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久前，Netflix上新一部原创韩剧《爱麻夫人热映中》（下文简称《爱麻夫人》），获得不错的播放数据，但它的口碑不算出挑（豆瓣7.4），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如果仅仅是一部讲述娱乐圈女星关系的剧集，它对于两个女性“脱星”从“雌竞”到互助的转向，似乎是老生常谈了。
原创曾于里三联生活周刊
2025年09月15日 18:00北京
三联生活周刊
一本杂志和他倡导的生活。
18054篇原创内容
公众号
不久前，Netflix上新一部原创韩剧《爱麻夫人热映中》（下文简称《爱麻夫人》），获得不错的播放数据，但它的口碑不算出挑（豆瓣7.4），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如果仅仅是一部讲述娱乐圈女星关系的剧集，它对于两个女性“脱星”从“雌竞”到互助的转向，似乎是老生常谈了。
但将剧集放置韩国两性影视史的语境中，或有不同的视角。1980年代，韩国有过轰动全韩的两性电影《爱玛夫人》系列，《爱麻夫人》正是以当下的视角再现《爱玛夫人》的拍摄过程，剧集赋予所谓的“脱星”鲜明的女性意识，也充分解构了《爱玛夫人》本身。
提起韩国影视作品，我们更多联想到的是偶像、言情、财阀、校园、警匪等标签，但其实，韩国两性电影蔚为壮观，是最主流的类型之一。从1980年代的《爱玛夫人》，到新世纪以来的两性电影巅峰，再到2016年《小姐》，一直延续到当下的《爱麻夫人》，韩国两性影视作品的变迁过程，也是女性意识在曲折中进步的过程。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解构刘在石最爱的《爱玛夫人》
《爱麻夫人》的原型《爱玛夫人》，对国内观众来说，认知度中很低——它不是“经典”的作品，但它是韩国电影史上“重要”的作品。很多国人最早知道这部电影，还是在韩国综艺上，《爱玛夫人》是韩国综艺大神刘在石“最爱”的电影系列，被他频繁提及，甚至他高中时候就收集了所有与之相关的电影和书籍。
《爱玛夫人》是韩国两性电影的开山之作，上映于1982年。这里的“两性电影”，是狭义上的指称，不仅仅关于两性关系，更包含了大尺度的性元素。但它更多是将性作为探讨人性、情感或社会议题的媒介，电影本身有着完整的叙事结构和美学追求。
《爱玛夫人》剧照
在《爱玛夫人》中，女主人公李爱玛对丈夫不忠的婚姻感到厌倦，她学着丈夫夜不归宿，妒忌的丈夫失手杀死一名男性。丈夫入狱后，爱玛意外结识了美术学院的学生，并被他吸引，爱玛夫人的前男友再度出现……爱玛陷入三个男人的三段关系中，伴随着丈夫的出狱，她不知何去何从。电影中出现了不少针对女性的“男凝”镜头。
《爱玛夫人》是当年首尔票房第一的电影，成为了很多像当时的刘在石一样，正处于血气方刚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喜爱的电影。《爱玛夫人》也成为韩国电影史上最长寿的IP，在1980-1990年代期间，推出了超过10部电影，还不包括各种衍生的杂志或CD等。形形色色的爱玛故事，几乎都以回归家庭告终，迎合当时社会主流的保守价值观。
《爱玛夫人》的推出有其历史背景。朴正熙遇刺后，1980年全斗焕的军政府便上台了，为了维护高压统治，全斗焕政权推出著名的“3S政策”，通过推广体育（Sports）、屏幕（Screen）和性（Sex）三大领域的娱乐化内容，来转移公众对政治高压和社会矛盾的不满情绪。在影视领域，就表现为允许带有性暗示的内容传播，使大众沉溺于感官刺激，这也才有了韩国1980年代两性电影的盛行。
《爱麻夫人》剧照
Netflix剧集《爱麻夫人》不是重新拍一部剧版《爱玛夫人》，而是回到1981年，虚构《爱玛夫人》的诞生过程。
从“脱星”成为顶级女星的郑嬉兰（李荷妮饰），因拒绝在新片中出演露骨情节，遭到公司的报复，从女主角贬为配角。与之相对，夜总会舞者出身的新人申珠爱（方晓麟饰）通过公开试镜获得女主角位置。申珠爱起初把郑嬉兰作为偶像，但也在异化竞争中，一度与郑嬉兰势不两立。
郑嬉兰不是真的厌恶申珠爱，而是因为她经历过从“脱星”一路走到巨星的过程，她知道脱掉的衣服要一件件穿上有多么艰难，她更是亲眼见证、亲身经历了权贵阶层如何将女性视为玩物，她们要么妥协于潜规则，要么就被无情抛弃，甚至被悄无声息地除掉。郑嬉兰不希望又一个年轻女性沦为这个暗黑体系下的牺牲品。
《爱麻夫人》剧照
摔了跟头的申珠爱，这才明白郑嬉兰的良苦用心。两个女性坦诚相见，联手起来，改编原本《爱玛夫人》的三流走向。在外力干预下，女性主义版本的《爱玛夫人》胎死腹中，上映的是低俗两性电影《爱玛夫人》。
但女性互助的一幕发生在现实中：郑嬉兰在颁奖典礼上，公开了黑幕，申珠爱骑马奔来，营救了郑嬉兰，她们策马穿越了车流和星光，在驰骋中感受自由。马原本和女性的性感形象绑定，是满足男性欲望的符号，而此刻马变成女性互助、反抗不公、奔向自由的力量载体。
《爱麻夫人》剧照
至此，是可以理解一些观众给《爱玛夫人》中等的评分，因为从类型框架来看，《爱麻夫人》确实很像流行的娱乐圈女星关系叙事——从雌竞到互助，也不乏对男权、对权力的一通讽刺和批判，就像我们此前在《彗星美人》《宿敌》，或者台剧《影后》中看到的那样。虽然与一般的娱乐圈女星故事相比，《爱麻夫人》多了一层历史批判的意味，揭露了“3S政策”下的思想禁锢，但非韩国观众对这一段历史比较隔膜。
《爱麻夫人》剧照
另外一个集中批评点是，作为一部讲述“脱星”故事的剧集，《爱麻夫人》没什么大尺度情节，完全是解构了刘在石最爱的《爱玛夫人》，去讲述一个看起来“俗套”的故事。
但是否，不耽溺于任何挑逗或暗示，彻底地解构传统两性电影，才是《爱麻夫人》的高明之处？放到韩国两性影视的脉络中，我们会更清晰看到这一点。
进步与局限并存
两性电影一直是韩国主流类型，有多主流呢？可以看两个指标：一个是韩国的一线电影巨星，大多演过大尺度两性电影。比如韩国唯一一个戛纳影后、也是当下韩国咖位最高的女演员全度妍，她就出演过《快乐到死》《丑闻》《下女》等电影，不乏大尺度情节。裴勇俊是新世纪初韩流第一巨星，他也在《丑闻》《外出》等电影中有大尺度演出。换在内娱，这是很难想象的。
《丑闻》剧照
另外一个指标，两性电影是韩国女星的“造星机器”，诸多时下韩国中流砥柱的一线女星，都是通过大尺度两性电影出道的。比如金高银通过《恩娇》出道，金泰梨通过《小姐》出道，朴智妍接连拍了《人间中毒》《奸臣》出道……
韩国两性电影的发展历程，基本上是呼应韩国电影的发展历程。在全斗焕时期，韩国两性电影有了喘息空间，但彼时多数电影质量不高，格调不高。就像《爱玛夫人》一拍十几部，但很难走出韩国本土，因为乏善可陈。
1997年韩国电影审查制被废除，1998年正式推行“文化立国”战略，颁布《文化产业振兴法》，这才有了后来韩流的全方位崛起。此后，韩国很多被积压的电影得以重见天日，韩国电影人真正释放了创作自由，得以涉足更多原本被禁忌的题材。
这也就迎来了韩国两性电影的黄金二十年，并有了几个常见的叙事流向。
《情事》剧照
1998年，当时年轻帅气的花美男李政宰就与李美淑出演了两性电影《情事》，电影讲述一名三十多岁的已婚女子与未来的妹夫陷入禁忌之爱，是当年韩国电影票房的第七名。《情事》开启韩国两性电影第一大类别：禁忌之恋。类似的著名作品，还比如1999年全度妍、崔岷植主演的《快乐到死》，全度妍饰演的职业女性为寻求刺激，背叛了丈夫；2005年裴勇俊、孙艺珍主演的《外出》，两个被各自伴侣背叛的人，为了复仇也出轨了，并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彼此；2012年朴海日、金高银的《恩娇》中，70多岁德高望重的诗人，对年轻漂亮天真懵懂的高中生恩娇产生了爱慕的情愫……禁忌之恋触及了社会规范与个人自由之间的永恒议题，顺从欲望意味着背叛规则，遵守规则则压抑自我。现实中我们应当遵守规范，电影则给予了犯禁的想象。
《外出》剧照
2002年，任昌丁、河智苑领衔主演的两性电影《色即是空》，引领了韩国两性电影另一个大类别，性喜剧。这部电影当时风靡国内高校，估计没几个男生宿舍没看过？电影通过普通男大恩植对校花银孝的笨拙追求，展现青春期的情感萌动、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年轻人在探索两性关系时面临的困惑、尴尬与痛苦。电影很多桥段拍得很恶俗，但内核还蛮纯爱，善良的备胎迎来春天。
《色即是空》剧照
两性喜剧是可以卖座的商业类型，但要拍好没那么容易。韩国两性喜剧如今基本就跟国内低成本恐怖片一样：虽有一定的市场，但作品大多粗制滥造，几乎是悄无声息上映，也没什么声息就下映了。它们多是讲述成年人千奇百怪的情感关系，偏向于用裸露镜头和低俗笑料填补叙事空白，在豆瓣上这类作品几乎都不及格。
韩国两性电影还有一个大类，古装历史题材，聚焦于情欲与政治的关系，比如2012年的《后宫：帝王之妾》，2015年的《奸臣》和《纯真年代》。它们分享相似的叙事：王荒淫无度，男性复仇者利用美色靠近王，试图以此将王扳倒，复仇者却与美人生出真感情。不论复仇者和美人怎么选择，结局都是悲剧，因为权力结构本身并未改变，新的统治者很快重复相似的荒淫与专制。
《纯真年代》剧照
这个主题的当代转译，就是以两性关系透视财阀对韩国穷人阶层的吞噬和碾压，比如2010年的《下女》、2012年的《金钱之味》。在财阀的世界里，底层人的生命与尊严毫无价值，被选中的人只是他们的泄欲工具，沦为“下男”或“下女”。这类财阀主题的两性电影，都拍得非常华丽，但批判讽刺色彩也淋漓尽致。
《金钱之味》剧照
韩国两性电影的巅峰时期，韩国电影人将情欲作为一种媒介，探讨个体在欲望与伦理规范间的矛盾困境，也将两性关系与阶层差异、制度权力等议题绑定。相较于《爱玛夫人》系列的单调和粗疏，无疑是一个进步。
但局限性也隐藏其间。一方面，韩国两性电影的叙事中都存在一个潜台词，“荡妇必须死”或者“荡妇注定受到惩罚”。那些突破传统道德框架，主动表达欲望或违背婚姻承诺的女性，都挺惨的。比如全度妍从《快乐到死》到《下女》，饰演的角色都以死亡收场；《色即是空》校花最终选择了备胎男主，是因为她被富二代抛弃，遭遇了流产等一系列磨难……只有那些隐忍、牺牲、符合传统贤妻良母形象的女性，才能在叙事结束时得到某种形式的救赎或安稳，她们的善终是对“贤妻良母”的隐性奖励，比如《情事》和《外出》。这种叙事安排并非偶然，它是男权观念的影像投射，是对女性观众的一种“警告”：女性的情欲表达若脱离既定轨道，便需付出代价。
《快乐到死》剧照
另一方面，韩国两性电影以情欲为媒介，几乎都很难不把它作为卖点，于是几乎都陷入对女性身体的商业化利用。镜头习惯于从男性主人公的角度出发，捕捉女性胸、腰、腿等局部特写，戛纳影后全度妍也没能幸免。这表面上是服务于叙事需求，但无形中也强化了男性作为欲望主体、女性作为客体的权力关系。
两性关系中的女性主义
这些年来，韩国两性电影的产量严重下滑。这首先是全球的一个趋势——以前少见多怪，如今见怪不怪。与此同时，韩国两性影视作品所面临的国内外语境也发生了变化——女性主义思潮已经深刻影响着韩流的内容生产，以前那种存在落后性别意识的两性电影，已经失去市场。
从韩国国内来看，以2018年韩国版“MeToo”运动发起为契机，韩国女性主义浪潮风起云涌，深刻冲击着这个传统父权社会的根基。2019年，韩国宪法法院废除堕胎罪，同年，韩女发起“逃离束身衣”等议题，反对男性凝视和外貌规训；2020年，N号房事件冲击下，韩女发起声势浩大的反偷拍运动；2021年，《跟踪骚扰处罚法》开始实施；2024年，韩女发起“反男女共学转型”运动……如果哪部作品再大尺度地消费女色或者有辱女的嫌弃，只会遭到韩女的抵制。比如宋慧乔今年初上映的电影《黑修女们》，将恶魔封印在女性子宫内的设定引发韩女广泛批评，票房口碑双失利。而韩国巅峰时期的两性电影，也鲜有经得起女性视角的再审视。
《黑修女们》剧照
从国际环境来看，韩流的商业属性决定了它的发展必须瞄准更广阔的国际市场，韩影是韩流的重要载体，也将国际认可视为重要目标。近年来，戛纳与威尼斯等国际最具影响力的电影节，显著提高了对女性电影人及女性题材作品的重视，比如女性评委比例的增加、女性主题电影在竞赛单元中的突出表现、对性别视角的明确倡导。韩国电影人开始调整叙事策略，逐渐将女性主义嵌入两性关系的讨论中，赋予女性角色主体性与心理深度。这是艺术上的选择，也是市场与国际荣誉双重驱动下的战略调整。
2016年朴赞郁执导，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并获得英国电影学院最佳外语片的《小姐》，就是韩国两性电影的一个转向。电影有大尺度的画面，但这是一部鲜明而犀利的反父权作品。秀子与淑熙都是觉醒反抗的新女性，通过互助联盟对抗男权压迫，性爱场景发生在她们俩之间，这是女性彻底夺回身体自主权的标志。
《小姐》剧照
一边是韩国电影在国际市场的大杀四方，另一边是Netflix在2019年真正进入韩剧内容生产以后，逐渐重塑韩剧创作生态，尤其在女性题材的呈现上发生转向。Netflix全球超过3亿的订阅用户构成庞大市场基础，女性主义内容所蕴含的平等、独立、自主等价值观念，能够跨越文化差异引发广泛共鸣，成为平台吸引多元用户群体的重要选择。韩国影视产业成熟的工业化体系为这种转变提供支撑，专业化的创作团队擅长提炼情感共鸣点，将女性主义元素融入叙事结构。
所以有了《黑暗荣耀》的女性复仇，《女王制造者》里野心勃勃的女性政治家，《苦尽柑来遇见你》中三代韩女的托举……全度妍在Netflix电影《杀死福顺》（2023）中再度有大尺度演出，但这一回她不是“下女”，不必“快乐到死”，她是大女主。
《杀死福顺》剧照
无疑，Netflix原创韩剧《爱麻夫人》是这一进步浪潮下的产物。它不是再拍一部刘在石热爱的《爱玛夫人》，而是解构了这部韩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两性电影。它聚焦于“脱星”背后女性被侮辱被损害的真相，拒绝对女性身体的商业化展示，着力于张扬女性主体性和女性的互助精神。它是韩国影视在性别议题上持续进阶的扎实成果，一路走来有多坎坷，这颗看似平平无奇的果实也就多么可贵。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来源：安徽乡村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