腕上,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旧日痕迹,在强光下一闪而过。她接过那座沉甸甸的水晶奖杯,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她站到话筒前,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张或好奇或赞叹的面孔,用流利的英语缓缓开口:“谢谢评委会。这个作品,《枷锁》,它源于一段真实的、关于情感与信任的破碎。它曾经是我生命中最沉重的束缚……”
她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会场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
常禹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地上散落着酒瓶、撕碎的照片、以及他疯狂寻找许安然时翻出的各种无用杂物。他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身上的军装皱巴巴的,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挺拔。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一条刚刚推送的国际设计新闻快讯上,配图是颁奖典礼现场,那个站在舞台中央、光芒四射、眼神冷冽如陌生人的身影。
标题刺痛他的眼:《华裔设计师安然·许凭〈枷锁〉斩获“金立方”,破碎情感淬炼出空间哲学》。
照片一角,她抬起手示意,腕间空空如也。
常禹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盯着她脸上那种他从未见过的、疏离而强大的平静。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碎成粉末,连同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
茶几上,那本暗红色的离婚证和旁边幽蓝冷寂的婚镯,在窗外透进的、毫无温度的阳光下,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一座墓碑。
埋葬了过去所有自以为是的深情,与永不回头的时光。
巴黎冬夜的风,带着塞纳河的水汽和远处咖啡馆隐约的香气,从颁奖典礼会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掠过。聚光灯的热度还残留在皮肤上,奖杯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安然·许——这个三个月前才正式启用的名字,此刻正被无数镁光灯和赞叹声包裹。
后台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许安然避开簇拥上来的人群,走到相对安静的露台边。黑色缎面长裙的裙摆拂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悄无声息。她将奖杯随手放在一张小圆几上,从手包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指间,低头点燃。
一点猩红在巴黎沉厚的夜色里明灭。她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烟雾滑入肺叶,再缓缓吐出,仿佛也将胸腔里最后一点滞重的浊气带了出来。露台下,城市的灯火蜿蜒如星河,陌生而自由。
手腕上,那道浅白的印记在偶尔晃过的室内灯光下,依然清晰。她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摸了摸那里,皮肤光滑,只是颜色略淡,像一道褪了色的年轮。奖杯就在手边,水晶折射着破碎而冰冷的光,底座上刻着作品名称——《枷锁》。
“Anran!” 略带夸张的男声响起,伴随着有力的脚步声。是她巴黎工作室的合作律师兼好友,皮埃尔。他西装革履,金发在灯光下耀眼,手里拿着香槟,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太棒了!我就知道!‘金立方’!明天所有媒体的头条都会是你的名字!”
许安然按熄了还剩大半的香烟,转过身,脸上已换上得体的微笑,疏离而礼貌。“谢谢,皮埃尔。团队的努力。”
“嘿,别这么冷静,”皮埃尔将一杯香槟递给她,压低声音,蓝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刚收到好几个紧急邀约,电视台、顶级杂志,还有几个私人收藏家,对《枷锁》兴趣极大,价格开到……”
“皮埃尔,”许安然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关于《枷锁》的后续事宜,尤其是商业合作和私人收藏,全部暂缓。我需要它保持纯粹。”
皮埃尔一愣,摊摊手:“纯粹?亲爱的,这可是真金白银……”
“照我说的做。”她语气平淡,却让皮埃尔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了解她这几个月来的状态,那种沉默底下压着的、近乎重塑自我的力量。
许安然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微涩。“帮我订明天最早回上海的航班。还有,查一下国内,尤其是北城设计圈和……相关人士,对这事的反应。”她顿了顿,补充道,“低调点。”
皮埃尔收起玩笑神色,点点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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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时刻,北城。
常禹所在的军区大院家属楼,那套曾被称为“家”的公寓里,死寂一片。窗帘紧闭,分不清昼夜。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食物腐败的酸馊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地上散乱着空酒瓶、捏扁的易拉罐、撕碎的合影(碎片上许安然的脸被粗暴地扯裂)、以及无数个被揉成团又展开的、写着各种寻找线索和绝望字句的纸团。
常禹瘫在客厅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底座,军装外套扔在一边,衬衫领口扯开,露出嶙峋的锁骨。他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下去很久,但那张新闻配图——许安然站在国际领奖台上,眼神平静无波,腕间空空——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他的视网膜上,闭眼也清晰可见。
三个月。
他找了她三个月。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查了她所有的亲朋旧故,甚至去了她老家的城市,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设计院说她主动离职,手续干净利落。银行流水显示她有计划地提取了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存款。她常用的社交账号全部停更,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她就像一滴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客厅茶几上那两样东西:冰冷的离婚证,和更冰冷的、他曾以为能锁住她一辈子的婚镯。
最开始是暴怒,难以置信。他觉得她疯了,小题大做,无理取闹。他对着空气咆哮,砸烂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除了那两样——他不敢碰,看一眼都觉得心脏被钝器重击。
然后是恐慌。一天天过去,没有半点消息。他开始害怕,怕她出事,怕她……真的再也不回来。他去找林韵芝,想问问那天晚上她到底还听到了什么,林韵芝却只是哭,反复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说许安然姐一定是误会了,说自己不该来打扰他们的生活,病情似乎更重了,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责备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化成更深的烦躁和无力。
再后来,是麻木的寻找和日益啃噬心肺的悔恨。夜深人静时,那晚许安然站在主卧门外,听到他和林韵芝对话时的情景,反复在他脑海里倒带。她当时是什么表情?她离开时的背影有多决绝?他那时为什么没有立刻追出去解释?不,他当时想解释什么?他甚至连追出去的念头都没有,因为他内心深处,真的觉得许安然“抢”了林韵芝的名额,他对林韵芝的愧疚,远超过对妻子感受的体察。
直到此刻。
直到这张照片,这条新闻,像一道闪电劈开他混沌的世界。
安然·许。《枷锁》。金立方奖。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她不仅走了,还走得如此耀眼,如此彻底。用他们婚姻的残骸,淬炼出了一把斩向世界的利刃,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认可。而他,常禹,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被困在这座充满回忆和恶臭的废墟里,抱着酒瓶,咀嚼着自己种下的苦果。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国内号码。常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猛地坐直,手忙脚乱地接听,声音嘶哑干裂:“喂?是安然吗?安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年轻男子迟疑的声音:“请问……是常禹团长吗?”
不是她。希望瞬间熄灭,常禹眼神涣散下去,粗声问:“谁?”
“我……我是许安然老师以前在设计院带过的实习生,小李。”对方声音压低,带着几分忐忑和不易察觉的同情,“我……我刚刚看到新闻了,许老师她……在巴黎获奖了。我想……您可能还不知道……”
常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松开,涌上的是更深的羞耻和无力。连一个实习生,都知道来“通知”他。
“我知道。”他声音木然。
“哦……那就好。”小李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语速加快了些,“常团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许老师获奖的那个作品,《枷锁》,我听设计圈里传,灵感来源非常私人,好像……跟一段失败的婚姻有关。而且,许老师领奖时特意感谢了……‘破碎的情感’。”他又停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还有,我听在巴黎的朋友说,许老师好像这几天就要回国了,据说上海那边有个重要的艺术空间邀请她做《枷锁》的首次国内特展……”
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常禹不记得了。他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僵在原地,只有胸腔里心脏在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肋骨。
回国。上海。特展。《枷锁》。
破碎的情感……失败的婚姻……
每一个字都化作细密的针,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里。一股近乎蛮横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他要见她!现在!立刻!他必须见到她!他要解释,要道歉,要……求她回来。他不能就这样失去她,不能让她带着这样的“作品”和对他的定义,远远离开他的世界。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头晕目眩,冲到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泼脸。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憔悴得如同鬼魅。他打开水龙头,胡乱刮了胡子,翻出一件稍微干净点的衬衫换上。动作间,他瞥见洗手台角落,还放着许安然常用的那支护肤品,瓶子空了一半。
他冲回客厅,开始疯狂地翻找身份证、护照、银行卡。钱包里,夹层深处,还放着一张他和许安然的合照,很小,是刚结婚时在大院里拍的,两人都穿着军装常服,她靠在他肩头,笑得很甜。常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过照片上她的笑脸,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订最近一班飞上海的机票。行李?不需要。他抓起车钥匙,踉跄着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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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国际到达通道外,人流如织。
许安然戴着宽大的墨镜,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裤,外搭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推着行李车走出来。即使刻意低调,挺拔的身姿和清冷的气质依然在人群中显得出众。
“安然!这里!” 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兴奋地挥手,是她在国内新聘请的助理兼策展人,苏晓。
许安然走过去,苏晓立刻接过行李车,语速飞快:“一路辛苦!车在B2。上海这边都安排好了,公寓按照你的要求,在静安,很安静,视野也好。‘镜界’艺术空间的陈总监约了明天上午十点详谈特展细节,他们对《枷锁》的呈现方案非常期待,给了我们最大的自主权。另外,有几家国内顶级媒体想约专访,我都按你的意思先压下了,说等你调整好时差再说。”
许安然听着,微微点头。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出情绪。“先回公寓。专访一律回绝。特展的布置,我要亲自盯。”
“明白。”苏晓利落地应下,忍不住又瞟了一眼自家老板。明明刚从国际大奖的巅峰下来,身上却丝毫没有张扬之气,反而比几个月前离开北城时更沉静,静得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却让人不敢轻视。
车子驶上高架,窗外是上海林立的高楼和冬日灰蒙蒙的天空。许安然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时差带来的疲惫感隐约浮现,但更深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明。她知道常禹迟早会知道,会找来。她甚至隐隐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有些结,需要当面斩断;有些话,需要说清道明。
手机震动,是皮埃尔发来的加密邮件,附件是一份简要报告。她点开,快速浏览。报告里提到了北城设计圈的一些议论,提到了常禹近期的“异常”和“寻找”,甚至提到了林韵芝似乎搬离了原住处,但“抑郁症”情况依旧。最后一条信息让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秒:根据航空信息查询,常禹于今日凌晨,乘坐最早一班航班,从北城飞往上海。预计抵达时间,上午十一点左右。
许安然关掉邮件,望向窗外。上海的天空,飘起了今冬第一场细雪,稀疏的雪粒打在车窗上,瞬间消融。
他来了。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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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界”艺术空间坐落于西岸滨江,由旧厂房改造而成,巨大的挑高空间和裸露的钢结构充满工业感与力量感。此刻,空间中央被精心布置,《枷锁》首次国内特展的准备工作已进入最后阶段。
作品的核心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纤细而坚韧的透明复合纤维丝线缠绕而成的“茧房”。丝线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一种极其精密、仿若神经脉络或血管网络的规律交织,在内部空间投射出变幻的光影,模拟出心跳、呼吸乃至压抑低语的频率。参观者可以通过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入口进入“茧房”内部。内部空间逼仄,光线幽暗,那些交织的丝线仿佛触手可及,缠绕、压迫,无处不在。特定的位置悬挂着几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参观者自身破碎、变形的影像。而唯一的光源,来自“茧房”顶部一个极其微小的缺口,投下一束冷光,直直打在底部一个放置物品的透明台座上——那里,此刻空无一物。
许安然穿着简单的黑色工装连体裤,长发随意束起,正和艺术空间的灯光师调试着内部那束冷光的角度。她神情专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丝线,检查着每一处连接。
苏晓拿着平板电脑快步走进来,脸色有些紧张,压低声音:“安然姐,他来了。在接待处,说要见你。保安拦着,但他……”
许安然动作未停,眼神都没晃一下:“让他进来吧。”
“啊?可是……”
“该来的总会来。”许安然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平静无波,“让保安放行,带他到这边。你们先出去,任何人不许打扰。”
苏晓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去安排。
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下许安然一个人,和那座无声矗立的《枷锁》。她走到“茧房”入口处,静静站着,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急促,带着明显的踉跄和不确定,在空旷高耸的展厅里激起回音。那脚步声在入口处停住,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许安然没有回头。
“安然……” 沙哑得几乎破碎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急切、悔恨。“安然……我终于找到你了。”
常禹站在几步开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皱巴巴的衬衫和军裤,外面胡乱套了件薄夹克,头发凌乱,眼里的红血丝比在北城时更甚,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青黑一片。他紧紧盯着前方那个背对着他的、纤细却挺拔如竹的背影,仿佛一眨眼她就会再次消失。三个月的疯狂寻找、煎熬悔恨,在看到她的这一刹那,全化作了汹涌的酸楚和近乎卑微的渴望。他下意识想上前,脚步却像钉在地上。
许安然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悲伤,或是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平静得让常禹心慌。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虚空,或者,只是穿透了他。
“常团长,”她开口,声音清冷,像这展厅里流动的空气,“这里是我的作品展现场,闲人免进。有事请和我的助理预约。”
“安然!”常禹被她这声疏离的“常团长”刺得一激灵,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却又在距离她两米的地方硬生生刹住,像是怕惊跑什么。“你别这样……我知道我错了,我全错了!我不该让林韵芝住进来,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更不该……不该在心里那样想你!那个名额……我后来去查了,去问了当年的老师,根本不关你的事,是韵芝她自己身体原因……是我混蛋,我瞎了心,我被她那些话误导了,我……”
他语无伦次,急于剖白,额头渗出冷汗,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许安然静静听着,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波动,直到他停下来,粗重地喘息。
“说完了?”她问,语气淡得像在问天气。
常禹被她这态度噎住,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混合着绝望和不解的情绪冲上来:“安然!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三个月我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每天都在找你,我快疯了!我们……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我们的家,难道就因为我一时糊涂,因为一个外人,说没就没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终于忍不住,又往前逼近一步,试图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往日的温度。“那个镯子……我看到了,你把它留下了。安然,那是我们的婚镯,是我亲手设计,亲手给你戴上的!你说过你喜欢……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保证,我发誓,再也不会有林韵芝,再也不会有任何别人,我会用一辈子补偿你,我……”
“常禹。”许安然终于打断他,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一把薄而利的冰刃,瞬间割断了他所有急切的话语。
她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聚焦在他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彻骨的、审视的冰凉,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与己无关的物件。
“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仅仅是林韵芝住进了家里,或者你说了几句错误的话?”她微微偏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疑惑的嘲讽,“你觉得,你‘一时糊涂’,你‘被误导’,你后悔了,痛苦了,寻找了,这一切就该被抹去,我们就该回到从前?”
常禹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个家,从来就不是‘我们’的家。那是你的领地,我只是一个符合你期待的、安静得体的附属品。林韵芝的出现,只不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你心里早就有的裂痕——你对我的不信任,你对她那份自以为是的责任和愧疚,远远凌驾于你对妻子的尊重和夫妻之间的坦诚之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没有丝毫动容。
“你查了名额的事?所以呢?证明了你当初的臆想是错的,然后呢?错误的想法可以纠正,但信任碎了,就拼不回来了。你心里认定我‘抢’了别人东西的那一刻,我们的婚姻就已经死了。后面所有的争吵、解释、甚至你今天站在这里说的每一句后悔,都不过是给一具尸体化妆,毫无意义。”
“不是的!安然,不是这样的!”常禹嘶吼出来,眼睛通红,“我是爱你的!我一直都爱你!我只是……只是那时候……”
“爱?”许安然轻轻重复这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极小、极冷的弧度,“你的爱,就是一边戴着婚镯对我说忠诚,一边在心里给我判下‘抢夺’的罪名?你的爱,就是在我们的婚房里,守着你的初恋,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去回忆所谓‘我’造成的伤害?你的爱,就是在我彻底消失后,才想起要去查证一个本该在七年前就清楚的、关于你妻子人品的真相?”
她的声音始终平稳,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钉进常禹的耳膜,钉进他试图重建的逻辑里。
“常禹,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爱的,或许是你想象中那个温顺、省心、永远不会质疑你的‘妻子’,而不是我许安然这个人。你现在的痛苦、寻找、悔恨,更多的,是因为你无法接受失去控制,无法接受那个完美的表象被打破,无法接受……我居然敢用这样的方式离开,并且活得比你想象中更好。”
常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半步,背脊撞在冰冷的展厅立柱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女人,她眼里那种洞悉一切的冷漠,比任何憎恨的火焰更让他恐惧,更让他绝望。他所有准备好的话语,所有的辩解和乞求,在她这番平静的审判下,溃不成军。
“至于这个,”许安然抬起左手,手腕上那道浅白的印记在展厅冷调的光线下格外清晰。她没有看常禹瞬间收缩的瞳孔,转身走向《枷锁》的“茧房”,从旁边一个保管箱里,取出了那枚幽蓝的婚镯。
她拿着它,走到“茧房”内部那个唯一的、投射着冷光的透明台座前。常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心脏狂跳,升起一丝渺茫的、近乎荒唐的希望——她要放回去?她是不是……
许安然将镯子,轻轻放在了那束冷光的正下方。
缠枝莲的纹路在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中间那颗蓝宝石,依旧黯淡。
“这个作品,叫《枷锁》。”许安然退后一步,声音在空旷的“茧房”内产生轻微的回响,“它纪念所有以爱为名、实则囚禁灵魂的束缚。这枚镯子,是它的核心,也是它祭奠的过去。”
她走出“茧房”,重新面对面如死灰的常禹。
“现在,它找到了它该在的位置。我们的过去,也一样。”
她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经和这展厅里的空气没有区别。
“苏晓,”她提高声音。
一直守在远处入口的苏晓立刻应声出现。
“送常团长出去。以后,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布展区域。”
“是,安然姐。”
苏晓走到常禹面前,客气而疏离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常先生,请吧。”
常禹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许安然,盯着她毫无留恋转身走向灯光控制台的背影,盯着那座名为《枷锁》的冰冷作品,盯着那束冷光下,他曾经倾注了所有爱意和承诺、如今却只象征着讽刺与终结的幽蓝镯子。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损的风箱。他想冲过去,砸了那东西,把她拉回来,可双腿灌了铅,手臂重若千斤。苏晓又催促了一声,带着保安隐隐靠近的压力。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做。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灵的躯壳,被苏晓和保安半请半扶地,带离了展厅。
身后,巨大的艺术空间门缓缓合拢,将那个冰冷的、闪耀着异样光芒的世界,连同那个他再也触不到的女人,彻底隔绝在外。
门外,上海冬日的细雪不知何时变大了些,纷纷扬扬,落在他肩头,瞬间融化,留下冰冷湿痕。
常禹站在陌生的街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飞雪,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他彻底失去了她。
在他说出那句误解的话时,在她沉默地摘下婚镯时,在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那扇家门时。
而他此刻的追寻和眼泪,不过是这场早已注定的失去,最后一声无力而迟到的回响。
展厅内,许安然独自站在《枷锁》前,看着冷光中的镯子。许久,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它,而是轻轻拂过那些交织的、象征束缚的透明丝线。
然后,她转身,不再回顾。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一切过往痕迹。
新的人生,早已在她踏出北城那间客房时,就已开启。而此刻,不过是又一个篇章,干净利落地翻过。
来源:雪月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