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双亲蒙难,苟且忍辱,然后上演“王子复仇记”,这是莎翁的本事。不只《哈姆雷特》,《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李尔王》里,他都是这么干的。
双亲蒙难,苟且忍辱,然后上演“王子复仇记”,这是莎翁的本事。不只《哈姆雷特》,《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李尔王》里,他都是这么干的。
但莎士比亚是个“急性子”,哈姆雷特报仇不过数月,路歇斯从被流放到返回罗马,估计也超不过一年。
幸哉莎翁不通汉语,不然,若让他瞧见锡剧里那花了16年认母的《玉蜻蜓》,等待16年审嫂的《攀弓带》,以及动辄磨了18年的《半把剪刀》,只怕要心焦火燎,夺过笔来,亲自替那孩儿把仇报了。
无所谓高下,文化源流不同。中国的观众,对这种漫长的复仇情有独钟,我们甚至专门造出一个词“昭雪”,太阳照着积雪,反正晒着,终有日会消融。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锡剧骨子老戏《攀弓带》再次登上2025紫金文化艺术节,依旧受到热烈欢迎。
拿今天的眼光看,“昭雪”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儒学的词,“在明明德”嘛,追求的是整个伦理秩序在经过漫长考验后的最终复位。非是“杀人”,而是“做人”。
《攀弓带》的一大魅力,在于它写的不是“王子复仇记”,而是“王子何以成为王子”。换言之,它关切的是复仇者何以成人的根本。
戏里那爹走母亡的苦主攀弓带,其生命的全部意义,都深深植根于父母被冤屈尘封的过往。故而主创才愿以工笔细描,不吝篇幅,非要逆着时光去溯悲剧源头——一段曾经圆满、因而更显其碎的伉俪情深。
上年纪戏迷可能看过老版的《攀弓带》,“逼考”一节写得风雅,诗词功底厉害。女主角凤英破题就是“梧桐”“冷月”,又道“可怜月圆人不圆”。
到了互诉衷肠的时候,这一对也没有你侬我侬,而是以一句“孤雁深知孤雁苦”,融合了同情、同盟、共鸣与对命运的无奈叹息,层次丰富。
这次演出的青春版,相关情节都放到了“婚别”一章。有意思的地方,若说老版夫妻共饮“三杯酒”是想象中的未来,是绝望中的一丝憧憬,新版的“三杯酒”则很像是新婚燕尔的庄重承诺。
祝酒词中,“治家”“杀敌”均指向了未来各自的责任,具有了“契约”的性质,与后来破碎的结局形成更强烈的反差。
再聊深一点。郎情妾意俗气,苦儿寻母陈套,个人浅见,这部戏最具时代气息的“戏眼”,事实上是那位没什么戏份的小角色薛妈妈。
严格意义上说,薛氏虽唤作女主角义母,但毕竟是个没有血亲的“外人”,只是因为凤英狱中一句托孤,便背着“讨饭也要把他养成人”的誓言,一路乞讨、苦寻,乃至完成复仇。
以至于到撒花完结了,龙凤呈祥了,天官赐福了,仿佛没什么存在感的她,如事了拂衣,便不再被人提起。
颇有古意,古得就像刺客聂隐娘:薛氏,是“地母”式的聂隐娘;聂隐娘,则是“天罚”式的薛氏。
顿觉侠义,其义堪比鲁迅之《铸剑》:宴之敖者执行了眉间尺失能的“父性”,薛氏则补全了王家失能的“母性”。
重读这部名作,鲁迅笔下这位黑衣人,同样与眉间尺的血海深仇无关,却毅然接过少年的头颅与青剑,以一场死亡之舞,为其完成复仇。
有过考证,“宴之敖者”这佶屈聱牙的四字,恰是出自鲁迅笔名之一,莫言也说过,“每读《铸剑》,即感到那黑衣人就是鲁迅的化身。”以其战斗风格极似,“杀人不见血,砍头不留痕”。
在中国戏剧深刻的叙事暗线里,真正的复仇,可能从来不是由那个血缘意义上的“王子”独立完成的。
斩断因果业障,需要敢“亘古之宴”上作“敖睨之态”,不为做客,只为掀桌。
聂隐娘是好刺客,刺人于都市,白日莫能见;宴之敖者是好刺客,三头共一鼎,慷慨化青烟。然薛妈妈,方为刺客之极品——她杀只老鸡婆,尚要背转身去,念一声“阿弥陀佛”。
现代快报/现代+评论员 王子扬
来源:现代快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