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落地古装剧，质感好妆造好剧情好，外加演员演技好。李现演的花鸟使很特别，人设很神秘也很有趣，很松弛的演技。”这是网友对正热播的电视剧《国色芳华》的评价。在豆瓣网上，它的评分已蹿升至7.8，甚至带火了菏泽牡丹，销量较去年同期增长三分之一。
▌蔡辉
“落地古装剧，质感好妆造好剧情好，外加演员演技好。李现演的花鸟使很特别，人设很神秘也很有趣，很松弛的演技。”这是网友对正热播的电视剧《国色芳华》的评价。在豆瓣网上，它的评分已蹿升至7.8，甚至带火了菏泽牡丹，销量较去年同期增长三分之一。
《国色芳华》讲述了唐朝一位奇女子何惟芳，靠商业头脑和培育牡丹的技艺，冲出旧婚姻，自立自强，不仅取得事业与爱情的成功，且济民救世。《国色芳华》虽属虚构，但故事背景不难猜。剧中何惟芳爱上的蒋长扬是“花鸟使”，史籍中，此职仅唐玄宗在位时出现过，属内诸司使，一般由宦官担任，很可能就是名阉高力士。
为呈现唐风，《国色芳华》创作团队付出了努力，对唐人的服饰、发型、妆容、日常礼节等进行了钩沉，仍有不少遗憾：唐玄宗时，民间培植牡丹的市场可能还没成熟，何惟芳创业难成；剧中对唐代的“和离”制度的理解有误，何惟芳前夫家无需上法庭；前夫刘畅提出的治理黄河方案，竟是明代潘季驯的“束水攻沙”；宁王从未独揽朝政，刘畅父子拜错了门……如果忠实于历史，剧中故事皆不成立。
这是当下历史剧的常见病：裹上一层贴片式的历史细节，内核却是现代的，缺乏真实感。如网友所说，成了“陋室精装修”，而表面的“好看”，亦掺了许多误会和硬解，传播的不是正确的历史知识。
文艺创作应有更多的自由空间，但“美女爱太监”式的笑话还是少一点好。
（明）仇英作《人物故事图·贵妃晓妆》
使职越多 天下越乱
在《国色芳华》中，男主角蒋长扬是“天下第一贪官”，杀伐由己，不受节制。让人好奇：“花鸟使”算几品官？为何权力这么大？
欲知“花鸟使”，须知唐朝使职。使职指安排官员离开原职守，专门负责某事，如吊祭使、礼仪使、赈恤使等。长期称使职，如节度使；短期称差遣，事毕则撤。杜佑在《通典》中称，唐“设官以经之，置使以纬之”。据学者宁志新统计，唐代使职多达338种。
学者景遐东认为原因有三：
首先，唐代官场流程复杂。朱熹说：“每事先经由中书省，中书做定将上，得旨，一再下中书，中书以付门下。或有未当，则门下缴驳，又还中书。中书又将上，得旨，中书又付门下。若可行，门下又下尚书省。”效率低。
其次，地方管理难度加大。隋“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唐贞观十三年（639年）已是“凡州府三百五十八，县一千五百五十一”，州郡数几增一倍，为防基层办事不力，只能“遣大使十三人巡省天下诸州”。
其三，急事难用高官。派宰相级高官为“使”，会被视为降级，引起他们的不快。故使职一律无品级，为标明高官身份，有时给予兼职。在《国色芳华》中，蒋长扬便兼光禄寺少卿，从四品上，但细勘“花鸟使”之职，即知此安排不合理。
有了使职，皇帝才能“躬亲庶政，不委宰辅”，但使职有弊端，一是乏连续性，二是使职自设衙署，直接向皇帝汇报，易成“独立王国”，他们监察基层官员，可谁来监察他们？陈子昂说：“使愈出而天下愈弊，使弥多而天下弥不宁。”
太监跟着凑热闹
唐玄宗时，县数更多，每道大使平均监察35州、150多县，涉官员一两千人，且全国经济重心从北方开始南移，管理系统已难支撑，唐玄宗遂将原有的10道，分为15道，增派使职，致“为使则重，为官则轻”。
唐玄宗还设立内诸司使，让宦官出任使职，宋人王旦说：“唐设内诸司使，悉拟尚书省。”成一套独立的行政系统。唐长孺先生说：“北衙（太监掌控的禁军，设于宫廷以北）诸司使之首是左右神策护军中尉、枢密使和宣徽使，相当于南衙的宰相。”
据《旧唐书》：“太宗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至永淳（唐高宗晚期年号）末，向七十年，权未假于内官。”但唐帝意在稳固皇权，即使是李世民，亦视宦官为家奴，不许外臣插手。
房玄龄路遇少府监窦德素，随口问宫门有何营造，窦说正修北门，唐太宗知道后，怼道：“你搞好南衙（宰相负责的中央办公机构）的事就行，我修个北门，跟你有啥关系？”房玄龄忙表示不干预。少府监在行政上归宰相管理，房玄龄过问，并未越权，李世民却起了疑心。
内诸司使的权力扩张，到后来，据《旧唐书》记：“每四方进奏文表，必先呈（高）力士，然后进御，小事便决之。”
内诸司使不一定是太监，据学者杜文玉钩沉，曾任教坊使的范安便是士人。
然而，“花鸟使”应是宦官，《新唐书·吕向传》记：“……时帝（唐玄宗）岁遣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号‘花鸟使’。”表面看，“花鸟使”的工作是帮唐玄宗找美女，其实另有重大使命，非“皇帝好色”那么简单。
“花鸟使”牵涉宫廷斗争
元稹《上阳白发人》写道：“天宝年中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或有误会。
据学者许浩然在《吕向〈美人赋〉发微》中钩沉，吕向写《美人赋》，讽刺设“花鸟使”，唐玄宗震怒，宰相张说苦劝，唐玄宗提拔了吕向。傅璇琮先生发现，吕向于开元十三年（725年）意外升职，或“花鸟使”设于此年。
唐玄宗扩后宫，意在拉入更多武氏集团的女子，助武惠妃替代“色衰爱弛”的王皇后。吕向是太子李瑛的辅佐，私党王皇后，《美人赋》暗指王皇后是“有美一人”，武惠妃是“惑有国之君臣者”。唐玄宗发怒，因看出玄机，却无法处罚吕向。
“花鸟使”牵涉宫廷斗争，必须回避外臣，只可用宦官。许浩然认为，“花鸟使”就是高力士，他是武氏集团中人（据陈寅恪先生论），后为唐玄宗找到杨玉环，也是武氏集团的外围人物。
“花鸟使”不能公开行动，还有一个证据：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见儿子李亨（唐肃宗）无妻，让高力士从民间采选，高力士说：“人间嚣嚣然，而朝廷好言事者，得以为口实。”予以拒绝，只能从“掖廷中故衣冠以事没其家者”中选三人，包括后来的章敬皇后。
《国色芳华》中，人人皆知蒋长扬是“花鸟使”，不合史实。
唐人撰《大唐传载》中称：“天宝中，天下无事，选六宫风流艳态者，名花鸟使，主宴。”要么是“花鸟使”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同朝代的人也不知情；要么是“花鸟使”分两种，后一种由宫女担任，也与何惟芳无交集。
唐代男女不平等
在《国色芳华》中，何惟芳的人设突兀。
何惟芳与前夫家庭闹翻后，为要回嫁妆，不接受“休妻”，要求“和离”，在唐代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唐代法定离婚分三种，即“七出”、“义绝”与“和离”。“七出”是男性单方面弃妻；“义绝”是双方家族可能发生殴斗等恶性事件，官方强行判离；“和离”是双方协议弃婚。唐代最早将“和离”写入法律，体现出进步性，但唐代法律不认同男女平等，“和离”不是“协商离婚”。
《唐律疏议》明确表示：“妇人从夫，无自专之道。”男方休妻，只需夫家、邻里、保人等在休书上签字，无需官府批准，不用女家认可，即具法律效力。
唐人受佛教影响，出现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式《放妻书》，许妻子离婚后带走嫁妆，并给生活费。除《放妻书》，还有《放夫书》，写给赘婿。
唐代既有崔颢“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也有《幽明录》中，某少年爱上卖胡粉女，日赴市买粉，女问：“将欲何施？”答曰：“意相爱乐，不敢自达，然恒欲相见，故假此以观姿耳。”女遂相许。
据《开元天宝遗事》，杨国忠到江浙出差，回来发现妻子怀孕，妻子说，思念过深，梦中怀孕，杨国忠竟信以为真，“时人无不讥诮也”。
唐初文化上认可男女平等，但无制度保障。唐法规定，女子主动提出解除婚姻关系，擅自离去的，会处以两年徒刑，擅自改嫁，处罚更重。女性无婚姻自主权，无离婚权，再嫁即失遗产继承权……晚唐时，大多数女性在丈夫死后选择守寡。
种牡丹难发财
现实中的何惟芳也无法像《国色芳华》中那样，靠种牡丹发财，因唐玄宗时，佳品牡丹藏于深宫，尚未形成市场。
据学者白茹冰在《论唐代牡丹的引种、推广与兴盛》中钩沉，唐人韦绚在《刘公嘉话录》中称：“牡丹花，世谓近有。盖以隋末文士集中，无牡丹歌诗。”说明唐前无人工培育牡丹。直到唐高宗时，上官婉儿才留下诗句，称牡丹是“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
唐玄宗时，禁苑广栽牡丹。《开元天宝遗事》中称：“初有木芍药，植于沉香亭前，其花一日忽开，一枝两头，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民间却看不到。
杨国忠得宠后，御赐他几枝牡丹“植于家，国忠以百宝装饰栏循，虽帝宫之内不可及也”。开元末，裴士淹在汾州发现白牡丹，移植于长安的家中，“为都下奇赏”。直到唐德宗时，牡丹才飞入普通人家。白茹冰发现，《全唐诗》中颂牡丹诗共185首，唐玄宗之前才6首，玄宗至宪宗时30首，占16%，宪宗后148首，占81%。何惟芳恰好错过了机会。
即使牡丹风行长安，也多在“大宅”，白居易在诗中写“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何惟芳的薄利多销术难成功。
在《国色芳华》中被刻画成反派的宁王，倒是惜花人，“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防鸟伤牡丹花。
当时最著名的牡丹栽培者是宋单父，柳宗元称他“凡牡丹变色千种，红白斗色，人不能知其术”。可宋单父并没变成大富翁。
宁王被“黑”得最惨
在《国色芳华》中，宁王贪墨、恶毒，原型是唐玄宗的大哥李宪，史书称他“尤恭谨畏慎，未曾干议时政及与人结交”，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李宪去世时，唐玄宗“号叫失声，左右皆掩泣”，谥为“让皇帝”。
唐玄宗排行老三，其父唐睿宗首次登基，老大李宪便是太子，而唐玄宗4岁时被过继给伯父李弘。唐玄宗第一次政变、助父夺回帝位后，李宪坚决不当太子，因他意识到，政变军队并不支持自己，且敌方随时可能发动新政变，李宪自幼年起屡遭变动，养成胆小怕事的性格。
唐玄宗第二次政变前，太平公主与唐睿宗拉李宪合作，此时他们基本控制了朝局，准备武力清除唐玄宗。李宪却背叛了太平公主，唐玄宗靠三百多亲兵、家将翻盘，逼父亲唐睿宗退位，自己当了皇帝。
李宪后半生养尊处优，唐玄宗赐物，必“付录史馆，每年至数百纸”，以彰显唐玄宗的仁慈。李宪一生谨慎，怎会培植刘畅父子当心腹？李宪确有一个女儿，也确被封为吉安县主。
如《国色芳华》呈现，唐人重门第，婚姻强调“当色为婚”，李白死后家道衰落，两孙女嫁给庶族地主，史称“失身农夫”，李白的世交、官至光禄卿（从三品）的范传正曾打算让她们改嫁。
在这种身份制社会中，何惟芳很难发展，直到百年后黄巢攻占两京，“天街踏尽公卿骨”，贵族基本被消灭，中国转向平民社会，此即“唐宋变革”（有争议），“何惟芳”才有了更多机会，也许创作者们觉得盛唐有卖点，硬让她穿越过去。所谓盛唐，未必是老百姓的好时代。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