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不是冷宫那方灰败的天空,也不是宗人府那冰冷的铁窗,而是熟悉的、雕着繁复海棠花的紫檀木床帐。
“若曦……若曦……”
耳边似乎有谁在轻声呼唤,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悔恨。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不是冷宫那方灰败的天空,也不是宗人府那冰冷的铁窗,而是熟悉的、雕着繁复海棠花的紫檀木床帐。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我无比怀念的檀香味道。
丫鬟翠儿正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走进来,看到我睁开眼,惊喜地笑道:“格格,您可算醒了!昨儿个淋了雨,可把老爷和我们给吓坏了。”
我猛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十六岁少女才有的,白皙、纤细、毫无疤痕的手,而不是那双在浣衣局的冰水里泡得红肿变形,又在冷宫的寒风中布满冻疮的手。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下。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康熙四十三年的初秋,回到了一切悲剧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前世,我死在雍正八年那个寒冷的冬夜,腕上还戴着八阿哥多年前送我的那只廉价的玉镯。我将它视为珍宝,守了半辈子,直到临死前才恍然大悟,我所谓的“掌中宝”、“心尖宠”,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随时可以舍弃的一件玩物。
我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耗尽了最好的十年青春,最终,却连一个侧福晋的名分都没能换来,在他夺嫡失败后,被当成一枚弃子,轻飘飘地推出去,成了新帝泄愤的靶子。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我曾以为,只要足够得宠,足够聪慧,就能打破这宿命的枷锁。
可我忘了,在这座四方城里,女人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格格,您怎么了?是不是身子还不爽利?”翠儿慌张地放下水盆,想来扶我。
我挥手推开她,赤着脚跳下床,冲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的少女,面容稚嫩,眉眼间还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鲜活又生动。
是我,是十六岁的马尔泰·若曦。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是喜悦,是悲愤,也是后怕。
老天爷竟然真的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一世,我马尔泰·若曦,绝不再做任何人的掌中玩物!我不要那虚无缥缈的宠爱,更不要那沾满血腥的权位。
八阿哥的温润如玉,四阿哥的深沉内敛,十三阿哥的侠肝义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只要我的家人平安,只要我自己,能在这吃人的紫禁城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01
哭过之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仔细回忆着前世的轨迹。康熙四十三年初秋,我因为一场风寒大病一场,醒来后,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张晓,便占据了这具身体。也是从那时起,我以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言行举止,吸引了那些阿哥们的注意。
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半个月后,八阿哥府上的那场诗会。
前世,正是在那场诗会上,我凭借着对唐诗宋词的记忆,吟诵了一曲改编的《知否》,技惊四座,也让八阿哥——爱新觉罗·胤禩,那个温润如玉、却也心机深沉的男人,对我另眼相看,从此将我拉入了他那张名为“爱情”与“权力”的巨网之中。
这一世,我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半个月后,八王府的烫金请柬如期而至。
阿玛马尔泰·将军拿着请柬,笑得合不拢嘴:“若曦啊,八爷亲自下的帖子请你,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你可要好好准备准备,别堕了咱们马尔泰家的威风!”
我接过请柬,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纹路,心脏猛地一抽。
“阿玛,”我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虚弱,“女儿前几日才大病初愈,身子还乏得很,怕是去不了这诗会了。还请阿玛代我向八爷告个罪。”
阿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胡闹!这可是八爷的诗会,多少王公贵胄的格格想去都去不了!你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女儿是真的身子不适。”我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脸色也装得更加苍白,“若是去了,在八爷面前失了仪态,那才是真的给您丢人。”
阿玛看着我病恹恹的样子,终究还是心疼了,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身子要紧。我这就派人去回了八爷。”
我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成功地避开了这第一个劫难。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命运”这两个字的力量,也低估了一个正值盛宠的皇子,对一件“新奇玩意儿”的占有欲。
第二天傍晚,我正坐在窗边绣着一方手帕,翠儿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格格!格格不好了!八……八爷来了!”
我手中的绣花针狠狠扎进了指尖,一滴鲜血渗了出来。
他怎么会来?
前世,他从未踏足过我们这个小小的将军府。
我隔着窗棂的缝隙朝院中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负手立在院中的那棵海棠树下。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
正是他,爱新觉罗·胤禩。
哪怕是隔了一世的血海深仇,再次看到这张脸,我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狠狠揪了一下。
我曾爱了这个男人整整十年。我爱他嘴角的温柔,爱他眉眼的深情,爱他为我画眉描唇时的专注。我曾以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是我在这冰冷皇城中唯一的温暖。
可最后,也是他,在我被圈禁于浣衣局时,为了撇清关系,对我不闻不问。也是他,在我被雍正贬斥时,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
他所有的温柔和深情,都明码标价,只为换取他通往至尊之位的筹码。
“听说若曦格格病了,本王心中挂念,特地前来探望。”他的声音,还如前世般温和动听。
阿玛受宠若惊地陪在一旁,连声说着“不敢当”。
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对着窗外,用一种疏离而冷淡的语气说道:“多谢八爷挂念,民女风寒入体,不便见客,恐将病气过给八爷。还请八爷恕罪。”
院子里,八阿哥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不解,似乎没想到,这个传闻中对他仰慕已久的马尔泰家二小姐,会是这般冷淡的态度。
但他毕竟是八面玲珑的“八贤王”,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温声道:“既如此,若曦格格便好生休养。本王府上有些上好的人参和燕窝,稍后会让人送来。若曦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来府上找本王便是。”
“民女不敢。”我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
八阿哥终于没再说什么,与阿玛寒暄了几句后,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他走后,阿玛气冲冲地闯进我的房间。
“若曦!你这是什么态度!八爷屈尊降贵来看你,你竟敢如此无礼!”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阿玛,女儿是真的怕将病气过给他。八爷金枝玉叶,若因女儿而染恙,女儿万死难辞其咎。”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阿玛虽然生气,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甩袖而去。
我瘫坐在地上,手心全是冷汗。
我以为,我的冷漠和疏离,足以让八阿哥打消对我的兴趣。
可我错了。
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格格,想停就能停下的。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02
十月,阿玛在一次宫宴上,因为多喝了几杯,言语间冲撞了太子。
太子胤礽本就心胸狭隘,当场发作,要治阿玛一个大不敬之罪。幸好康熙看在阿玛是多年旧臣的份上,只是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禁足府中思过。
罚俸对我们这种本就不富裕的武将之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眼看就要入冬,家里的炭火和米粮都快要见底。
正当阿玛和额娘愁得唉声叹气之时,八阿哥府上的管家,亲自登门了。
他带来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里面是整整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
“我们八爷说了,马尔泰将军是他的旧友,如今有难,理应帮衬一把。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还望将军务必收下。”
阿玛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管家的手千恩万谢。
我站在屏风后面,浑身冰冷。
这场景,何其熟悉。
前世,八阿哥也是这样,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施以援手。每一次,我都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他是我的救世主,从此对他更加死心塌地。
可现在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手段。他用这些恩惠,像蛛网一样,将我,将我们整个马尔泰家,都牢牢地捆绑在他的船上,让我们为他的夺嫡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八阿哥的人前脚刚走,十三阿哥后脚就到了。
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和不羁。他提着两个大食盒,一进门就嚷嚷道:“若曦姐姐!我听说伯父病了,特地从宫里给你带了御膳房的点心!还有皇阿玛赏我的那几支长白山老参,都给你拿来了!”
看着他那张阳光灿烂的脸,我的心,软了一下。
爱新觉罗·胤祥。
这个重情重义的“侠王”,前世为了保护我,不惜与所有人为敌。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只有他,还愿意叫我一声“若曦姐姐”。为了他,我曾跪在雨中求情,也曾在大雪中与他共饮烈酒。
他是这冰冷皇城中,除了姐姐若兰之外,唯一给过我真心的人。
可这份真心,也沉重得让我无法承担。因为他的袒护,让雍正在登基后,对他心生芥蒂。最终,他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我不能再连累他了。
“多谢十三爷。”我福了福身,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些名贵的药材,民女不能收。”
“哎呀,若曦姐姐,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十三阿哥把东西硬塞到我手里,“咱们是什么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大大咧咧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我眼底的疏离。
送走了十三阿哥,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四阿哥府上的太监苏培盛,又来了。
他没有带任何礼物,只是恭恭敬敬地传了一句话。
“我们四爷让奴才来给格格带个话:马尔泰大人之事,他已有所耳闻。太子那边,他会想办法周旋。户部若有需要打点之处,尽管开口,四爷还算说得上几分话。”
我愣住了。
爱新觉罗·胤禛。
那个冷面冷心,深不可测的男人。
那个前世我最畏惧,也最看不透的男人。
那个最终坐上龙椅,将八阿哥圈禁至死,也将我困于紫禁城中郁郁而终的男人。
这一世,我明明已经刻意避开了所有与皇子们接触的机会,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还是像苍蝇见了血一样,全都围了上来?
我坐在闺房里,看着八阿哥送来的银票,十三阿哥送来的药材,还有四阿哥派人传来的口信,手心全是冷汗。
翠儿在一旁,满眼羡慕地看着我。
“格格,您真是有福气。这满京城的格格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能让好几位阿哥都惦记着的了。”
我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福气?
前世,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我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是他们所有人的掌中宝,心头肉。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所谓的“掌中宝”,不过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养肥了,养熟了,要么用来取悦自己,要么用来款待宾客。
而我,连被养肥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颗在棋盘上,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03
康熙四十四年的春天,京城里的桃花开得格外艳。
我迎来了我十七岁的生辰。
阿玛的禁足期已过,但他的身子,却因为那次打击,一日不如一日。太医来瞧过几次,都只是摇头叹息,说阿玛这是心病,忧思成疾,就算用再好的药吊着,恐怕也最多只有两年的光景了。
那天,他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冰冷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
“若曦,阿玛知道你聪慧,有主见。可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你……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摇了摇头。
“女儿不嫁。女儿只想在家里,好好服侍阿玛和额娘。”
“胡说!”阿玛激动地咳了起来,“阿玛这副身子骨,还能护你几年?我和你额娘去了以后,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若曦,阿玛知道,八阿哥、十三阿哥,甚至……甚至四阿哥,这几位爷,都对你颇有好感。你若能……能嫁给其中任何一位,哪怕只是做个侧福晋,阿玛和你额娘,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不!”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他,“阿玛,女儿不想嫁给皇子!”
“为什么?!”阿玛不解地看着我,“能嫁入皇家,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为何如此抗拒?”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能告诉他吗?
我能告诉他,我来自几百年后,我知道他们所有人的结局吗?
我能告诉他,嫁给八阿哥,最后会被圈禁至死;嫁给四阿哥,最后会郁郁而终;嫁给十三阿哥,会眼睁睁看着他英年早逝吗?
我能告诉他,最重要的是,无论我嫁给他们中的哪一个,我都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嫡妻吗?
在他们眼中,嫡福晋的位置,从来都不是留给爱情的,而是留给权力和利益的。
而我,马尔泰·若曦,一个毫无背景的将军之女,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们摆在台面上的那颗最重要的棋子。
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只能跪在床前,哭着摇头:“阿玛,您别逼女儿了。女儿真的,不想嫁。”
阿玛不懂我心里的苦,他只当我是少女情怀,矜持害羞。
从那天起,他便默许了八阿哥对我的“示好”。
八阿哥几乎每隔三日,就会亲自来府上探望阿玛。
有时,他会带来宫里赏赐的珍贵药材;有时,他会带来一些时兴有趣的小玩意儿,哄我额娘开心;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阿玛的床边,陪着他说说话,下下棋。
他做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对旧臣的关怀,又彰显了自己“贤王”的美名。
而我,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柔攻势下,渐渐地,心软了。
我看着他为阿玛掖好被角时温柔的侧脸;看着他陪额娘说话时耐心的眉眼;看着他偶尔看向我时,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带着一丝我无法忽视的,炙热的情意。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或许……或许这一世,会不一样呢?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
或许只要我足够聪明,足够懂事,不像前世那样任性妄为。
或许只要我能牢牢抓住他的心,让他爱我爱到无法自拔。
或许,他就会为了我,打破常规,许我一个嫡福晋的位置?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
我开始不再抗拒他的靠近,甚至,会主动为他端上一杯热茶,为他准备一些他爱吃的点心。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转变,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康熙四十五年的冬天,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阿玛的病情,也走到了尽头。
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把我交到了八阿哥的手中。
“八爷……若曦这孩子,就……就拜托您了……”
八阿哥握着我冰冷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马尔泰将军,您放心。有本王在一日,便会护着若曦一日。”
阿玛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阿玛——!”
我扑在阿玛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灵堂外,大雪纷飞。
八阿哥脱下自己的貂皮大氅,披在我身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若曦,别怕。以后,有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十三阿哥也站在雪地里,少年俊朗的脸上,满是悲伤。他走过来,红着眼眶对我说:“若曦姐姐,你不是一个人。以后,十三弟也会护着你。”
四阿哥站得远一些,他没有上前,只是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看着我。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那张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马尔府若有需要,尽管言语。”
那一天,我的人生,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轨迹。
守孝的三年里,我闭门不出。
八阿哥府上的东西,却流水似的送了进来。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是最好的。他怕我一个人守着空宅寂寞,还特地送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
十三阿哥也时常偷偷地溜进来,给我带些宫外新奇的小零嘴,或是陪我说说话,讲些朝堂上的趣事。
就连四阿哥,也每隔一两个月,就会让苏培盛送来一笔银钱,说是“供马尔泰府日常开销”。
我被他们三个人,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宠爱着。
我无数次地在深夜里惊醒,想起前世惨死的结局,告诫自己不要再沉沦。
可每当看到八阿哥写来的,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关切的信;每当看到十三阿哥那张真诚担忧的脸;每当看到四阿哥送来的,足以让我们衣食无忧的银票……
我的决心,就一次又一次地动摇了。
我舍不得八阿哥的温柔。
我舍不得十三阿哥的义气。
我更舍不得,这份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或许,老天爷让我重生,不是为了让我逃离,而是为了让我换一种方式,赢得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这一世,我比前世更聪明,更懂得权衡利弊,更知道如何讨他们欢心。
也许,我真的可以。
我再一次,心甘情愿地,跳进了这个名为“爱情”的陷阱。
04
康熙四十八年,秋。
三年的守孝期,终于满了。
我二十岁了,早已过了女子婚嫁的最佳年龄。京城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八爷看上的人。可八爷迟迟没有表示,既不提纳我为妾,也没有将我许配他人。
我就像一件被他贴上标签,却又搁置在货架上的商品,尴尬地悬在那里。
终于,在一个桂花飘香的午后,八阿哥开口了。
他坐在我亲手为他泡的茶前,看着我,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专注而深情。
“若曦,守孝期满了。本王……想纳你为侧福晋。”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我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侧福晋。
前世,我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欣喜若狂。我觉得,这是他爱我的证明,是我在他心中地位的体现。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满心欢喜地等着嫁给他。
可这一世,经历了那么多,我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地疼了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不是嫡福晋吗?”
八阿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在他看来,一个无权无势的格格,能被他看上,许以侧福晋之位,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和荣耀了。
嫡福晋?她怎么敢想?她又凭什么想?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茶水都快凉了。
他才缓缓地,用一种带着安抚和无奈的语气说:“若曦,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应该知道的,嫡福晋之位……”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知道,八爷的嫡福晋,必须是满洲上三旗的贵女。她的家世,必须能为您在朝堂上,带来足够强大的助力。”
我看着他眼中闪过的惊讶,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而我,马尔泰·若曦,只是一个汉军旗的将军之女。我的阿玛已经过世,我的家族,给不了您任何帮助。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您的嫡妻。”
八阿哥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是吗?”我看着他,积压了两世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十三爷将来的嫡福晋,会是家世显赫的兆佳氏。四爷的嫡福晋,会是手握重兵的费扬古大人的女儿,乌拉那拉氏!”
“八爷,这些年,你对我的好,十三爷对我的关照,四爷对我的帮扶,若曦都记在心里,没齿难忘。”
“可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在你们眼中,我或许是一只珍贵的金丝雀,或许是一件有趣的玩物,又或许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但唯独,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那个,能与你们并肩而立,名正言顺的妻子。”
我的声音,字字泣血。
八阿哥彻底乱了阵脚。他想来拉我的手,想开口解释。
“若曦!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的心……”
“不必解释了。”我擦掉脸上的眼泪,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看着他,“我只想问八爷最后一句——”
“如果今日,我坚持只要嫡福晋的位子,其他一概不要。八爷,您会娶我吗?”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八阿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中,有挣扎,有不舍,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权衡利弊后的理智和清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很久,很久。
久到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他说:“不会。”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原来,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怎么改变,结局,都还是一样。
“多谢八"爷,实话实说。”
我站起身,对着他,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
“八爷的侧福晋之位,若曦……受不起。还请八爷,另择佳人吧。”
那天之后,我将八阿哥这些年送来的所有东西,悉数打包,派人送还了回去。
我与八阿哥,就此决裂。
这件事,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说我不识抬举,竟然敢拒绝八贤王的垂青。
额娘哭着骂我,说我断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前程,也辜负了阿玛的临终嘱托。
我只是跪在佛堂里,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心经,不言不语。
心里的痛,只有我自己知道。
05
几天后,十三阿哥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俊朗的脸上满是焦急和心疼。
“若曦姐姐!我听说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拒绝了八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他在朝堂上多没面子!”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十三阿哥急得团团转:“我知道!我知道你委屈!八哥他……他确实有他的难处。可是……可是侧福晋的位子,也很好了呀!除了嫡福晋,你就是府里最大的了!”
“十三爷,”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果今天,换做是你,你会给我嫡福晋的位子吗?”
十三阿哥愣住了。
他那双总是明亮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躲闪。
“我……若曦姐姐,我不像八哥那么有权势,我的额娘出身也低微……但是,只要你愿意,我……我可以给你侧福晋的位分,我发誓,我一辈子都只对你好,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握着我的手,说得情真意切。
可我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我看着这个从小就护着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少年。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可我也知道,他给不了我想要的。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他的身后,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持,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比其他皇子更加艰难。他的婚姻,必须是一场精心计算的政治投资,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我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十三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若曦,此生不愿为妾。”
康熙四十九年的春天,京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四阿哥府上,那位一直病病歪歪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薨了。
所有人都以为,四阿哥会很快续弦,毕竟,一个有志于夺嫡的皇子,嫡福晋的位置,不可能空悬太久。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四阿哥非但没有续弦,反而向康熙请了一道旨意,说要为亡妻守足一年,以示情深。
这番举动,为他博得了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名声。
而我,却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晚,接到了四阿哥的传召。
深夜,一顶不起眼的青呢轿子,将我悄悄地抬进了四贝勒府。
书房里,那个冷峻的男人,正临窗而立。
他换下了一身朝服,只穿着一件墨色的常服,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却依旧挺拔如松。
我以为,他也要像八阿哥和十三阿哥一样,用一个侧福晋的名分来打发我。毕竟,如今他的正妻之位空了出来,府里也该添些新人了。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拒绝的说辞。
可他一开口,却说了一句让我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话。
“马尔泰·若曦,”他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本王知道,你想要的,是嫡妻的名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怎么会……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扔出了一个更让我惊骇的炸弹。
“本王也知道,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知道了?!
这怎么可能?!我重生回来的事,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康熙四十三年初秋,你大病初愈,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竟然重生了'。”四阿哥缓缓地踱步到我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当时,你的丫鬟翠儿以为你高烧说胡话,并未在意。可本王安插在你府上的眼线,却觉得此事蹊跷,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报了上来。”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眼线?他竟然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那以后,本王便一直在暗中观察你。”四阿哥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要将我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干净净。
“你刻意疏远八弟,拒绝他的诗会邀请。你对十三弟的态度,也从亲近变成了疏离。你似乎,在极力地想摆脱我们所有人。”
“你懂太多你不该懂的事。你清楚朝堂的局势,你了解每个皇子的性格弱点,你甚至……能预知未来几年会发生的大事。”
他停顿了一下,俯下身,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比如,废太子。比如,八弟的倒台。再比如……本王将来,会坐上那个位子。对不对?”
我想否认,我想尖叫,我想逃离。
可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的注视下,我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所以呢?”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可怕,“四爷知道了我的秘密,是要……杀我灭口吗?”
“本王若想杀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四阿哥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冷漠淡然的样子。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淡淡道:“本王今日叫你来,不是为了杀你,而是想告诉你一个,关于你一直想要的'嫡妻之名'的,真相。”
他走近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意味。
“你想要的嫡妻名分,本王,给得起。”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给得起?
在八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明确拒绝了我之后,他竟然说,他给得起?
“可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四阿哥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代价就是,从今天起,你必须彻底斩断与八弟、十三弟的所有联系。你要把你脑子里所有关于未来的信息,都告诉本王。你要完完全全地,成为本王的人,站在本王这一边,助本王,夺得那个大位。”
我的嘴唇,被我咬得发白。
这不就是前世的我,为八阿哥所做的一切吗?
“更重要的是,”四阿哥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也愈发残酷,“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即便本王力排众议,娶你为嫡妻,你马尔泰家的背景,也无法给本王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助力。”
“为了你一个嫡妻的名分,本王可能要放弃与其他满洲大族联姻的机会,要失去一部分重要的朝臣支持。满朝文武,会质疑本王的决断,甚至会因此对本王彻底失望。”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苦涩的情绪。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
“本王可以为了你,赌上这一切,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政治资本。但若曦,你要想清楚——你,愿意用本王可能错失的江山,来换你一个嫡妻的名分吗?这个代价,你承担得起吗?”
我彻底愣住了。
是啊。
我承担得起吗?
前世今生,我只想着为什么我得不到一个嫡妻的名分,我只想着是不是他们不够爱我。
我却从未换位思考过。
如果一个皇子,真的为了爱情,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政治筹码,因此在惨烈的夺嫡之争中落败,甚至家破人亡。
那我这个被他用江山换来的“嫡妻”,又该如何自处?
我岂不就成了亡他江山,害他性命的千古罪人?
这个责任,这个代价,我承担不起。
我从来,都承担不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八阿哥在权衡之后,会选择郭络罗氏。为什么十三阿哥,会选择兆佳氏。
不是他们不爱我。
或许,是他们爱得还不够深。
但更多的是,他们是皇子,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是前途,是整个家族的命运。
而嫡妻,就是他们在这场豪赌中,最重要的一张底牌。
这张底牌,从来,都不可能是我。
就在我脑中一片混乱,心如死灰之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了苏培盛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禀报声。
“四爷!不好了!八爷在宫门外,为了'毙鹰'一事,跟十四爷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皇上震怒,下令将八爷锁拿,并传您即刻进宫!”
四阿哥的脸色,瞬间变了。
“毙鹰”事件!
这是前世导致八阿哥彻底失势,被康熙斥责为“无情无义”的关键事件!
这一世,竟然提前了?!
四阿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他留下一句:“好好想想本王的话。”便披上外衣,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空旷的书房里。
四阿哥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两世都未能解开的死结。
嫡妻之名,于我而言,是爱情的最终归宿。
可于他们而言,却是通往权力之巅的阶梯。
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是我家世不够显赫,才换不来那一纸婚书。
可今夜我才明白,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
这是他们身为皇子,与生俱来的宿命。
可是……
四阿哥最后那番话里,似乎还藏着另一层意思。
他真的愿意,为了我,去赌上他的江山吗?
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而是一个更高明,也更致命的,陷阱?
06
三日后,宫里传出消息。
八阿哥胤禩因“毙鹰”事件触怒龙颜,被康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斥为“行止卑鄙,朕之罪人”,并削去了贝勒爵位,圈禁府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四阿哥胤禛。
他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得冷静沉稳,处置得当,既安抚了盛怒的康熙,又从中周旋,保全了十四阿哥,深得康熙赞赏,被委以重任,协理朝政。
朝堂的局势,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八爷党,彻底失势了。
我坐在房中,听着翠儿带回来的这些消息,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或者说,都在四阿哥的算计之中。
他早就知道“毙鹰”事件会发生,他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他那晚对我说的那番话,更像是一场最后的试探。
他试探我,是否还对八阿哥存有旧情。
他试探我,是否真的能为他所用。
他更是在告诉我,他胤禛,才是最终的赢家。
想明白这一切,我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个男人的心机和城府,远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翠儿见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锦盒。
“格格,这是……八爷府上的人,拼死送出来的。”
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成色并不算好的玉镯,还有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绝望。
“若曦,见字如面。想来你已听闻我的事。大势已去,悔之晚矣。我这一生,汲汲营营,算计良多,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唯一所憾,是终究……没能给你一个名分。此物乃我额娘遗物,当年不曾赠你,是觉太过贵重。如今想来,世间珍宝,又怎及你半分?若曦,忘了我吧。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握着那只冰冷的玉镯,前世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前世,八阿哥也曾想将这只玉镯送给我,但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生母良妃的遗物,我不能收。
可他死后,这只玉镯,却还是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我戴着它,直到死在冷宫的那一天。
我曾以为,这是他爱我的证明。
可现在我才知道,这或许,只是他对自己半生算计失败后,一点不甘的慰藉罢了。
我将玉镯和信,一同放进了妆匣的最深处。
八阿哥,爱新觉罗·胤禩。
我们之间,两世的纠葛,到此,该了结了。
康熙五十年,被圈禁两年的八阿哥,迎娶了郭络罗氏明慧为嫡福晋。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仪式的婚礼,只是由宗人府备了一顶小轿,将新娘送进了那座形同牢笼的贝勒府。
我没有去看。
我只是听说,那位出身高贵的郭络罗格格,在得知康熙的指婚后,没有半分怨言,毅然决然地,嫁给了那个已经前途尽毁的男人。
我心中五味杂陈。
前世,我曾无比嫉妒这个女人。我嫉妒她高贵的出身,嫉妒她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八爷的嫡妻。
可这一世,我才明白,她所承担的,远比我多得多。
她嫁的,不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八贤王”,而是一个被圈禁的废人。她用自己的一生,去赌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
这份勇气和决绝,我自愧不如。
康熙五十一年,冬。
京城又下起了大雪。
十三阿哥胤祥,也要定亲了。
对方,是户部尚书马尔汉的女儿,兆佳氏。
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联姻,康熙此举,意在拉拢汉军旗的官员,以平衡朝中满蒙贵族的势力。
定亲的前一晚,十三阿哥喝得酩酊大醉,跑来找我。
他站在雪地里,俊朗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
“若曦姐姐……我对不起你……”他喃喃地说,眼眶通红。
“十三爷,快进屋吧,外面冷。”我为他披上一件大氅。
“我不进!”他甩开我的手,固执地站在雪中,任由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肩上。
“若曦姐姐,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他握紧双拳,狠狠地砸在身旁的石桌上,“我不想娶那个什么兆佳氏!我只想……我只想娶你!”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十三爷,这不怪你。”我轻声说,“这本就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我不信命!”十三阿哥抬起头,那双总是闪着光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不甘和倔强,“若曦姐姐,你等我!等我立了军功,等我在朝堂之上,有了足够的话语权!到那时,我一定……我一定向皇阿玛请旨,娶你为妻!”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十三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信。”
“但是,等你真的到了那一天,等你手握重权,成了名副其实的'侠王',你还会记得今天,在这风雪里,对我说的这番话吗?”
“当你需要用一场更重要的联姻,来巩固你的地位,来保护你身后的人时,你还会为了我,放弃一切吗?”
十三阿哥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会记得。
可我也知道,到那时,他依然给不了我嫡妻的名分。
因为权势越大,顾虑越多。身在高位,身不由己。
这个道理,前世的我,到死都没能明白。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十三阿哥,我转身,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四阿哥。
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身上落满了雪。
“想清楚了?”他走过来,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
我看着他,反问道:“如果我今日点头,四爷当真会娶我为嫡妻吗?”
“会。”他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那代价呢?”我追问,“四爷愿意为了我,放弃与年羹尧、隆科多这些重臣的联姻吗?四爷愿意为了我,失去这些重要的支持吗?”
四阿哥沉默了。
“而且,”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就算四爷不顾一切娶了我,帮我夺得了那个大位。那之后呢?就算四爷您贵为天子,有心册封我为皇后,满朝文武会同意吗?太后会同意吗?”
“您忘了,孝康章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孝康章皇后,顺治帝的宠妃董鄂妃。顺治帝为了她,废黜了第一任皇后,又想废掉第二任皇后,册封她为后,结果引得朝野震动,满蒙贵族群起而攻之。最后,董鄂妃在巨大的压力下,郁郁而终。
我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四阿哥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所以,你还是不信本王。”他低声说。
“不是不信。”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我终于明白了。”
“在这座紫禁城里,嫡妻的位置,从来都不是留给爱情的。”
“它是一份筹码,一份荣耀,一份枷锁。唯独,不是一份情意。”
07
康熙五十七年,我二十九岁了。
这些年,我拒绝了八阿哥侧福晋的位分,拒绝了十三阿哥的照拂,也拒绝了四阿哥那份沉重得我无法承担的“许诺”。
在姐姐若兰的帮助下,我在宫里谋了个奉茶女官的差事。
每日里,只是在康熙的御书房里,安静地研墨、奉茶。
我不再是任何一位阿哥的“掌中宝”,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马尔泰·若曦。
我看着朝堂的风云变幻,看着皇子们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斗得你死我活。
我看着八阿哥在圈禁中,一日日地消沉下去。
我看着十三阿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一步步地走向权力的中心。
我也看着四阿哥,在一次次的政治风波中,隐忍、蛰伏,不动声色地,将所有对手,都一一铲除。
我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心中,再无波澜。
康熙六十一年冬,紫禁城的天,又飘起了大雪。
圣驾,崩于畅春园。
四阿哥胤禛,在隆科多的拥立下,登基为帝,是为雍正。
尘埃,终于落定。
我以为,我这一生,就会这样,作为一个普通的宫女,老死在宫中。
可登基后的第三日,雍正,召见了我。
养心殿里,地龙烧得暖暖的。
他坐在那张我曾无比畏惧,也无比向往的龙椅上,身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
他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清瘦,也更加疲惫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充满了身为帝王的威严和孤寂。
“若曦,你来了。”他对我招了招手。
我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奴才马尔泰·若曦,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走下龙椅,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在朕面前,不必自称奴才。”
他拉着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的飞雪。
“若曦,还记得朕多年前,对你的承诺吗?”他忽然开口。
我心中一颤。
“朕说,朕给得起你嫡妻的名分。”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他富有四海,他真的……还记得那个承诺?
“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只要你点头,明日,朕就下旨,册封你为皇后。”
我愣住了。
巨大的震惊,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皇后之位。
我求了两世,爱了两世,也恨了两世的东西。
如今,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可是,”雍正的声音,将我从狂喜的边缘拉了回来,“朕也要告诉你,这样做的后果。”
“朕刚刚登基,根基未稳。朝堂之上,八弟的余党尚未肃清,满洲的那些老亲王们,也对朕虎视眈眈。”
“若朕在此时,力排众议,废黜早已内定的乌拉那拉氏,而册封你这个毫无背景的汉军旗女子为后。你猜,会发生什么?”
他看着我,声音低沉而残酷:
“朝野会震动。八弟会借此攻讦朕'薄情寡义,宠幸妖婢'。那些满蒙贵族,会联合起来,反对朕推行的新政。”
“朕想整顿吏治,想推行摊丁入亩,想为天下百姓做一番事业的理想,都会因此,变得困难重重,甚至,胎死腹中。”
他捧着我的脸,让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深情,有无奈,更有身为帝王的挣扎和痛苦。
“若曦,朕可以为了你,与天下人为敌。朕也可以为了你,不顾一切地,给你这个名分。”
“但朕今日,必须再问你一遍——”
“你想要的,究竟是一个徒有其名的皇后之位,还是一个能够开创盛世,名留青史的皇帝?”
我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不是他们不爱我。
也不是他们不肯给我名分。
而是这个“嫡妻”的名分,于他们而言,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分。
它承载了太多的政治利益、家族荣辱和朝堂平衡。
它是一场豪赌的入场券,是一把开启权力之门的钥匙。
如果雍正为了我,导致新政受阻,朝局动荡,那我这个皇后,便是祸国殃民的妖后,迟早会被废黜,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八阿哥当初为了我,放弃了与郭络罗氏的联姻,他在夺嫡之争中,便会早早地失去满洲贵族的支持,最后只会败得更惨。
如果十三阿哥为了我,放弃了与兆佳氏的联姻,他便无法获得汉军旗官员的助力,连给我撑腰的资格,都不会有。
我以为,得不到名分,是因为他们不够爱我。
现在我才知道,或许,恰恰是因为他们心中,对我存有那么一丝情意和不忍,所以,他们才不能给。
因为给了,就是将我推上风口浪尖,就是害了我,也害了他们自己。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刚刚登上权力之巅,却愿意为了我,将自己置于两难境地的男人。
我忽然觉得,释然了。
08
“若曦,你还没有回答朕。”雍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缓缓地,挣脱他的手,退后一步,对着他,跪了下去。
“皇上,”我抬起头,泪水,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奴才,不要这皇后之位。”
雍正愣住了。
“前世,奴才执着于一个名分,为此痛苦一生,最终凄惨而死。这一世,奴才重活一次,才终于明白——”
我看着他,泪中带笑。
“奴才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嫡妻的名分,而是一个能够真心待我,将我放在心上的人。”
“这些年,八爷的温柔,十三爷的守护,还有皇上您的这份情意……若曦,早已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这份情意,远比任何名分,都来得重要。”
雍正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高高地坐在龙椅上,俯瞰着跪在地上的我。
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欣慰,也有一丝淡淡的悲哀。
“你倒是……比朕,看得通透。”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亲自将我扶起。
“若曦,朕给不了你皇后的位子。但朕,可以许你一世安宁。”
我也笑了。
这一次,是从心底里,真正地笑了出来。
雍正元年春,皇帝下旨,册封乌拉那拉氏为后,年氏为贵妃。
大封六宫,唯独没有任何关于我的旨意。
我依旧是那个奉茶女官,马尔泰·若曦。
宫里的人,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她们都以为,我这个曾经的“宠妃”人选,如今彻底失势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雍正二年,八阿哥胤禩,被革去黄带子,改名为“阿其那”,圈禁于宗人府。其嫡福晋郭络罗氏,不离不弃,一同入府,日夜照料。
雍正三年春,我收到了一封从宗人府里,拼死传出来的密信。
是八阿哥写给我的。
信上,只有一句潦草的话:
“若曦,此生最大的憾事,是没能给你一个名分。若有来世……”
后面的字,被泪水浸湿,已经看不清了。
我握着那封信,站在养心殿的廊下,看着窗外刚刚抽芽的柳条,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傻瓜。
如果你当年,真的给了我那个嫡福晋的位子,你早就败在了夺嫡的路上,哪里还有机会,给我写这封信?
你不给我名分,恰恰是保全了你自己,也保护了我。
我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收入怀中。
一只温暖的手,从身后覆上了我的手背。
是雍正。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还在为他伤心?”他问。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皇上,”我转过身,看着他,“奴才终于明白了。”
“在这座紫禁城里,得不到嫡妻的名分,不是因为我们不够好,也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爱。”
“而是因为,在这场权力的游戏里,有太多东西,远比爱情和名分,更重要。”
“而那些真正将你放在心上的人,早已用另一种,更沉重,也更无言的方式,爱了你一生。”
雍正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我轻轻地,揽入怀中。
窗外,春光正好。
这一世,我马尔泰·若曦,没有成为任何人的嫡妻。
但我,却活成了我自己。
这就够了。
来源:一才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