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军《寻找子谦先生》

西瓜影视 内地剧 2025-01-05 07:29 1

摘要: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七日早晨,何光被门铃声吵醒,然后就见到了自称是子谦先生女友的余佩小姐。何光知道余佩这个名字,是这年春天开始的时候,他听说子谦先生因为一个叫余佩的女人同妻子闹离婚,还听说这个女人比子谦小二十二岁。除此之外,何光别无所知。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七日早晨,何光被门铃声吵醒,然后就见到了自称是子谦先生女友的余佩小姐。何光知道余佩这个名字,是这年春天开始的时候,他听说子谦先生因为一个叫余佩的女人同妻子闹离婚,还听说这个女人比子谦小二十二岁。除此之外,何光别无所知。

子谦出走了。余佩说,他是不辞而别。

这个消息并没有使何光感到惊讶,但余佩以泪洗面的情状让何光不安起来,很快也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

余佩说,自从与子谦相识,后者就不曾离开过自己。就是出差,他们也是形影不离的。

你很担心?何光这么插了一句。

余佩停止了抽泣,说:你应该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和他在一起这些日子,他只对我提起过一个人,就是你何光。

何光内心很感谢子谦先生对自己的厚爱。一个男人对枕边的女人谈论另一个男人,是需要勇气的。但是何光还是有些为难,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子谦先生的去向。

何光把余佩引进客厅,扔给她一本画报,说你别着急,我收拾一下,咱们再作商量。然后何光就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了。他关紧了门,解了一次漫长的小便。何光找了一个不出声的角度,尿液顺马桶的左壁缓缓而下,果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致后来余佩认为这段时间何光是在吃早点什么的。

何光回到客厅时,余佩已镇静了许多,脸上的泪痕也用粉纸擦尽了。何光这才觉出,余佩真的算得上一位小美人儿。何光的妻子出国做访问学者已近三年,这个家几乎找不到一点异性的气息,所以余佩的不期而至,倒使这个家蓬荜生辉了。

你吃好了?余佩问。

何光说,我没有用早餐的习惯。以前老婆在家时……

你离婚了?

没有。王小宁出国了,何光说,王小宁是我老婆。你喝茶。

王小宁出去几年了?

有三年了吧。

三年?余佩笑了一下,你这三年可不容易。

何光有些后悔,不该在同余佩的谈话中暗示自己独处的事实。自己和子谦先生是忘年之交,况且后者眼下至少是失踪了。

我们怎么办?何光点上烟问道。

你说呢?余佩说,你同他是好朋友,你应该对他更了解一些,我听你的。

何光想了想,说,首先,他不可能去死。子谦先生是个爱惜生命的人,这种人是不会死的。

余佩说,我想也是。他年纪虽奔五十了,但是……我们过得一直很好。

那么,何光说,他的突然失踪极有可能是一种方式……

余佩看着何光,可能听不懂这种表达。

何光接着说,这种方式对他解决问题很有用,比如说给司法机关造成一种压力,便于裁决他同妻子的离婚书。

你觉得子谦这样做是为了离婚吗?

应该是。何光对自己的这种分析持有信心。再说,不为这个,又为什么呢?

当天中午,何光同余佩一起匆匆吃了份快餐,就登上了犁城去蓝堡方向的火车。他们先是办了硬卧,何光睡上铺,余佩在下铺。他们坐在下铺交谈。车行四十分钟,在三十铺站上了一批去南边贩面料的小贩。这些人一上车就支起箱子打扑克,边玩牌边喝酒。何光很不习惯在这种氛围里去讨论一位朋友的生死攸关问题,便去找了车长,加了些钱,同余佩双双移到了软卧车厢。余佩说,早知这样还不如乘飞机。何光说,飞机太快了。余佩就问,快有什么不好?何光解释说,他想沿这一线寻找子谦先生。如果蓝堡找不到,还可以回头去军埠,而军埠是不通飞机的。何光也觉得自己这些解释与速度没有关系,他私下埋怨自己的嘴太快了。

软卧车厢就他们两个,布置得很干净。何光慢条斯理地沏上茶。他想给余佩也沏一杯,可余佩说不渴,要渴了就喝他的。你不在意吧?余佩说,我没病的。

然后他们接着交谈。

何光提出去蓝堡,理由有两点。其一,蓝堡是子谦先生的出生地。蓝堡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就出了子谦这么一位文化名人。这种故土之情是难以割舍的。其二,据何光所知,子谦先生十七岁那年的初恋也开始于蓝堡。恋爱的另一方姓莫,莫小姐其时十五岁,发育已是很好了。由此他推测莫小姐应出身于大户名门。因为那个年月,不是这样的家境,十五岁的女孩连乳房都未必能长高。男人,何光说,尤其是进入中年的男人,对初恋总是看得很重的。这种总结的口吻让余佩很有几分兴奋。

他们那时候,余佩笑着说,会做爱吗?我想象不出子谦十七岁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

何光没有回答。余佩这个女人有些轻浮,可是并不令人讨厌。他看了余佩一眼,却在想这个女人和子谦先生在一起的情形。子谦是个瘦高个,穿西装还算挺拔,颇有几分风度。文化人中,像子谦先生这种注重仪表的人确实不多。当然,脱光了的子谦肯定是另一个样子了,大约形同仙鹤吧。不过这种体格的男人在床上一般是见功夫的。

子谦可真是风流了一辈子。余佩说完,便躺下了。

所以我首先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何光说,当然,凡事都不是绝对的。要不,我们还出来干什么?

何光发现后两句话余佩可能没有听见,她戴上了耳机,听起音乐了。何光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村庄。他想这回出门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寻找子谦的下落似乎显得不重要了。他不明白,早晨见到余佩时,她那些眼泪是从哪儿来的。何光后来就去了车厢连接处吸烟。他总结了这半天来的经历,觉得自己也很荒唐,言谈中勾引的意味处处可见。眼前掠过的是一行行吐出新绿的杨柳枝。四月在中国是春意正浓的季节。很长时间过去后,何光才真正感到,选择四月出门怎么看都是一个错误。

软卧车厢与餐车相通。不到六点的光景,何光就叫了余佩去用餐。余佩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后眼睛稍有些肿。何光注意到余佩睡着时两眼合得并不是很拢,有点似睡非睡的意思。如果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这种眼神是绝对迷人的。何光断定女人入睡的依据是女人异常丰满的胸脯,起落得很均匀。何光对此没有自责,因为余佩当时的睡姿与光线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角度,最亮的部位便是那两点。亮的、动的,最不济的视线也会被它们牵走。

子谦肯定是在蓝堡吗?余佩喝了口西红柿鸡蛋汤后这么问道。

我说过,凡事都不是绝对的。何光说。

如果子谦不在蓝堡,我们这趟算什么呢?余佩看着窗外说。

何光没再接话。是呀,算什么呢?

他们返回时,车厢里已多了一位老干部身份模样的人。那人是下铺,何光便坐到余佩这一边。何光主动同老者搭腔,问了一些很琐碎的话。余佩还是听歌,她把鞋脱了,两条腿就放在何光的背后。

你们去哪?老者问。

去蓝堡。何光说,去看一位朋友。

你爱人是搞文艺工作的吧?老者问。

何光笑了笑。他没有说,这不是我爱人。不是爱人又是什么?情人?恋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事,一般熟人又干吗要结伴而行呢?何光想这是不容易说清的,倒不如不说。

不说就是默认。而且何光为了证实这种被认定的关系,必须要拿出相应的行动来。所以后来何光要为余佩拉拉被子,把杯子递到她手中,把她的鞋放放整齐。何光还为她削了一个苹果。何光每做一样,余佩都说一声“谢谢”。她戴着耳塞,声音吐出来比平时大。

你们结婚没多久吧?老者又问。

何光这回是含混地点了点头。

老者笑着说,我一看就知道。只有新婚夫妻才会这么情到礼周。

火车上这一夜让何光心烦意乱。他想这事开始变复杂了。他对余佩所做的一切,在对方眼里无疑是献殷勤。余佩会怎么想?会认为他是一个缺德少义乘虚而入的小人吗?何光一夜都为此烦恼。他越想越觉得窝囊,事情的性质莫名其妙地被改变了,作为当事人,他却难以申辩。

翌日上午,火车抵达蓝堡。那位老干部模样的人下车前分别同何光和余佩握手,说,祝你们永远恩爱、相敬如宾。余佩听了这话不禁笑了,看看面红耳赤的何光,用胳膊碰碰他,他拿我们当夫妻了?何光说随他瞎说吧。余佩说,也难怪,你一路上对我那么体贴。何光难以解释清楚,便一笑付之。

他们先住下,各包了一间房。何光计划在蓝堡逗留两日。第一天去文联、文化局和文史办,第二天通过公安局查询姓莫的女人。从地域上看,莫姓在这个地区虽是大户却是小姓,查询工作不会太难。鉴于目前子谦先生的状况不明,两人商定对外的口径是追踪采访,为子谦先生筹拍一部电视片。何光是编导,余佩为电视台的主持人。余佩说这成了冒充,万一惊动了当地的头头脑脑,就露馅了。何光觉得有道理,便将余佩改作自己的助手。

第一天,他们受到了很好的礼遇,几家文化单位听说是因为家乡名人的事,十分热情。但从他们的谈话中,何光觉得子谦先生至少有十年没有光顾过故里。文联的一位副秘书长也是位小说作者,何光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比作如雷贯耳毫不过分。这是何光始料不及的。余佩说,你的名气也不小呀,千里之外还有人知道你。何光淡笑道,我们这些人,也就剩下这么点东西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副秘书长领他们去看了子谦先生读过书的中学,并说校图书馆专门辟出一柜,陈列子谦先生的作品及研究他作品的资料。何光对此有些不同看法,子谦先生的成就主要反映在文学批评上,他是靠研究别人来造就自己的。子谦先生的批评文章有其风格,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一路,借他人作品之像塑自我之形。不过何光仍是要感谢子谦先生。当年若不是子谦先生连续三篇大块文章,何光在小说界的知名度绝对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至少不会扩大到千里之外。

在中学转悠了很久。副秘书长接到传呼,便去回电话。趁这工夫,余佩对何光说,她刚才看到池塘边那个小亭子,能想象出子谦初恋时的情形。他喜欢在亭子里动手动脚,余佩说,我们第一次,也是在公园亭子里。何光听了这话,心里陡然有些不舒服。他觉得余佩不该把事情说得太具体。太具体就是形象了。

第二天的工作情况很糟糕。他们在一位户籍警的引领下,一共走访了八户莫姓人家。其中七户均不知世上尚有子谦其人。唯有一位裱字画的中年男子表示,子谦这个名字略有耳闻,是他堂姐的一位旧时同窗。

那么你堂姐呢?何光问道。

在美国。裱匠说,她一家都在美国。

余佩看了看何光,意思是:难道我们还要找到美国吗?

何光递给裱匠一支烟,希望他尽可能回忆起一些关于他堂姐和子谦先生之间的往事。裱匠就问:你们是来查案子的?何光说,我们想搜集一点有关子谦先生过去的资料。何光这么做,是想让余佩相信,子谦先生当年确实同一位莫家小姐恋爱,否则他不会选择来蓝堡。何光一路上担心的,是自己的安排会引起余佩小姐的误解,把寻找子谦先生的行动当作一个圈套。

裱匠在何光再三要求下,谈起了一件事。子谦这人缺乏教养,他说,学生时代就偷看女生上厕所。我堂姐为这事差点投河哩!

你认为那个裱匠讲的是真事吗?在由蓝堡往军埠的途中,余佩这么问了何光。后者没有及时做出回答是因为不好回答,说是说非都不合适。蓝堡与军埠相距不足两百公里,所以他们是乘大巴前往的。车上的人不多,他们却坐到最后一排,便于交谈。

我认为是真的。余佩说。

也许是瞎说。何光说,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况且还隔了一个堂姐。

不,余佩说,我相信是真的,这才像子谦。

你怎么能这么看呢?何光有些不悦了。

余佩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在中伤子谦。人生有许多事,做的人和看的人想得完全不一样。也许在子谦记忆里,那就是他的初恋。

何光不禁看了看余佩,忽然从她刚才一番话里听出了这个女人的分量。他觉得自己过于小看余佩了。余佩显然还有姿色以外的东西。她敢于去和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二岁的男人相爱,这不是一般女人能够做到的。而且在这个男人生死未卜的时间里,她能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正发生着的事,这也不是一般女人能具有的素质。

子谦这个人生命力很旺盛,余佩接着说,兴许正是这一点,让我看重了。何光没有吱声,心里却是紧了一下。他便去看窗外,居然发现了一对掠过的燕子。何光印象中有许多年没有见到燕子这种东西了,就说,看见了吗?燕子呢!余佩说我比你先看见,远远的两个黑点,我就知道是燕子。只有燕子才成双成对地飞。何光这才笑了,说你这是信口开河吧,从前我们家屋檐下有燕子窝,总是三只燕子一块飞。余佩说真若是三只的话,其中肯定有两只是公的。何光问,何以见得?为什么就不能是两只母的呢?余佩往何光身上靠了一下,说,你这人还挺爱较真儿的,我说你听不就行了?接着就哈哈笑开了,前面的几位乘客都回头看他俩。何光不禁有点耳热。这个余佩!可他弄不清女人究竟想说什么。燕子分雄雌,我偏说成公母,再说就可能成男女了。两个男人围绕着一个女人,这便成了一个故事。何光想起临行前在他家客厅里对子谦先生的那些近似慷慨陈词的分析与判断,觉得真是太多余了。他想女人对男人的了解远比男人对男人的了解更准确。现在他的担忧完全颠倒了。他开始替自己担忧,好像自己落进了别人的圈套,还是自动落进的。至于这个别人是谁,是子谦先生还是余佩小姐,或者是他们,他怎么也想不好。

何光甚至想中断这次寻找。

所以一出车站,何光就提出来,他预感在军埠也将一无所获,子谦先生不会在军埠。余佩说,既然来了,当然还是要找的。找得到和找不到是另一回事。你不是说,军埠这个地方对于子谦有着特殊的意义吗?

何光说,现在看来,意义未必特殊。子谦不过是在这里让一个女人怀过孕而已,其实他可能使不少女人怀过孕。

也包括我吗?余佩居然这么问了。

何光说那是你的事。你没怀孕说明你掌握得很不错。

为什么这个女人怀孕就显得特殊呢?余佩跟着又问。

何光说,子谦只同我提及过军埠的女人,姓翟,叫翟南南,当时是县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现在可能当科长了吧。子谦的妻子不曾怀孕,所以翟南南就很特殊了。

那么,余佩问道,子谦来军埠的目的何在?是想让那个至少不能称作小翟的女人再怀一次孕吗?

何光说那倒未必。何光说男人对为自己怀过孕流过产的女人一般是内疚的,因为那个女人为他吃过苦,他会时常怀念她。你这是说子谦呢还是在说你?余佩说,你妻子肯定怀过孕。

何光说你错了,她还真没怀过孕呢。

那么就是别的女人,你别介意,我们是随便聊聊。余佩说完,把刚买来的瓜子匀出一半倒在何光手上。何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阳已开始西斜了,还是得先住下。他们打听到原先的县政府招待所已改成了一家酒店,价格不比市里便宜。何光这回出门带的钱不多,就想换一家。这时候余佩说,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你是说不找了?何光明知故问。

我觉得意思已经到了,你说呢?余佩正视着何光。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下午五点一刻,何光和余佩又乘上了往犁城方向的火车。这回他们直接找车长争取到了软卧。这列火车的终点站不是犁城,在犁城停车的时间仅十分钟。但是他们在犁城没有下车,而是补足了票,去了南方的一座大都市。不久,这两个人的消息全都没有了。何光所在的单位因涉及一项知识产权的分配,曾四处打听何光的下落。他们也找到了那列火车的列车长。后者表示实在记不清楚有何光这个人同自己打过交道,只说凡通过他搞软卧的人,一般送他一条烟而已。倒是一位负责给软卧车厢送水的乘务员提供了一点线索。她准确地描述了何光的形象特征,包括前额上有几点麻子都没有疏忽。她还说自己收了车厢里那个女人的一瓶牌子还很硬的中法合资香水。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对外说什么,乘务员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乘务员始终不说自己的所见,而是重复了那个女人的一句话:

你能让一个女人怀孕吗?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一日,一位自称是何光先生女友的女人来到了作家潘军的寓所。她说,何光出走了,是不辞而别。见作家未有及时的反应,女人又补充道:

你应该知道他去哪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只对我提起过一个人潘军,就是你。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五日,合肥

潘军,男,1957年生于安徽怀宁。1982年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日晕》,《风》,《独白与手势》之《白》、《蓝》、《红》三部曲等。中国先锋小说代表作家之一。 作为中国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流动的沙滩》入选“中国当代文学教学研究参考资料”,《重瞳》名列“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榜首。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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