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对改编抱着非常开放的心态。”徐则臣接受现代快报独家专访表示,“我在意的是原作的精神。我想通过运河以及运河人之间的关系,展现历史和时代变迁,只要这个在,我觉得就没问题。”
茅奖剧《北上》持续热播,网友们戏说,这是江苏人花钱,请常州人主演,在苏州和镇江取景,拍了一部原著作者是连云港人,以淮安为原型的电视剧。
徐则臣忙得脚不沾地,还是抽空跳着看了十几集,“挺有意思”,就像遇见老相识换了身新衣裳——运河在,人物的魂也在,可故事走向时不时给他“意外惊喜”。
原著结尾才团聚的人,剧里开头就扎堆生活,这种改编把“唇齿相依的生活状态”演活了。
“我对改编抱着非常开放的心态。”徐则臣接受现代快报独家专访表示,“我在意的是原作的精神。我想通过运河以及运河人之间的关系,展现历史和时代变迁,只要这个在,我觉得就没问题。”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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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片名上方有一行字,“根据徐则臣‘茅盾文学奖获奖’同名长篇小说改编”,很多观众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好奇他和《潜伏》里的余则成是不是有关系?还真有。
徐则臣从2005年开始一直在《人民文学》工作,到现在担任副主编,编发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其中就有《潜伏》。那是他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去河北吴桥,路上和作家龙一聊起来,回去龙一就写了这篇小说。因为小说人名十分难取,龙一觉得徐则臣的名字很合适,就拿来“拆改拆改”:双人“徐”,去掉双人是“余”,“潜伏”就是剩下来的;而且必须要成功,所以“臣”改为“成”。
后来,杂志急需一部既精彩又正能量的小说做头条,徐则臣推荐了这篇小说,将其改名《潜伏》发表。这成了他编的第一部现象级小说。《潜伏》热播的时候,别人喊他去食堂吃饭,都喊“余则成吃饭了”。
说起这事,徐则臣开玩笑说:“说明我这人还行,别人愿意用我的名字。”
徐则臣表示,编辑的工作,使得他对当下的写作状况比较了解,“我个人的写作在其中处于什么位置,我的可能性、空间在哪里,我很清楚。”同时编辑也是批评家,选稿子更多是毙稿子,因为每期入选的只有几篇小说,标准必然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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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写作,历时四年,其中一半的时间和心力用在推敲结构上,真正动笔写作不到两年就完成了。小说以历史与当下两条线索,讲述了发生在京杭大运河之上几个家族之间的百年“秘史”。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词称:“在《北上》中,徐则臣以杰出的叙事技艺描绘了关于大运河的《清明上河图》……”
在徐则臣看来,一部优秀的小说,就像一间房子,不仅有门窗供人出入,每一面墙也如同隐藏的门,提供了独特的入口。
“有的读者钟情于小说里古代部分,觉得小波罗和谢平遥的故事饶有趣味;而有的读者认为历史离现实太过遥远,更喜爱当下谢望和、孙宴临的故事。有的读者因生活在运河边上,对运河的一草一木、水文变化格外感兴趣;但也有人一辈子没见过运河,觉得书中大篇幅对运河风物的描写是浪费,会直接跳过。这完全因人而异。”
原著的优质基因,为各种艺术形式的改编提供了足够空间。话剧《北上》相对忠于原著,将历史与现实两条线融合展现;音乐剧集中呈现1901年的历史部分;电视剧侧重当下生活线,把历史线暗含其中。
在徐则臣看来,这是不同艺术形式基于自身特点做出的选择。“当一部长篇小说足够丰富和复杂,那么即使只是选取它的一个或者是有限的角度,也能生发出一个完整、自洽且丰富的世界。”
“大家不要觉得看到电视剧讲当下生活,就认为不是《北上》了,它只是处理方式和侧重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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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漂十年后,夏凤华蜷缩在廉价公寓角落,对电话那头的母亲倾诉:“妈,北京的地铁挤得能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屏幕前多少异乡人瞬间破防,而这,正是徐则臣亲历的生活。
徐则臣出生在江苏东海水边的小村庄,在村里读小学,到镇上念初中,又进县城读高中,大学一二年级在淮安度过,大三大四作为学院培养的青年师资到省会南京学习,后来北上求学,最后扎根北京。在他的小说中也能追寻到同样的脉络:主人公总是从运河边的故乡“花街”出发,一路“北上”进京,经历命运的种种浮沉。
剧中,新一代“北上”的困境直指当下:谢望和在互联网泡沫中迷失,恰似今天被算法困住的年轻人;夏凤华从物流小妹到创业CEO的蜕变,又暗合女性打破职场天花板的现实议题。弹幕里有人感慨:“原来我们不是在追剧,是在运河的倒影里打捞自己。”
“人们往往有个偏见,觉得从北京回去就是失败。但我和我小说里的人物从不这么看。他们想来北京时毅然奔赴,想回去时坦然回归,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大结局里,花街六子回到运河畔,曾经的叛逆少年学会了与生活和解。
徐则臣认为,这部剧年轻人之所以爱追,还是因为真实、励志,“把大家最真实的感受呈现出来,我觉得主创这方面是非常用力,也是让我最为感动的。”
【对话】
“改编遇到坎儿随时找我,管盒饭就行”
读品:拍摄前,您曾带着主创团队到运河江苏段踩点踏勘,都去了哪些地方?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徐则臣:我主要带着他们去了淮安运河边和洪泽湖,采访了一些老船工和研究者。我带他们走的地方不多,但是他们自己走的地方挺多的,最后找到了苏州,昆山巴城老街就是走的过程中发现的。我跟剧方说,如果改编过程中遇到什么坎儿,随时找我,管盒饭就行;要是他们不问,我也不会主动干涉,因为影视作品有它自己的逻辑,是一个独立的艺术品。
读品:因电视剧热播,“花街”热度持续攀升,有人好奇花街是否真实存在。
徐则臣:我喜欢在小说中运用真实地名,我写北京中关村,读者甚至能拿着小说当作地图去导航。不过,“花街”对我来说更为特殊。这是我多年精心营造的文学场景,也是我的文学根据地,既基于现实,又充满虚构。
淮安里运河边,石码头往上有一条倾斜的老街,那就是花街。我在淮安读书工作时,离花街和运河很近,每日往来,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动听,便将故事安排于此。最初想象的花街,是两边几十户人家面对面的老街,随着创作推进,发现难以容纳更多情节,于是我不断地拉长、丰富它。现在我笔下的花街,已经有麦当劳、肯德基,还有各种时髦的名品店等,它已不再是最初那种看起来摇摇欲坠、充满古典沧桑感的老街。在写《耶路撒冷》时,里面甚至出现了一座歪斜的教堂。
花街不断发展变化,它的最终面貌取决于我的表达需求,只要有需要,它就会不断延伸拓展。所以我说世界有多复杂,花街就有多广阔。就像福克纳一辈子书写的邮票大小的约克纳瓦塔法县,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在他们的小说里,很多东西在现实里是找不到的。
“越当下越及物效果越好”
读品:《北上》弱化原著跨越百年的宏大叙事,聚焦运河少年的成长历程。您如何看待这种简化叙事结构的改编?
徐则臣:如果完全按照小说的结构去拍电视剧,难度非常大,效果也不一定好。小说不同时代之间跨度跳跃大,对电视剧观众来说可能会有问题。连续剧在故事、逻辑、场景、人物所有这些元素上,都得有一定的连续性,节奏不能像电影和小说那么快那么跳跃,留白也不能那么多,这是电视剧自身的特点。
读品:原著粉评价“史诗变偶像剧”,有人觉得这降维了文学作品的深度,也有人认为这是推动文化传承、传播的有效策略。您当初有没有考虑过亲自当编剧?
徐则臣:之前制片方问我有没有自己改编小说的意愿,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一方面是时间原因,我手头的小说都没时间写;另一方面,我对电视剧本确实不了解,真要我改,我也改不了。电视剧有它的门道,如果我懂电视剧,十有八九也会换一种方式,我也不是说多体贴人家编剧、导演,这是一个客观事实。客观地讲,把本身难度就大的小说改编成相对平易、大众能接受的电视剧,难度是很大的。
大家对原著的尊重,这一点我非常的感动。看剧的时候,我尽量提醒自己保持一颗素心,站在剧自身的逻辑里去看待它,我觉得这既是对二度创作的尊重,也是对电视剧这种艺术形式的尊重。
读品:有哪些改编是您特别满意的?
徐则臣:原著结尾才团聚的人,剧里开头就扎堆生活了,聚了散、散了聚,形成一种聚散分合的结构。虽然小说本身也是聚散分合,但跟电视剧还是有区别。剧里几家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彼此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共同成长,这个效果特别好,他们像齿轮一样相互咬合交错,每个人的故事都和其他人紧密相连,充满了张力。
我很喜欢镜头那种日常怀旧的质感,演员全都素颜出镜,力求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现场和时代感,能看出主创在这方面下了很多功夫。
读品:电视剧改编很大,人物故事与原著有较大出入,表现了新一代“北上”的困境,您如何看待电视剧反映的“当下性”?
徐则臣:如果改编聚焦“当下”这条线,只能往下走,越当下越及物,效果越好。尤其是在当下大家都有点茫然的时候,电视剧拍出了一种励志的效果。为什么年轻人喜欢看?他们可能被某个情景、细节感动,眼泪哗哗流,但感动背后是全剧不屈不挠的理想主义奋斗精神,能激发向上振奋的力量。把大家最真实的感受呈现出来,主创这方面是非常用力的。
“我没有变节”
读品:刚在北京定居的时候,各方面条件都很艰难,因此您早期的很多小说是在描写北漂群体,写他们在北京的漂泊、挣扎和奋斗。二十多年过去了,已经在北京扎根、安定下来,也可以说功成名就了,这种变化有没有反映到创作上来?
徐则臣:你是想问我,随着生存境况的变化,我写作的对象、写作的立场是不是也发生了改变?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把自己的小说看作底层写作。我写的人物,生活可能相对艰难些,但我更在乎他们的内心,在乎他们和城市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身份认同和心理认同,所以我从来不会拼命渲染物质上的艰难。
我刚在北京的时候,生活确实艰难,买不起书我就天天去书店看,那时候一周吃一次23块钱的水煮鱼,油都乌黑的,我也吃得特别开心,从来没觉得苦。对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孩子,物质上的苦根本打不倒我,也不是我在意的重点。现在生活相对富足了,我是不是就不关心这样的一些人了?我觉得不是。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也想写富人,但是我不熟悉,我写不了。如果他们身上有让我感兴趣的点,我依然会认真去写。
我不觉得我在写作上“变节”了,或是背叛了什么,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人物的性格、成长,还有问题意识,而不是人物身上携带的世俗意义上的符号。
读品:您走出故乡、远离故乡已经很久了,怎样再从故乡汲取养分?
徐则臣:过去故乡和世界在我心里是二元对立的。我们在故乡老是觉得这个地方太小、太落后,好日子都给别人过了,要到一个更大的世界去施展才华,获取更多机会。所以每次回去都觉得别扭拧巴。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给我假期,我特别愿意待在老家写作,在家睡觉特别踏实,满院的鸡叫狗叫都不影响我。不像在北京,窗户关不严,没有两层玻璃,车经过没响喇叭你都能醒。可能是年纪大了,对很多事情的想法不再像过去那么偏执,非要分出个对错、远近。年轻时候那些愿望、梦想、斗志落实了以后,可能需要的是另外一种内心的平静和安妥。现在我回到故乡,精神会更加地充实、强大,不再像过去那么单薄脆弱,变得更有韧性。
来源:现代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