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寒风如刀,刮过北境的旷野,卷起漫天雪沫,像是无数惨白的魂灵在天地间尖啸着狂舞,永无止息。我拄着长剑,半跪在冰冷彻骨的地面上,沉重的铠甲上凝结着暗红与乌黑交错的冰碴,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口,吸入肺腑的寒气仿佛带着细密的冰针,刺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我萧景睿,曾自以为身世明朗,却在大梁与南楚的血脉间撕裂。北境风雪中,梅长苏在我怀中逝去,那一眼成了永恒的重负。
旋即南楚密函至,生父晟王垂危的嘱托如惊雷炸响——我竟是南楚皇位正统继承人,而龙椅上坐着弑君篡位的仇敌。
十年蛰伏,我在暗流中织网,与言豫津执剑、宫羽操琴,步步为营。从被质疑的“归国世子”到黄袍加身的帝王,我学会了最锋利的剑从不握在手中。
这皇位以挚友的鲜血、至亲的遗恨为代价,当我终坐于龙椅之上,俯瞰的不仅是万里河山,更是那个葬在往事里的自己。这条帝王路,能否不负初心?
第一章 北境雪,故人心
寒风如刀,刮过北境的旷野,卷起漫天雪沫,像是无数惨白的魂灵在天地间尖啸着狂舞,永无止息。我拄着长剑,半跪在冰冷彻骨的地面上,沉重的铠甲上凝结着暗红与乌黑交错的冰碴,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口,吸入肺腑的寒气仿佛带着细密的冰针,刺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目光所及,大梁与大渝将士的尸身层层叠叠,相互枕藉,被不断飘落的雪花温柔而残酷地覆盖、掩埋。
那面象征大渝皇属军无上威权的玄黑王旗,早已碎裂成齑粉,冻硬在染血的冻土里,或是挂在折断的长矛顶端,在风中无力地飘摇,如同垂死巨鸟被撕裂的残翼,透着末路的悲凉。
死寂,比方才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更令人窒息。
“景睿!”
蒙挚将军嘶哑的吼声穿透风雪的帷幕。我猛地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正半跪在不远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那一身素白,此刻几乎被刺目的鲜血彻底浸透,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惊心动魄的红。
是苏先生!
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僵硬的躯体之上,膝盖重重砸落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衣袍。那张曾经清雅从容、蕴藏着无尽智慧与深沉计谋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唇紧抿,残留着忍受极致痛苦的痕迹。
“苏先生……”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竟不敢去碰触那具仿佛一触即碎的身体。他那么轻,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这凛冽寒风吹散的羽毛,让我所有的力量都化为虚无的恐惧。
他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那双曾洞悉世事、落子天下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却艰难地聚焦,落在我沾满血污和雪屑的脸上。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他冰凉的唇角艰难地牵起。
没有只言片语。
可那眼神深处流淌过的,是尘埃落定的释然,是超越生死的平静,是无声却重逾千斤的托付,更是对这纷扰红尘最终、最深沉的告别。
那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笑意,倏然熄灭了。那双承载了太多秘密、太多心愿的眼眸,永远地阖上了。他紧蹙的眉头似乎终于松开,所有的痛苦、筹谋、不甘与深情,都随着这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消散在北境凛冽的寒风里。
我僵在原地,目光空洞地落在梅长苏安详却毫无生气的面容上。周遭的一切声音——风雪的呼啸、远处伤兵断续的呻吟、战马垂死的哀鸣——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世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真空。
只有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疯狂地涌入,冻结了奔流的血液,也冻结了我所有的感知和思绪。我死死攥着冰冷的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金属捏碎,可指尖传来的,唯有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僵硬。
苏先生,你就这样走了吗?在北境的风雪中,在刚刚到来的胜利时刻?你算尽了天下,可曾算到自己的归宿,竟是这片冰冷的雪原?
三日之后,军营里依旧弥漫着悲伤与疲惫的气息。一封来自南楚的密函,以最紧急的渠道,送到了我的手中。
素白的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墨迹却被某种洇湿的痕迹晕开,显得模糊而仓促:“父王病笃,危在旦夕,盼兄速至。”落款是妹妹宇文念独有的徽记。
指尖摩挲着信纸上那模糊的字迹,一股冰冷的沉重感压上心头。没有更多时间沉浸在北境的哀伤里。我沉默地卸下那身染血破损的铠甲,换上常服,带着言豫津和宫羽,趁着夜色最深浓的时刻,寻了一处隐秘的渡口。
小小的乌篷船悄然滑入浑浊寒冷的江面,浓重的夜雾如同湿冷的幔帐,将我们连同这小船紧紧包裹。对岸,南楚的轮廓在迷蒙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沉默地盘踞在那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言豫津立在船头,一向洒脱不羁的脸上此刻笼罩着罕见的凝重。他望着黑沉沉的江水,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却重若千钧:“景睿,此去南楚,恐怕再非昔日探亲访友那般简单。晟王偏偏在此时病危,南楚朝局……只怕已是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抚上怀中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很久以前,苏先生赠予我的。玉石贴着肌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在这寒江之夜,给予微薄却真实的慰藉。
“我知道。”良久,我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沉郁,“无论是为人子应尽的孝道,还是……背负着某些不得不为的托付,这一趟,我都非去不可。”
船舱内,宫羽安静地坐在角落,怀中抱着她那具从不离身的古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琴弦,并未拨动,因此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可她低垂的眼睫下,那清冷眸光中流转的复杂情绪,却仿佛已在这寂静的船舱里,奏响了预示着风暴将至的序曲,暗涌着千钧之力。
第二章 王府丧,遗命重
踏入晟王府的那一刻,浓烈到令人几欲作呕的药味便扑面而来,这气味并非北境战场那种铁锈般的血腥,而是一种混合了无数名贵药材与躯体衰败腐朽的、沉疴积重的气息,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比鲜血更让人窒息。
府中仆役皆屏息垂首,行走间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惊惶,仿佛稍有声响,便会惊扰那悬于一线、即将崩断的生命之弦。
管家面色悲戚,引着我们穿过重重院落,步履沉重地走向最深处的寝殿。越是向内,那药味便越是浓稠刺鼻,几乎凝成实质,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寝殿内光线晦暗,厚重的帷幕隔绝了外间天光,只余几盏长明灯在角落摇曳着昏黄微弱的光,将空旷殿宇映照得影影绰绰,鬼气森森。
层层锦帐深处,那张巨大的雕花楠木床上,父王宇文霖枯瘦如柴的身体深陷在繁复的锦被之中,仿佛随时会被那华美的织物吞噬。他露在外面的手,枯槁得只剩下一层松弛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节,青紫色的血管如扭曲的蚯蚓般虬结凸起,触目惊心。
“父王……”我抢步上前,单膝跪倒在床榻边,声音因连日奔波和心绪激荡而沙哑低沉。
似乎是被这声呼唤从弥留的混沌中强行拽回,宇文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挣扎了许久,才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那双曾锐利、也曾温润的眼眸,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灰翳,如同蒙尘的琉璃珠。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又缓缓扫过我身后的言豫津和宫羽,当视线掠过宫羽时,那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吞没。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从被中探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骇人,完全不似一个垂死之人,冰冷的指尖如同铁钳,几乎要嵌进我的骨血之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景……景睿……”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你……来了……好……好……”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散架。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的火焰,是回光返照,更是积压了数十年、浸入骨髓的不甘与怨毒。
“当年……当年……”他吞咽着,试图积聚力气,字字带血,“我从大梁……逃回……历尽千辛……本以为……能……承继大统……”
他眼中的火焰骤然炽烈,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甲因极度用力而深深掐入我的皮肉,温热的液体顺着腕部滑落。
“可……可恨宇文赞!我那……好堂弟!”他咬牙切齿,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饱含着倾尽三江五湖也难以洗刷的恨意,“趁我……初归……根基未稳……勾结朝中宵小……毒……毒……”他猛地一阵呛咳,身体痛苦地蜷缩,枯瘦的肩胛骨在单薄寝衣下剧烈耸动,仿佛要刺破皮肤。
“毒杀了我父……窃……窃居皇位!”他猛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因极致的愤恨而涌起一片骇人的潮红,浑浊的双眼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脸上,要将那刻骨的执念与仇恨,一丝不剩地全部钉入我的魂魄,“此仇……此恨……我……含辱偷生……数十载……意……意难平!”
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攥着我手腕的指骨几乎要碎裂,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如夜枭哀嚎,在这死寂的内室里轰然炸响:“景睿!你……你是我宇文霖的……血脉!这……这南楚的江山……本该……本该是你我的!替我……夺回来!拿回……属于……属于我们的……东西!”
“夺回来!”他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出这三个字,如同垂死野兽发出最怨毒的诅咒,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焚尽一切的执念,震得人耳膜嗡鸣,心神俱颤。
吼声未歇,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颓然倒回枕上,死死攥着我的手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
那双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眼睛,依旧死死圆睁着,空洞地瞪着床顶繁复的藻井雕花,仿佛要将那无形的仇敌、将这滔天的恨意,一同烙印着带入黄泉。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呼吸之间。
“父王!”我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扑在冰冷的床榻边,额头重重抵在他已然失去温度的手背上。
巨大的冲击与复杂的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将我彻底淹没。血脉的确认带来的震动,生父临终那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托付,还有那“毒杀”、“窃位”的惊人指控……所有的一切都沉重得像一座山,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却再发不出更多的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涌出,滴落在冰冷的锦缎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言豫津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宫羽则退到了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抹无声的幽魂,唯有低垂的眼睫在昏黄灯影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难以捉摸的阴影。
灵堂之上, 惨白的丧幡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凄凉。巨大的黑色棺椁停放在中央,散发着楠木特有的阴冷气息。
我一身粗麻孝服,跪在灵前,机械地将纸钱投入火盆。跳跃的火苗明明灭灭,映照着我毫无血色的脸,也映照着一旁妹妹念念那红肿如桃、写满无助与悲戚的双眼。
就在这哀戚与死寂几乎要将人吞噬之时,王府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蛮横地撕破了这片压抑的宁静。紧接着,是内侍带着哭腔、尖利得变了调的通报声:“大梁莅阳长公主殿下……驾到!”
我身体猛地一震,倏然抬起头。
一阵熟悉的、带着金陵特有熏香气息的风卷入灵堂,随之而来的,是急促而虚浮、却异常坚定的脚步声。
母亲莅阳长公主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口。她显然是一路风尘,日夜兼程而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憔悴,发髻微乱,素色的宫装也沾染了旅途的痕迹。
然而,当她踏入这弥漫着死亡与悲伤的灵堂,目光触及那口巨大的、冰冷的黑色棺椁时,所有的风尘仆仆、所有的疲惫,瞬间都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空洞所取代。
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幸得身旁侍女慌忙搀扶。她没有看跪在灵前的我,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那冰冷的棺木之上。
那双曾历经宫廷风云、早已磨砺得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却剧烈地翻涌着,震惊、茫然、迟来的剧痛、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种种情绪如狂潮般汹涌冲击,最终都化为一片令人心碎的绝望。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口棺椁。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刀刃上,沉重而艰难。灵堂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燃烧的烛火都仿佛凝固。
终于,她走到了棺前。冰冷的黑漆木面,模糊地映出她苍白而扭曲的倒影。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轻轻抚上那冰冷坚硬的棺盖。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境,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望的眷恋。
“霖……哥哥……”一声低不可闻、破碎到极致的呼唤,从她唇齿间艰难地溢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这声久违的、承载了她少女时代全部情愫与半生憾恨的称呼,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微微俯下身,将光洁的额头紧紧抵在冰冷的棺木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如同失偶孤雁的哀鸣,在空旷死寂的灵堂里低回盘旋,一声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显凄凉彻骨。
她仿佛要将这二十多年的刻骨思念、无尽遗憾、深沉怨怼,以及此刻这阴阳永隔、再见无期的彻骨之痛,都毫无保留地融进这冰冷的棺木里,随他一同葬入黑暗。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她苍白的面颊,一滴滴落在冰冷的黑漆棺盖上,洇开深色的、如同心碎痕迹的水渍。
我依旧跪在原地,看着母亲那因无声恸哭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脆弱的背影,只觉得心头像被无数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痛得麻木。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那令人心碎的呜咽,一下下撞击着自己的灵魂。
许久,莅阳长公主才缓缓直起身,用帕子用力按了按红肿的眼角,仿佛要将所有外露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她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里,有无法掩饰的悲痛,有深切的怜惜,有难以言说的愧疚,更有一丝属于长公主的、历经世事后的复杂与审慎。
“景睿……”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哭泣后的余颤,“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疼:“父王……临终前,都告诉我了。”
莅阳长公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虽仍有泪光闪烁,却已多了几分属于母亲的坚毅与清醒:“你父王的遗愿,你待如何?”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转过头,望向灵堂外南楚那阴沉压抑、仿佛酝酿着风暴的天穹。梅长苏先生临终时那释然却沉重的眼神,与父王宇文霖充满不甘与恨意的嘶吼,在我脑中清晰地重叠、交织,最终汇聚成一股冰冷而决绝的洪流。
“母亲,”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淬炼过的冷硬,“有些债,拖欠了太久,总是要连本带利讨还的。有些东西,既然流淌在血脉里,注定属于我们,就不能让它永远被他人窃据,蒙尘含冤。”
莅阳长公主深深地看着我,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心脏,看清里面每一丝隐藏的念头。她看到了我眼中的沉静,看到了那沉静之下深藏的锋芒,更看到了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世情后的智慧与近乎冷酷的算计。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化作一声极轻、却重若千钧的叹息:“这条路,荆棘密布,刀剑环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我的声音依旧平静,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腕间那被父王指甲掐出的、已然凝结却依旧隐隐作痛的血痕,那痛楚仿佛直接连通着心脏,“但孩儿,已无退路。”
第三章 蛰伏计,十年网
守孝三月,素服期满。我以“晟王世子”的身份,第一次正式踏入南楚的朝堂。
金殿之上,年轻的皇帝宇文宣高踞龙椅,眼下却带着纵欲过度的青黑,神情恹恹,对臣工的奏对显得心不在焉。
真正的权力,显然已滑向他身旁那位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中书令柳成——宇文宣的舅父,亦是父王遗言中咬牙切齿的“宇文赞余党”核心。他广植党羽,把持盐铁专营之利,势力盘根错节,如一张无形巨网,笼罩着整个南楚朝局。
首个不得不出席的中秋宫宴,丝竹管弦掩盖不住底下的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柳成端着酒杯,状似随意地踱到我面前,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邻近几桌都听得清楚:
“世子殿下久居礼仪之邦的大梁,见识广博。却不知,可曾留意我南楚民间疾苦?譬如这盐价,为何短短三月,竟接连上涨三次?殿下可知其中缘由?”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意在试探我这个“归国世子”的深浅,更是当众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持杯起身,眉眼低垂,姿态恭谨,唇边甚至漾开一抹浅淡温润的笑意:
“柳大人执掌盐铁司,诸事繁杂,辛苦备至。此等专业之事,臣侄年轻识浅,怎敢妄加置喙?只是……”
我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席间几位衣着相对朴素的官员,声音依旧平和,“只是前日偶然听人闲谈,提及湘西盐场似乎有些……不太平。据说有官商勾结,垄断盐路,致使当地百姓欲购食盐,竟需付出高出官价三倍的银钱,苦不堪言。想来,定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柳大人日理万机,一时被蒙蔽了也未可知。”话音落下,席间顿时一静。几位素来与柳成不睦、出身寒门的官员脸上,难以抑制地涌现出愤慨之色,虽不敢明言,但交换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柳成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将这层遮羞布掀开一角,虽未指名道姓,但矛头已隐隐指向他掌控的盐铁系统。
宴席终散,带着一身酒气与无形的硝烟味回到晟王府。府门外,一道清瘦的身影已在夜风中等候多时。正是吏部侍郎沈敬之,一位年过半百、鬓发斑白的老臣,以清廉刚直著称,亦是寒门官员的代表。他见到我,深深一揖,并未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却显得异常沉重的名册,双手奉上。
“世子殿下,”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此乃湘西盐场官吏勾结、贪墨舞弊的一些实证。老臣人微言轻,纵有此物,亦难撼动大树。殿下今日宴席之言,老臣听闻,如久旱逢甘霖。若殿下愿为民请命,主持公道,沈某……愿以此残躯,附于骥尾,任凭驱策!”
我将他引入书房,屏退所有侍从。烛火摇曳,映照着沈敬之脸上深刻的皱纹与眼中孤注一掷的决心。我没有立刻去看那名册,而是转身,从书架隐秘处取出一只小巧的乌木匣。匣子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卷颜色泛黄、边缘甚至有些虫蛀的纸卷,上面是截然不同的笔迹,却都指向同一桩惊天秘辛。
“沈大人忠义,景睿感佩。”我将其中一卷递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然而,柳家之罪,远不止贪墨盐利,戕害百姓。大人可知,二十年前,先帝壮年崩逝,疑点重重……”
沈敬之疑惑地接过,就着烛光细看,才看了几行,脸色骤然剧变,持纸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拿捏不住。那上面,赫然是当年参与宫闱秘事、如今已零落凋敝的某位内侍的证词,清晰地指认了柳成在其间传递消息、协助宇文赞谋逆的关键作用!
“这……这……”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愤怒,喉咙哽咽,半晌,才重重以额触地,声音带着泣血的决绝,“国贼……竟是国贼!殿下!老臣……老臣愿听殿下调遣,万死不辞!”
自此,潜藏在水面下的力量,开始悄然汇聚。
此后三年,我以“仰慕南楚文教”、“追思父王遗志”为名,广开王府门庭,接纳四方有才学的寒门士子。父王留下的庞大家资,被巧妙地用于资助他们求学、科举,润物无声地将未来的栋梁之材,笼络至晟王府的周围。而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位身份尴尬的世子,在试图积累些许清誉与人望罢了。
与此同时,宫羽的身影更多地出现在金陵城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秦淮河畔。她以绝世的琴艺和清冷的气质,很快在一家新开的“听竹轩”立足,成为头牌清倌人。无人知晓,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看似寻常的歌姬舞女,乃至端茶送水的小厮,皆是她亲手挑选、严格训练的暗桩。她们的眼波流转,轻歌曼舞之间,窃取的却是达官显贵枕边席间的隐秘。
一日,她遣人送来一枚蜡丸,里面只有简短的密报:“柳成与西州藩王暗通曲款,有密信三封,藏于其书房紫檀木桌第三块活动板下暗格。”
宫羽的指尖轻轻划过琴弦,秦淮河的夜风带着水汽,拂过她微凉的指尖。听竹轩的灯火,在她身后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影。她知道,这枚蜡丸,只是开始。
一、暗流涌动:听竹轩的棋局
蜡丸中的密报被迅速送至苏宅。梅长苏展开绢帛,目光如炬——柳成是太子门下最隐秘的爪牙,主管江南盐铁转运,若他勾结藩王,便是动摇国本的大案。他抬眼看向前来传信的听竹轩小厮,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眼神却沉静如水,正是宫羽亲手调教的“暗桩”之一。
“告诉宫羽姑娘,”梅长苏提笔在绢帛背面写下一行小字,“琴音可乱,棋局不可停。”
三日后,柳成在听竹轩设宴。宫羽一袭素衣,抱琴而出。她指尖流淌的《春江花月夜》如清泉般澄澈,却在间奏时微微偏头,发间一支银簪悄然滑落。邻座的歌姬俯身拾起,指尖在簪尾暗扣处轻轻一按——簪中细小的蜡丸滚入袖中。那歌姬正是宫羽安插的“清倌”,专司传递密信。
宴至酣处,柳成醉眼朦胧,对身旁的幕僚笑道:“西州那边……三日后有批‘货物’随盐船北上,务必……”话未说完,他忽然警觉,环顾四周。宫羽恰在此时拨动琴弦,一串急促的音符如雨打芭蕉,盖过了他未尽的话语。
二、引蛇出洞:盐船上的杀机
三日后,西州盐船启程。宫羽扮作船娘,混入押运队伍。夜半江心,船舱暗格中果然藏着三封密信,字迹正是柳成亲笔,内容直指其勾结藩王、私贩军械的罪行。
然而,船行至采石矶,忽有黑衣人杀出。宫羽早有准备,她吹响口哨,岸边芦苇荡中数十艘小舟如箭般射出——那是江左盟的精锐水军。混战中,宫羽以琴弦为刃,缠住一名黑衣人手腕,夺下其腰间令牌,只见上面刻着“东宫”二字。
“果然是太子的人。”宫羽冷笑,将令牌收入怀中。
三、雷霆收网:朝堂上的惊雷
证据呈至梁帝案前时,正值早朝。太子还在为柳成辩解,梅长苏却挥了挥手,宫羽从殿外缓步而入。她褪去风尘装扮,一身素衣如雪,手中捧着的托盘上,赫然是柳成的密信与东宫令牌。
“臣女宫羽,参见陛下。”她的声音清冷如冰,“此番冒死进言,并非为权谋之争,只为天下公理。”
太子面如死灰。梁帝震怒,当即下旨抄没柳成家产,将其打入天牢。太子一党势力大损,朝局为之震动。
四、余波未平:听竹轩的暗涌
柳成倒台后,宫羽并未放松警惕。她发现,听竹轩中一名常客——礼部侍郎周某,竟与夏江的悬镜司暗通款曲。此人表面温文尔雅,实则专司监视朝中异动。
宫羽设计了一场“醉酒戏”。她故意在周侍郎面前哭诉:“苏先生待我恩重如山,若非他暗中相助,我父亲当年也不会……”话到此处,她佯装失言,掩面而泣。周侍郎果然上钩,连夜将“宫羽与梅长苏有私情”的密报送至悬镜司。
夏江大喜,以为抓住了梅长苏的把柄,却不知这正是梅长苏与宫羽设下的圈套。当悬镜司的人马闯入听竹轩时,宫羽早已将真正的密信转移,而周侍郎的“密报”成了他勾结悬镜司、构陷忠良的铁证。
五、结局:琴音归寂,暗桩长存
随着太子倒台、夏江伏诛,金陵城的风云渐渐平息。听竹轩却依旧灯火辉煌,宫羽依然是秦淮河畔最神秘的清倌人。只是,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暗桩”们,有的转入江左盟,有的潜伏于朝堂,继续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
梅长苏北上前夜,曾独自造访听竹轩。宫羽为他弹奏了一曲《广陵散》,琴音慷慨激昂,一如当年赤焰军的战歌。曲终,她轻声道:“苏先生放心去吧。金陵的暗处,有我。”
梅长苏凝视着她,许久,微微颔首:“保重。”
他转身离去,背影融入秦淮河的夜色。宫羽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一滴泪悄然落入琴槽,瞬间消失不见。
后来,北境传来梅长苏战死的消息。那日,宫羽闭门谢客,听竹轩整日琴音不绝。有人说,她弹了一整天的《赤焰吟》,曲调悲怆,闻者落泪。
再后来,靖王登基,大梁新政。听竹轩依旧在秦淮河畔,只是宫羽愈发低调,只接待江左盟的旧部。她的琴,从此只弹给故人听。
而那些散落在金陵各处的“暗桩”,成了新朝最隐秘的耳目。他们如同秦淮河的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守护着这座城,也守护着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少年将军,和他未竟的山河。
来源:如果萌也是一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