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提到网络文学IP改编,《庆余年》是不得不说的经典案例。早在2007—2009年连载期间,《庆余年》就获得了千万级阅读量,让作者猫腻由此步入网文“大神”行列。2019年改编剧播出,更是叫好又叫座,2024年第二季开播前,就已有超过1800万用户预约期待。但是,从
主持人语:
提到网络文学IP改编,《庆余年》是不得不说的经典案例。早在2007—2009年连载期间,《庆余年》就获得了千万级阅读量,让作者猫腻由此步入网文“大神”行列。2019年改编剧播出,更是叫好又叫座,2024年第二季开播前,就已有超过1800万用户预约期待。但是,从“红文”到“热剧”,这十年的IP改编之路并不轻松。本期三位学者的研究,就从三个不同角度切入这一问题:
《前往“人间”的两条道路——网络小说〈庆余年〉的影视改编》一文,从作品价值观的角度,分析原作、改编在回应启蒙精神时代有效性问题上,如何从“亲我主义”和阿甘本“见证者”这两条路上殊途同归。
《〈庆余年〉:余烬如何重燃——从电视剧改编说起》侧重男频定位与科幻设定,探究如何以不同媒介形式,重燃启蒙碎片,获得“爽感”,达成“反成长的成长性”。
《从男频到大众:〈庆余年〉IP改编的女性形象变化》则从女性角色角度,分析改编如何在虚实关系、主体意识、群像描写方面,让“男性向”原著符合“全民向”受众的价值观念与情感逻辑。
此外,特别整理出的《〈庆余年〉IP传播史》,汇总了《庆余年》十余年来在影视、动漫、游戏、有声书等领域的改编事件。优秀的IP也并不允诺百分之百的成功,在这些改编与传播的成败得失之中,期待后来的学者们打开更多的天地。
薛静
文艺立交桥·《庆余年》
《庆余年》:余烬如何重燃
——从电视剧改编说起
李强
《庆余年》第一季海报
电视剧改编的成功,使《庆余年》(2007—2009)小说的影响力大为拓展。此后,《庆余年》的文字世界与影像世界便浑然一体。本文无意逐条对比分析《庆余年》从小说到电视剧的改编情况,而是将影视改编视为跨媒介揭示小说世界缝隙的创造性实践。借助这些缝隙,可以探查小说中原本不易被察觉的特质。正是这些特质的存在,使这部作品中那些快被遗忘的叙事与思想的余烬,得以重燃。
一、从未来看现实:
“架空历史”的“科幻呈现”
160387年,婴儿叶轻眉降生于神庙。四岁那年,她离开神庙。160414年,她在京都生下范闲时,被杀死。《庆余年》的故事拉开序幕。
上述信息来自“庆国历史研究所”出品的《叶轻眉日记》(以下简称“《日记》”),《日记》由猫腻监制,于《庆余年》第二季(2024)开播当天在起点中文网发布,算是官方出品的“同人文”。《日记》明确了年代,但它只是神庙中显示的纪年,不确定是否为公元纪年法,因而这种“年代”又是虚幻的。但读者默认它是在“人类的未来”,公元160387年,距今158363年。
《日记》补充了原作情节,给了《庆余年》中的幻想世界一个“科学解释”。将“架空历史”设定科学化,也是《庆余年》在2019年改编为电视剧时在设定方面最显著的特征。在该剧开头,大学生张庆想跟随叶教授深造,遭到拒绝,因为叶不赞同他“用现代观念剖析古代文学史”的主张,认为这一主张“无法求证”。张庆找到的办法是将这一主张放进小说《庆余年》里,参加科幻文学网络大赛(请注意,这里张庆创作《庆余年》参加的是“科幻文学网络大赛”,而不是“网络科幻文学大赛”)。张庆为这部小说设定的主题是“现代思想和古代制度的碰撞”。电视剧版《庆余年》从一开始便显示了“思想实验”特征,这一实验有“科学解释”:叶轻眉给范闲写的信中解释说,自己是冰封解冻而来的现代人,范闲则是将记忆数据化的实验品。总之,他们都是实验品。
在起点中文网的作品分类中,《庆余年》属于网络历史小说中的“架空历史小说”。它最早也的确是按历史剧去改编的:在唐人影视2015年披露的《庆余年》拍摄备案公示中,该剧的历史背景落实在东晋末年,庆帝是宋武帝刘裕,叶轻眉是一名后宫妃嫔,剧情中心是宫廷权斗。但这些改动遭到了读者的抵制。后来小说版权再次流转,2018年,腾讯影业开始改编《庆余年》。此时,“穿越剧”已成为“恶搞”的代名词,“架空历史”更是“历史虚无主义”的主要表现之一。2018年4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局长聂辰席在全国电视剧创作规划会上明确提出:“坚决反对历史虚无主义、随意戏说曲解历史、贬损亵渎经典传统、篡改已形成共识和定论的重要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玄幻、仙侠、架空演绎的古装剧也不能为增加娱乐性、吸引眼球而胡编乱造、放大文化糟粕,甚至违背基本伦理道德,违背基本的历史逻辑、生活逻辑和艺术逻辑。”[1]
“架空历史”的改编方向受阻,只能另觅新路。猫腻在访谈中说,《庆余年》是他钻研当时网络小说各种套路后创作的“大红文”[2]。该作吸收的类型小说元素除了历史小说,还有奇幻小说。《庆余年》小说开篇出现的天脉者、黑骑士、纳斯古国、波尔大法师等,是西式奇幻小说常见元素。写到后来,这些元素都被淡化,小说背景也越来越接近中国历史。《庆余年》中的日式奇幻小说资源倒是贯穿始终,其中最突出的是监察院(剧中改为“鉴察院”)门口石碑的碑文,该文来自《十二国记》(小野不由美,1992)。《十二国记》中讲了少女中岛阳子意外穿越到十二国的世界中,成为庆国之王的故事。庆国为中岛阳子这样外来的“海客”提供户籍,是他们的理想国度。监察院碑文的内容,是中岛阳子登基为庆国之王时发布的敕令。叶轻眉身上也有中岛阳子的影子。这恐怕是猫腻给小说命名为《庆余年》,且将主角的“祖国”设定为庆国的缘由之一。
但若按奇幻方向改编,容易流于俗套,且作为“架空演绎的古装剧”也要接受严格审核。想让幻想既不失新意又能“合情合理”地展开,似乎只剩下科幻这个方向了。编剧王倦说:“我看《庆余年》的时候,有两点是值得被挖掘的,一个是小说的科幻元素,另一个就是现代思想和古代制度对撞,这些都是原著小说给到的。在这两个大的前提之下,唯一不那么科幻的点就是不适合影视化改编的内容,所以我做了一些稍微的调整,把这个点也统一在了科幻的根基上,这样做起码就避开了那些敏感内容。”[3]将剧版《庆余年》的故事架构统一到“科幻的根基上”,“穿越”与“架空历史”就变成了“科幻中的思想实验”,其中涉及的价值理念问题,便是“未来”“异域”的可能性问题,而非具体的历史与现实了。
从市场环境来看,以科幻为根基来改编《庆余年》,也是因为此时的科幻文艺作品正处于一个“爆发期”。2015年起,《三体》 《北京折叠》先后获得雨果奖,带动了大众阅读中的“科幻潮”。2019年初,科幻电影《流浪地球》成为春节档票房冠军,2019年也被称为“科幻电影元年”。《庆余年》上映于同年11月,用科幻设定,符合此时的电影市场需求。人工智能、大冰川期、冷冻人这些概念,在此时观众那里是“常识”,神庙是人工智能,叶轻眉是冷冻人……这些 “玄想”在科幻设定中反而显得颇有新意。
《庆余年》影视改编中的科幻元素,并非凭空生造,而是小说原本便有的。小说中对范闲穿越抵达的这个世界进行过“科学解释”:未来核战争爆发,人类文明遭受浩劫。大东山便是人类核战开始之处。神庙只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遗存,是一个超级军事博物馆,神庙里的“神仙”则是博物馆的解说员。这一设定在电视剧中改为“大冰川期”,少了和平主义色彩,反倒多了一种乐观的“人定胜天”的信念。
事实上,科幻小说中也有讲述主人公穿越历史的题材类型,叫“历史科幻小说”。在这类小说中,“‘穿越’从未被当成理所当然、无须深究的前提,而仍然被严肃地对待。写作者们始终关注着重返未来的需求、因果性的悖论和改变历史的各种后果,也就是说,关注着历史、现实和未来之间的张力。”[4]在网络小说中,“穿越”设定的功能不是带着读者去思考这些宏大命题,而是激发读者情感,满足他们的欲望。但这样世俗化的设定,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普通人去挑战现代时间秩序,科幻小说中常见的反思科学理性、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等主题,变成了朴素的思考——如果现实可以假设,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对这些问题的持续探究,是“穿越”“重生”成为网络时代的叙事(不仅仅是小说,也包括各种影视剧)中最常见设定的深层原因。猫腻这类有思考深度的网络小说作者,运用这些设定所提供的“爽感”,并非肤浅地“碾轧古人”,而是借此“异界”反照当下,回归自我。只是他们呈现思考的方式不那么精英化、知识化而已。《庆余年》改编为电视剧时,虽然运用了科幻设定,却始终贯穿着小说中的世俗气质,把个体的思考轻松活泼地置于文明的历史序列中展开。以上种种改动,是网络小说走向“主流人群”的必然调整,在叙事层面“返本”的创造,也是在思想层面“开新”的基础。
二、“做自己的王”:
在启蒙成为“燃点”之后
从思想层面看,包括《庆余年》在内的男频小说的“升级”叙事,是当代发展主义的投影。就社会而言,是用“更快更强”的发展来解决一切问题;就个体而言,就是掌握更大力量。范闲的“升级”动力,早期来自私生子身份带来的恐惧感,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意外死亡”。后来,这种“升级”焦虑来自母亲叶轻眉之死。范闲想知道为何强大如叶轻眉也会被杀死,他要走不同的路。
在众人眼里,叶轻眉死了,范闲便是她的“余烬”。但范闲是更年轻的一代,无意复制他母亲的宏大之路,余烬只能是在另一种个体化的爽的模式下“重燃”。范闲只想守护自己在乎的人,却不小心牵扯进了“天下”。甚至他在吟诵“先天下之忧而忧”时,也只是在“抄书”,并不那么“忧天下”。这个“天下”不一定是庆国或北齐的“天下”,也不一定是要“大一统”的“天下”,而是一个亲切的、具体的“人间”。他更在意的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小的情感共同体,他才是真正按叶轻眉在监察院外碑文上的要求来生活的“庆国人”——他在“做自己的王”。
“做自己的王”是个体追求,它如何生成集体的感召力,引发“燃”的共鸣?这不是范闲所在时代的问题,而是讲述范闲故事的时代的问题。从监察院外的碑文的“变形”状况,或许可以理解这个时代处理此问题的“策略”。
《庆余年》小说中的碑文完整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介绍监察院时,第二次是陈萍萍“托孤”言冰云时,前两次内容一样:“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但陈萍萍告诉言冰云,这个碑文后面本来还有两句话,在叶轻眉死后便无人敢提及:“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王。”碑文第三次出现,是陈萍萍质问庆帝,说出了后面这两句话,并强调监察院一开始便是用来监督皇权的。
在剧版《庆余年》中,碑文的篇幅大大扩充,且更加雅正:
我希望庆国之法,为生民而立;不因高贵容忍,不因贫穷剥夺;无不白之冤,无强加之罪。遵法如仗剑,破魍魉迷崇,不求神明。我希望庆国之民,有真理可循,知礼仪,守仁心。不以钱财论成败,不因权势而屈从。同情弱小,痛恨不平;危难时坚心志,无人处常自省。我希望这世间,再无压迫束缚,凡生于世,都能有活着的权利,有自由的权利,亦有幸福的权利。愿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守护生命,追求光明,此为我心所愿,虽万千曲折,不畏前行,生而平等,人人如龙。(《庆余年》第一季第6集,2019)
剧里的这段碑文,将少年热血之气,改为成年的浩然之气。表面上看,这一改动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但通观全文内容,它其实极为现代。它放在前面的不再是“庆国之民”,而是“庆国之法”,谈到了“遵法”,接下来才是“庆国之民”。在《十二国记》和《庆余年》小说中“天经地义”的自由、平等,在剧中变成了“终有一日”实现的期盼。末尾的“生而平等,人人如龙”,以“龙”象征着“王”,但这样精致的修辞,反而使得“宣言”的批判与感召力度变弱了。总体来看,这些修改更符合现代法制社会的要求。其中也出现了带有侠气的“仗剑”一词,但它终究只是描述“遵法”的。换言之,小说中的叶轻眉的一切追求与期望,都要在现代的“法”的框架下才能成立。
小说《庆余年》中叶轻眉的那些追求与期望,强调人的解放,追求自由、平等,是20世纪80年代的启蒙精神遗产。叶轻眉是启蒙者,范闲则是启蒙者退场、理想失落后的“子一代”。两代人之间有巨大的落差。作为在20世纪80年代深受启蒙价值观影响的“学者粉丝”,邵燕君曾说:“对我们那一拨人来说,启蒙价值观是‘基本设定’。这些年来,眼见着‘基本设定’的崩坏,内心自然比别人更压抑。直到读了猫腻,那股不平之气才从心底吐出来。有些事情,本来就是错的。再‘存在即合理’,再‘从来如此’也是错的。错了,就要有‘不恐惧修正之心’,至少在幻想空间里修正,让自己的人格舒展一下。”[5]
在这个意义上,《庆余年》处理的议题实际是如何在当代重新理解“1980年代”的启蒙精神。在那个架空世界中发生的与其说是“古代与现代的碰撞”,不如说是“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以来)”的碰撞。叶轻眉与范闲分别代表着这两个时代,他们自然会走上不同的道路。猫腻总结说:“男主角姓范名闲,字安之。既来之,则安之,庆余年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其实便是这本书的宗旨。这是范闲的人生,与他母亲的一生完全不同。”[6]同样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叶轻眉从未“安之”,而是一直在挑战旧世界,在“犯嫌”,在创造新世界。范闲则安于现状,在某种“安稳”的界限被打破之后,才会开始被动“犯嫌”。不会主动“犯嫌”的主人公,不会承担启蒙的重任。在《庆余年》电视剧里,启蒙精神已经碎片化,成为“反转”“打脸”等“燃点”。这些“燃点”让人热血沸腾,却不再具有乌托邦的感召力,无法提供整体性的幸福许诺。
在2023年完成修订的《庆余年》小说中,猫腻改动最大的是大结局杀庆帝的过程。修订之后的情节中,范闲经历了一次武功突破:他被庆帝打得经脉尽断,了无生机,林婉儿不忍见他受罪,决定终结他的生命。众友人纷纷出手,争做“恶人”。最后是影子抢了先,意外“打醒”了范闲,影子却被震成了重伤。由此,也解释了当年庆帝濒临绝境之后成为大宗师时的遭遇,当时“打醒”他的人是陈萍萍。陈萍萍因此而残废,却被庆帝记恨、猜疑。这次修改,强化了陈萍萍的国士无双,也使得范闲“子弑父”的故事有了更加直接的理由,也更冷酷决绝。范闲的选择只关乎自己心中的道德,是彻底在“做自己的王”,这便与叶轻眉真正区分开来了。
三、“安之”/“犯嫌”与“爽”:
反成长的成长性
从故事母题来看,《庆余年》写的是复仇,为叶轻眉复仇。但它并不给人苦大仇深之感。在改编为电视剧时,《庆余年》的主色调也偏暗色,形式上深沉内敛,却并无压抑之气。这离不开《庆余年》中塑造的大量轻松、可爱的人物,他们是鲜活立体的,带着社会上升期的灿烂光芒,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少年气质”。
《庆余年》讲述了范闲从婴儿到壮年的故事,但这部作品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成长小说。成长小说这一类型发轫于18世纪末的德国,其核心概念是“自我教育”。“自我教育”概念的内涵在变迁,但基本上反映的是“个体内在的、精神上的有机变化。”“它是前进的、渐进的、非暴力和非工具性的自我调适的过程。”[7]不管是在小说还是电视剧中,范闲的“自我教育”都是缺失的,猫腻在访谈中说,自己在《庆余年》中给了范闲很多“金手指”,保障了这个主角人物的“安全感”[8]。范闲跟随五竹、费介练习杀人、逃命功夫,跟随奶奶学习处世之道,这都是在增长“保命技能”,而非精神试炼。作为穿越者,范闲的“自我教育”在“前世”就完成了(猫腻本来给范慎安排的身份是学生会主席),他生来也有叶轻眉那样的现代意识[9]。
“安全感”“现代意识”,意味着主人公不需要真正的苦难历练,生来便是理想的、成熟的。一方面,体现在他/她保持着少年人独有的天真勇敢,不为成人世界的逻辑所左右,“反成长”即拒绝成长,拒绝成为“大人模样”;另一方面,“反成长”的内核不是“产生变化”,而是“做出选择”。2024年新出的《庆余年》第一季特别版,去掉了科幻设定,以现代人范慎而非大学生张庆为中心视点展开,恢复了小说本来的面目。范闲的故事,是一个现代病人临终的遐想,其“成长”便只能是替代性的满足,而非精神的试炼。
范闲在澹州时,给小伙伴们讲《楚门的世界》的故事,他“知道自己不是楚门,这个世界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一个大的摄影棚。”“自己天天讲故事提醒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本身就是很荒谬的一个举动。”[10]此时,“世界”只是与个体连接的外部对象,而不是个体置身其中的试炼空间。《庆余年》讲述的不是范闲的成长过程,而是他融入世界的过程。他开始接受穿越后的这个世界,是在山洞里告诉肖恩自己是叶轻眉的儿子之时,他“认可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归属”。后来,他决定进范家祠堂,便是“再次确认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归属,自己的生命,终于打上了挥之不去的烙印,与这个世界紧密地连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11]从头到尾,所谓的“成长”过程,是自内向外与世界建立关联的过程,而非内在的“精神成长”。
但影视改编总要落实到具象化的“成长”上,编剧王倦认为,范闲经历了“从小富即安到和世界斗一斗的转变”,剧情发展也是以此为主线推动。于是,滕子京(滕梓荆)就不能只是受伤,而必须死。他一死,范闲便没了退路,依靠恨意快速“成长蜕变”。在编剧的理解中,这个“成长蜕变”过程凶险万分,是王启年、范父等人“一起抓住了范闲的衣角,让他没有黑化,没有让他投入到自己原本厌弃的规则中,让范闲有了人性的一面。”[12]如此设计容易简化人物形象,但对于影视剧来说却经济、有效。
“闲”是叶轻眉取的名字,她希望孩子平安、闲适地度过一生。这跟庆帝最初的期望一致,算是“以国为家”的先驱者们对自家孩子带有歉意的美好期望。叶轻眉不会想到孩子姓“范”,最终组成“犯嫌”的谐音,还会屡屡以身“犯险”。但她理解并支持范闲的现代理念,甚至以有这样的儿子为荣。庆帝不能接受范闲的所思所为,却也有“生子当如此”的自豪。范闲的亲生父母都“失算”了,通观范闲“反成长”的成长过程,他所做的最大反抗,便是背离了一种“幸福生活”的期望。这些期望不仅是亲生父母给的,也是从陈萍萍、范建这些爱护他的人所给的。“为你好”的幸福期望是合理的,但便是对的吗?这一命题在猫腻接下来的《间客》中被演绎为“对合理压迫的反抗”。纵使“合情合理”,“虽千万人,我不愿意!”(《间客》第4卷第380章)
《庆余年》的“爽感”,不是“以力证道”的力量感,而是个体选择之自由感。“燃”的实质,是自由的火焰在跃动。一个个的“燃点”,便是无数种小自由之可能。“安之”是立足于现实的自由生存姿态,“犯嫌”则需要燃烧自己,还需要诸多力量的保驾护航。于是,范闲只能在安全环境下变得“更有力量”,坚持个体道德,守护身边人,为他们讨个公平。启蒙者的后裔在以自己的方式点燃启蒙的余烬,依稀召唤出“以文乱法”“以武犯禁”的“爽”。在“安之”/“犯嫌”的辩证里,才有反成长的成长性,一种新的、朴素的“爽”的大众美学才能得以生成。
结语
余烬之所以重燃,是因为它从来都未曾熄灭。或者说,它的存续,不以时间中的某个权力者、观测者的意志为转移。“燃力”永远都在,有时以“理想”之名,有时以“批判”之姿。凛冬将至,暗夜降临,它们只能以余烬的形态为世人发现。大东山之战后,范闲对长公主说:“史书总有一日会被人淡忘,黄纸会被扫入垃圾堆中,可是对这个世界的真正改变,却会一直保留下去。”[13]可以为世界而燃烧自己的人,真正在乎的是“改变世界”,而不是“解释世界”(包括垄断解释权,获得生前身后名)。一心想成就不世之功,却又过分爱惜羽毛的庆帝,最终被五竹眼中喷涌的“彩虹”灼烧,灰飞烟灭。最终是范闲那些朴素而切实的行动,改变着历史。“范闲只是你我,如写这故事的我,看这故事的你,真有被雷打了穿越的那一日,如果也有范闲这般好的运气,前人的福荫,漂亮的躯壳,说不准也就是另一个范闲了。”[14]人人都是范闲,人人也都可以是另一个范闲。大东山反复上演人间的血与火,神庙里依然堆积着种种文明遗产。总要有一些既“安”且“嫌”的信念,才有活着的“爽”。十五万年太久,只庆余年。
注释
[1]聂辰席:《加快新时代电视剧高质量发展 打造永不落幕的中国剧场——在全国电视剧创作规划会上的讲话》,《中国广播电视学刊》2018年第4期。
[2][8]猫腻、邵燕君:《“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大概还是这样”——猫腻访谈录(上)》,《名作欣赏》2022年第1期。
[3]肉英本英:《男频IP坑多难填?编剧王倦这么改〈庆余年〉》,微博“娱理”,发布日期:2019年12月11日,网址:http://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448334868775112。
[4]宝树:《当科幻遇到历史》,《科幻中的中国历史》序,宝树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8页。
[5]邵燕君、猫腻:《中国网络文学大师级作家——一个“学者粉丝”的作家论》,《网络文学评论》2017年第2期。
[6][9][14]猫腻:《庆余年》后记之春暖花开,起点中文网,发布日期:2009年2月28日,网址:http://www.qidian.com/chapter/114559/22703762/。
[7]孙胜忠:《西方成长小说史》,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96页。
[10]猫腻:《庆余年》第1章,起点中文网,发布日期:2009年2月28日,网址:http://www.qidian.com/chapter/1145 59/22703765/。
[11]猫腻:《庆余年》第6卷第58章,起点中文网,发布日期:2008年4月15日,网址:http://www.qidian.com/chapter/114559/20132823/。
[12]肉英本英:《男频IP坑多难填?编剧王倦这么改〈庆余年〉》,微博“娱理”,发布日期:2019年12月11日,网址:http://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448334868775112。
[13]猫腻:《庆余年》第6卷第64章,起点中文网,发布日期:2008年4月21日,网址:http://www.qidian.com/chapter/114559/20168594/。
《庆余年》14卷集结完毕,今晚恭迎小范大人上线!
作家猫腻:十余年倾力书写,成就《庆余年》风云传奇
大结局!猫腻封神之作《庆余年》第十四卷上新!
来源:魔都斐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