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百年酒馆》的创作根基深植于漫长的戏剧传统,路易·C·K有意识地借鉴了很多舞台艺术手法,创造出的是一部介于电视与戏剧之间的边缘作品。
文|庄山贝
一晃很快,这部电视史上的神作,也快十年了。
我不认为路易·C·K于2016年推出的网络剧集《百年酒馆》,是一部简单的电视作品,它绝对是一次非常激进的艺术实验。
《百年酒馆》的创作根基深植于漫长的戏剧传统,路易·C·K有意识地借鉴了很多舞台艺术手法,创造出的是一部介于电视与戏剧之间的边缘作品。
这种形式选择本身,就是对剧集内容最深刻的注解。
剧集创作还直接受到了英国导演迈克·李1977年的电视戏剧《阿比盖尔的派对》的启发。也是单一场景内、靠角色对话创造出紧张的戏剧性。
同时,路易也深受剧作家安妮·贝克的影响,贝克甚至为剧集的前几集提供了编剧咨询。这些影响为他奠定了清晰的创作脉络:一种以角色为中心、场景固定、对话密集的戏剧模式。
很多人将这部电视剧和尤金·奥尼尔的名作《送冰的人来了》相提并论。剧中的百年酒馆并非美剧《欢乐酒店》那样充满社群温暖的所在,而是一个后的避难所」,聚集着一群破碎的灵魂,他们在此舔舐创伤、咀嚼怨恨、守护着早已破灭的白日梦。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百年酒馆》不是失败的喜剧,而是成功的美国传统悲剧。
剧集的结构本身也在模仿戏剧。第一集长达67分钟,由正式的「幕间休息」分隔为两幕结构;而在全剧的最后一集结尾,全体演员集体谢幕,这些都是对戏剧惯例的直接借用。
这种对戏剧形式的刻意采用,不仅仅是风格上的致敬,更是一种深刻的主题陈述。舞台的「镜框式舞台」概念,在电视屏幕上转化为一个强有力的隐喻,象征着角色们无法逃脱的监牢。
酒馆本身变成了一个具象化与象征性的舞台,维特尔家族的悲剧在此循环上演了整整一个世纪。通过对空间的限制,该剧迫使观众体验到与角色相同的幽闭恐惧感和停滞感,从而强化了其核心论点:历史是一个他们永远无法走出的房间。
剧集采用了四机位广播级摄像机拍摄,这是传统情景喜剧的典型配置,但却刻意摒弃了罐头笑声。这种做法造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疏离效果:画面的节奏和调度带有喜剧的影子,但观众预期的情感反应,却被一种尴尬的沉默所取代。这种沉默迫使观众直面角色对话中未经修饰的痛苦与尖刻。
摄影机以一种不加怜悯的凝视,长时间地停留在角色身上,远超传统电视剧的剪辑节奏,深入挖掘他们最不适的瞬间。
第三集中,客串演员劳里·梅特卡夫贡献了一段长达九分钟、一镜到底的独白。在这段表演中,镜头始终聚焦于她的面部,迫使观众成为一个不情愿的忏悔对象。这种「时长现实主义」使得情感的爆发显得真实可信,而非被技巧所操纵。
《百年酒馆》独特的制作周期使其内容具有一种罕见的即时性,感觉更像是一场正在发生的现场事件,而非预先包装好的产品。
路易在剧本中刻意留白,以便填入关于时事的内容,特别是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动态。
剧集以每周一集的速度进行拍摄、剪辑和发布,这种模式赋予了作品一种在传统电视中前所未见的清新的紧迫感。这种即时性甚至允许了直接的元评论。例如,剧中角色会讨论一位将特朗普比作希特勒的喜剧演员,这显然是指向路易本人公开发表的言论。
这种近乎直播的制作方式也意味着对不完美的包容。偶尔的台词犹豫或口误被保留下来,增加了未经处理的现实感和戏剧的真实性。这一过程也为即兴表演留下了空间,例如最后一集中的一个关键场景,完全由客串演员艾米·塞德丽丝即兴完成。
因此,《百年酒馆》超越了一部永恒的家庭悲剧,它本身成为了一份时间胶囊。
它不仅仅是关于一个虚构的家庭,更是关于一个特定、深度撕裂的美国历史瞬间的鲜活记录。它形式上对即时性的选择,与其作为社会评论的功能密不可分,以一种更精致、预先制作的剧集永远无法企及的真实性,捕捉了2016年的焦虑与分裂。
维特尔家族的核心悲剧在于,这间酒吧与其说是一项生意,不如说是一座纪念他们共同苦难的纪念碑。传统在这里不是荣耀,而是一种世代相传的诅咒。
剧集的核心设定是,一个世纪以来,这间酒吧始终由一位贺拉斯和一位皮特共同经营。然而,这个所谓的「传统」是一个充满深刻虐待的循环。
上一代的老贺拉斯七世对子女进行肉体虐待,而皮特叔叔则对所有人施以情感和言语上的暴力。剧中一句台词,「痛苦是你需要克服的东西,而不是传给下一代的东西」,成为了这部剧悲剧性的、却从未被遵守的题旨。
角色们被他们的历史所困。西尔维娅憎恨这间酒吧及其所代表的一切痛苦,并提起诉讼试图解散它。贺拉斯则带着寥寥无几的热情经营着它,仿佛一个不情愿的毒酒杯继承人。在这里,过去不仅仅是序幕,它是一种活跃的、恶意的力量,持续地塑造着现在。
艾伦·阿尔达饰演的皮特叔叔是这个家族病态遗产的化身,他的表演获得了普遍赞誉。阿尔达颠覆了他以往的银幕形象,塑造了一个集偏执、种族主义和残忍于一身的怪物。他随意使用歧视性词汇,并在公共场合羞辱贺拉斯的童年创伤,让我们直观看到创伤是如何在家庭系统内部代代相传的。
由史蒂夫·布西密饰演的皮特是个非常深刻的角色。皮特患有严重的的精神疾病,需要依赖一种昂贵药物来维持正常功能。他的角色曲线是一场缓慢上演的悲剧:从一个功能正常但内心脆弱的人,到因无法获得药物而彻底陷入精神错乱。
剧情中,皮特的药物因对身体造成伤害而被停用,这构成了对一个失灵的医疗体系的严厉控诉,该体系辜负了其最脆弱的群体。
家庭对皮特的态度则是社会失灵的一个缩影。在一个极其残酷的场景中,贺拉斯和西尔维娅向皮特的新女友揭露了他的病情,无情地摧毁了他获得幸福的机会。
这种「不必要的残忍」暴露了他们同理心的局限。剧集的悲剧性高潮,精神失常的皮特杀死了贺拉斯,正是这种系统性和家庭性双重失灵的直接后果。
皮特身上可见的、被诊断出的疾病,可以被解读为整个家族无形的、未被诊断的病理状态的隐喻。
维特尔家族作为一个整体,同样是功能失调的,被秘密、虐待和怨恨所感染。皮特的疾病需要药物来维持表面的正常。当药物被移除时,他陷入了混乱和暴力。
同样地,酒吧、传统、共同的秘密——这些是整个家族用来维持脆弱、功能失调的静态平衡的「药物」。
当西尔维娅试图停用酒吧这一家庭有缺陷的应对机制时,潜在的病态便爆发了,导致了与皮特个人危机相同的结局:暴力和死亡。皮特只是那个将家族集体精神病态外化出来的人。
还有一点很关键,发生在酒吧里的辩论,成为了特朗普崛起时期美国政治图景的一面镜子,捕捉了一个国家在意识形态上的分裂。
酒吧的常客代表了政治光谱的横切面。库尔特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希望特朗普当选以摧毁现有体制。尼克是一个传统的保守派。皮特叔叔则代表了一种更陈旧、反动的偏执。而贺拉斯常常扮演着一个疲惫不堪的自由派和事佬的角色。
剧情中,有意义的政治对话最终还是崩溃了。这些辩论是循环往复、充满摩擦的,并且很少能达成理解。它们与其说是在交流思想,不如说是在表演部落身份,精确地反映了2016年美国全国的政治气候。
你说是现在,也可以。
《百年酒馆》还利用它幽闭的环境,上演了一系列围绕种族、性别和性取向的对抗。
酒吧是一个种族主义和厌女症被随意表达的空间,主要通过皮特叔叔的言论,但也包括其他顾客。这并非仅仅为了制造震惊效果,而是作为对某种「旧世界」蓝领环境的真实描绘。
一个关键的故事情节涉及贺拉斯与一位名叫朗达的女性发生一夜情,而她可能是一位跨性别者。
随后的对话是一次引人入胜又令人不适的探索,展现了贺拉斯所信奉的自由派信条如何与他自己根深蒂固的偏见发生碰撞。
这部剧没有提供一个明确的「正确」答案,而是迫使观众去面对他反应中的复杂性与伪善。
在《百年酒馆》之前,路易已经通过他的单口喜剧和FX剧集《路易》建立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人格。他的作品持续探索离婚后的孤独、为人父的焦虑、衰老的男性身体、死亡以及存在主义的恐惧。
他将自己呈现为一个悲伤但不自怜的人物,一个在残酷荒谬的世界中挣扎的、有缺陷的普通人。
他风格的标志是对残酷、常令人不适的诚实的追求,公然挑战围绕为人父母、性以及社会伪善的禁忌。为了达到更深层的情感真实,他的作品敢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不好笑。
在2017年的丑闻曝光后,路易和《百年酒馆》中的许多主题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新共鸣。
他的作品探讨了掠夺性的性行为和手淫主题。《路易》的一集中,他的角色对帕米拉·阿德隆的角色进行了性侵犯;另一集则直接将他署名为「喜剧演员/手淫者」。这些曾经被视为颠覆性喜剧的场景,如今具有了藏在明处的令人不适的意味。
《百年酒馆》中充斥着关于男性伪善、权力滥用,以及男人保守的黑暗秘密的主题。贺拉斯的不忠和冷酷摧毁了他的婚姻,这是一个核心情节。
如今,这些主题再也无法被视为纯粹的虚构探索,它们已经和创作者自己承认的行为密不可分了。
所以这部作品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悲剧性的讽刺——它本身为批判它的创作者提供了最有力、最致命的框架。
该剧对有毒的男性气质、代际相传的罪恶,以及封闭系统内的权力滥用,进行了深刻而不留情面的批判。而该剧的创作者后来被揭露,其行为正是这些主题的直接体现。
因此,《百年酒馆》的艺术光辉在于它诊断出了一种其作者本人也身患的疾病。这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一份复杂、令人不安且至关重要的文献——一部包含了其创作者自我毁灭种子的杰作。
它既是艺术的高峰,也是道德的深渊,永远地提醒着我们,最深刻的洞察有时来自于最黑暗的源头。
来源: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