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然后我便被深谙算法的平台“锁定”了,源源不断地刷到同样重温此剧的观众评论。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浮出水面:二十多年前,《流星花园》风靡亚洲时,最耀眼的是作为“初代霸总”模板的F4;而如今,人们更爱的却是当年备受争议的杉菜。
最近,F4中的三位成员与阿信合体开演唱会,看得我心潮澎湃,忍不住把《流星花园》重刷了一遍。
然后我便被深谙算法的平台“锁定”了,源源不断地刷到同样重温此剧的观众评论。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浮出水面:二十多年前,《流星花园》风靡亚洲时,最耀眼的是作为“初代霸总”模板的F4;而如今,人们更爱的却是当年备受争议的杉菜。
这并非偶发现象。从《甄嬛传》里的安陵容,到《如懿传》里的魏嬿婉,再到《还珠格格》里的皇后与容嬷嬷,她们都正在各大平台上收获着二十年前难以想象的喜爱、同情与理解。
为什么这些曾经不被喜爱、甚至被厌恶的女性角色,在时光的滤镜下,反而变得如此动人?
标尺转换:不再要求“完美的她”
杉菜在剧中是普通女孩人设。她没有道明寺未婚妻何原姿那样的显赫家世,也没有花泽类心中“白月光”藤堂静那样的完美光环。她当年引发巨大争议的,是在道明寺与花泽类之间的摇摆、纠结与挣扎。
“脚踏两条船的杉菜是不是好女孩”在初代BBS上引起激辩,十多年后,杉菜的扮演者大S也表示自己当时从心里抗拒这个角色,认为她是“绿茶”。那个年代,“好女孩”的感情选择必须是坚定、清晰、从一而终的,游移就是道德瑕疵。
如今,穿越二十多年时光回看,评判的标尺已然转换。身处巨大阶层差异与复杂情感漩涡中,杉菜的游移被视为真实的人性反应。她的“杂草”底色也不再是缺陷,反而成就了她身处弱势却绝不自我矮化的倔强。
我们爱上她未经世故磋磨的勇敢——并非她不知恐惧,而是即便恐惧到战栗,仍会为了朋友和尊严向不可挑战的对手挥拳;我们爱上她未被利害过滤的赤忱——无论对方身份如何,她都以最直接的温度去感知和回应。她的迷茫、犯错,恰恰让她显得更为真实。
情感转向:从爱抽象符号到爱具体的人
更深一层看,这是一场深刻的情感转向——我们正从爱“抽象的人”,转向爱“具体的人”。
长久以来,女性形象在文化与叙事中极易被简化为扁平的符号:“天使”或“魔鬼”、“贞女”或“祸水”。这种简化背后,是一种深刻的漠视:女性的内心世界与个体经验常被判定为“不值得深究”,她们被迫成为某种观念或欲望的载体,而非完整的、具体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书中人物之口说:“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同理,当女性仅仅作为“女性”这一抽象概念被谈论、被推崇或被贬斥时,她们实则并未被真正看见。那种对“女性整体”的泛泛之爱,往往掩盖了对每一个真实个体的忽视。这个概念里映照的是男性社会的期待与想象,而非女性自身的主体性。
唯有当我们开始爱上那些有血有肉的具体女性时,我们爱的才不再是“女性”这个范畴,而是那个在具体境遇中呼吸、抉择、受伤又愈合的她。
以《还珠格格》里的皇后为例。二十年前,她是“善妒狠毒”的符号。如今,如果我们把她看成一个具体的人:她身处一个女性必须依附皇权才能生存的体系,两个来自民间的女孩,凭借皇帝的偏爱,轻而易举地动摇了她毕生捍卫的生存根基。她的恐惧与反扑,尽管手段狠厉,却在情感逻辑上变得可以理解。她的“恶”,不再仅仅是个人品德的败坏,而是一个在既定规则中努力攀爬到顶端的女性,面对规则被特权者任意打破时的绝望自卫。
至于容嬷嬷,她对皇后的赤胆忠心,放在主仆尊卑森严的语境下,甚至显露出一种扭曲的“职业操守”与底层生存智慧。当皇后的生存受到挑战,也是她一生事业受到挑战,她和皇后联手时固然过于狠辣,但她们落魄时的互相守护,让人也为之心酸。我们能够看出,她们也是身处被动的女人,而真正决定乾坤的,是那只悬在上方的大手,帝王之手。
当一个女性被具体地看待,她就有了被理解的可能。而我们对这些女性的“再爱上”,正是将她们从抽象概念解放出来,重新放入具体历史与人性语境中去认识的过程。
镜像生成:从仰视完美到拥抱自身的脆弱
当我们能够具体地看待她们,自然导向了某种自我映射。我们不再仅仅仰视完美的“他者”,而是开始在那些充满挣扎的角色身上,辨认出自己的身影,完成从“爱别人”到“爱自己”的微妙转变,即当下所说的“爱你老己”。
甄嬛固然美丽聪慧、内核稳定,沈眉庄固然知书达理、端庄贤淑,却与大多数普通人的经验世界隔着鸿沟。反而是安陵容身上,有着更多人的影子。
她因自卑而敏感、心态扭曲、忘恩负义,最初看来是妥妥的反派。但一遍遍重刷,我们像理解一位老友般理解了她:她不是天生恶人,她的性格缺陷是在一个将女性视为玩物的权力体系下被放大与扭曲的。我们在她战战兢兢的卑微、求而不得的痛苦中,窥见了某些时刻同样感到无力与边缘化的自己。
谁没有过如野草般疯长的落寞与“爱而不得”呢?在安陵容的泪光与狠绝里,我们看见普通人的生存之艰。
《如懿传》里的魏嬿婉也是如此。她曾是主角如懿的对手,被视为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但重看此剧时,我们开始理解她的处境:出身卑微、饱受欺凌、得不到救助。她的算计与争夺,首先是为了自保,是在绝境中向上攀爬的求生本能。而出身高贵的如懿难以与底层共情,应允救援却一再拖延,甚至鄙视魏嬿婉的“吃相难看”。
对如懿不再无条件认同,将同情更多地施与魏嬿婉,正是在情感上拥抱那个在生活重压下不得不为自己打算、偶尔显得“吃相难看”的普通自我。
美国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在《善的脆弱性》中提出,脆弱性是我们不可逃避的事实,我们需要承认并接受这种脆弱,而不是假装自己可以完全控制命运。安陵容和魏嬿婉的悲剧,正是这种人类脆弱性的极端体现。她们在极端环境中的所作所为,虽然扭曲,却是对非人环境的扭曲反应。爱上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与自身脆弱性达成和解。
文本支撑:经典为何能承载时代的重读
当然,这场跨越时光的“再爱上”,还要依赖于经典作品本身具有的开放性与丰饶的文本肌理,能够承载不同时代的凝视与阐释。
张爱玲曾言写实主义的好处在于“要一奉十”。以《红楼梦》为例,其在白描中展现的社会现实与人性深度,使其常看常新。赵姨娘便是典型。书中直斥她为“愚妾”,她的“愚”主要表现为“贴娘家”。但作者也侧面写出她生存处境的艰难:像她这样的女性,在原生家庭缺乏价值感,唯有通过持续向娘家输送利益,才能换取一丝虚幻的认同。她的处境,注定了她只能选择如此悲哀而不自知的生存策略。
写实主义的诚实,使文本得以挣脱作者个体意识与时代偏见的束缚,在无数后来者的目光与生命经验的映照下,生长出超越作者本意的意蕴。
经典老剧同样如此。《甄嬛传》对后宫微观权力场的精细刻画,构建了令人信服的真实感。妃嫔的命运与家族荣辱紧密绑定,安陵容的卑微不仅源于性格,更源于父亲官职低微;她的情感逻辑也极为严密,爱恨皆有因果,转变皆有铺垫。这种严密,使人物即便行为极端,也能让观众在理解中产生共情。
《流星花园》在形式上是“悬浮”的——贵族学校、霸道总裁与贫穷坚强的女孩,都带有漫画式夸张。但是它可能简化了表象,却抓住了本质。比如面对道明寺的霸总气质,杉菜有愤怒,也会在某个特定时刻——像他在她家中表现得从容稳定时,就引发她一瞬间的倾慕,让她后来的转变变得容易被接受。
另外,夸张的表现也像是一个情感放大镜,让我们能把某些感情看得更清晰。花泽类想哭的时候,会选择倒立,因为藤堂静曾告诉他:“这样,原本要流出来的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你可能不会这样做,但你也曾经试过用小小的私人仪式去对抗痛苦和绝望吧?剧中无处不在的“情感放大镜”,让人更能看清楚自己。
写实主义作品之所以能够常看常新,在于它们创造的是一个完整、自洽且富含细节的世界。生活本身是多义的、矛盾的、不断变化的,洞察并记录了这种复杂性的作品,自然能够容纳多元甚至对立的解读。
对比当下一些被诟病“悬浮”的剧集,物质层面脱离现实,情感逻辑不堪一击,人性刻画单薄,老剧的写实性更显得难能可贵。
“再爱上”:一场集体性的认知实践
这场跨越时光的“再爱上”,远不止怀旧。它是一场集体性的认知实践。与这些女性角色的深度共鸣,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关于女性处境、道德复杂性、反抗形式与生命尊严的反复思辨。
伟大的文学创作本身,就常经历这种“理解转向”。托尔斯泰在创作《安娜·卡列尼娜》时,起初将安娜视为“品行不端”的典型,他在笔记中写道:“我小说中的人物所做的,完全……是现实生活中所应该做和现实生活中所存在而不是我希望有的事。”但随着写作深入,他进入了她复杂的内心世界,让这个被审判的对象变成文学史上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
始于道德判断,终于人性理解。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亦如是,他原本要写的是一个“外省堕落女性”,写到最后,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作为观众的我们,在老剧重刷中完成的,正是一场自发的、集体的“理解转向”。我们借由她们,确认了自身经验的价值,抵抗着将女性生命简化为刻板叙事的暴力,并在这种确认与抵抗中,共同参与着对何为女性、何为人性的持续定义。
当我们为曾经的杉菜、安陵容或皇后献上今日的理解与爱时,我们不仅是在与角色对话,也是在与曾经或当下的自己对话,更是在参与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喊话:我们看见了具体的你,也因此,更理解具体的我自己。
编辑|刘璇
来源:小蚂蚁的影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