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刘家成的方法论

西瓜影视 内地剧 2025-12-31 08:01 1

摘要:过往10年或15年里,谍战剧一度风行,宫廷剧轮番上演,古偶剧捧出新晋流量。而今,电视荧屏只是观众——或者说是所有对娱乐有需求的人——消遣时间的诸多容器之一。这一年,依然有大量古偶剧播出,在垂直领域获得了观众的呼声和好看的数据。更多电视剧投入市场,如石子落水,声

(受访者提供/图)

一个关于土地的故事

在2025年的尾声,回看这一年的国产电视剧图景,我们很难找到具体的规律,比如什么是热门题材,观众爱什么、不爱什么。

过往10年或15年里,谍战剧一度风行,宫廷剧轮番上演,古偶剧捧出新晋流量。而今,电视荧屏只是观众——或者说是所有对娱乐有需求的人——消遣时间的诸多容器之一。这一年,依然有大量古偶剧播出,在垂直领域获得了观众的呼声和好看的数据。更多电视剧投入市场,如石子落水,声响过后,归于寂静。

在2025年的国产电视剧中,年初冬天一部《六姊妹》,春天一部《人生若如初见》,夏天一部《生万物》,秋天一部《沉默的荣耀》,称得上亮眼。其中,改编自人民文学奖获奖小说《缱绻与决绝》(1997)的《生万物》是地道的农村题材年代剧,以1920年代至1940年代山东某地天牛庙村为背景,以费、宁、封三个家族两三代人的故事为核心。

各大平台年末盘点,《生万物》导演刘家成陆续获得了一些荣誉,包括2025微博视界大会年度影响力导演、2025爱奇艺尖叫之夜戏剧单元年度导演等。

《生万物》开头两集是一个“大事件”,杨幂饰演的地主家大女儿宁绣绣出嫁在即,被土匪掳去,土匪要她的父亲、抠门至极的地主宁学祥出一大笔赎金。宁学祥舍不得卖地换钱,而宁绣绣本要嫁入的费家掌事者费左氏坚持要清白的姑娘进家门,如此,宁家的二女儿宁苏苏被安排代替姐姐嫁进费家。一夜过去,宁绣绣、宁苏苏、新郎费文典、救了绣绣的青年封大脚,几个人的命运都被改写了。

这部剧拍得并不“大”。电视剧里多次放俯拍的村庄远景镜头,牢牢以这个区域为限讲故事。人物偶尔离开天牛庙村,最远也不过到县里。他们不是显赫的大人物。

在四季的劳作和家徒四壁的艰苦生活中,宁绣绣从理念、情感上背离、抛弃了相对优渥的出身,发自内心地体认土地;把焦距稍微拉远,是天牛庙村若干户人家的日子,夫妻、母子、邻里、地主与佃农的矛盾;再拉远,他们都活在长久的阶级冲突中,又处于社会溃乱、战争频仍的年代,人物和故事虽“小”,却处在极大的张力中。

2023年,导演刘家成看《生万物》剧本时,幼时假期回河北农村老家的记忆被唤醒。他生于1965年。他觉得,“扎根土地”的情感应该能打动中老年观众,而宁绣绣“把日子过出花儿来”的劲头与年轻人奋斗不服输的精神或许可以共振。电视剧完播后,他看内部的统计数据,这部剧30岁以下观众占比竟超过45%。

“我们别低估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刘家成在受访时对我说,“现在很多人认为年轻人更自我、家国情怀较少,但年轻人的爱国热情可能甚至超过中老年人。这对我们以后的创作都是有帮助的。”

《生万物》之前,刘家成每年能接到3-5个相对成熟的剧本。《生万物》开播一个多月,他已经接到二十多个完整的剧本,什么年代、什么题材的都有。“但真正的好剧本太稀缺了。我可能从中能挑出两到三个作为备选,还没有最后决定做哪个。”

《生万物》里,几个主题相互交织,譬如人与土地的关系、新旧时代之交的变革、特殊年代人对命运和立场的选择,其中人对土地的虔诚信仰尤为突出。林永健饰演的农民封二,一生念着买地、种地,临终前对家人说话,交代的还是土地:“你往地上一站,你是对它亲,还是对它诚,它心里都有数。你要是对它亲、对它诚,它用收成来报答你。”

在主题的庞大和复杂与个体故事的小而具体的平衡上,主创的完成可谓得宜。另外,《生万物》里的众多女性角色,命途迥异,各有光辉。

宁绣绣大婚当日遭劫,父亲在土地与女儿当中选了土地;她本要嫁入的费家选择了一个清白的新娘。在被双重抛弃的情况下,宁绣绣主动嫁给救了自己的封大脚,褪去小姐的外壳跟一个勤劳善良的中农家庭一起把生活越过越好。

宁苏苏懵懂地进入包办婚姻,终于对自己的命运有了一点点决定权的时候,人生终止于遇到真爱、生下小孩后最幸福的一刻。

费家寡居的嫂子费左氏,把养大费家的唯一男丁、让其繁衍当成最重要的事,封建礼教束缚了她一辈子,她毒死了宁苏苏,然后自尽。

贫农家庭的长女银子,为了一家人的口粮和给母亲治病的中药,舍弃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嫁给老地主。

农村题材剧里难得有这么多“不再仅是土地史诗的注脚,而成为主动走入父权结构、与之对话甚至抗衡的行动主体”的女性角色,公众号“界面文化”发布的一篇剧评里写道,《生万物》“不仅是村里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更是无法让人忽视的女性角色的命运钩沉……完成了一次从男性史诗向女性叙事的体系性迁移”。

我问起刘家成在创作时是否有意在性别观念上区别于原著,“倒不是完全的性别的转移……实际上是加强了女性在思想上的(主体性)。”刘家成说,“我觉得是增加了群像的叙事,把小说里三个家庭为主的(人物)变成了经历巨大的年代变化里的群像,对各个阶层的人都有展现。在发展群像的过程中,我们觉得原来的女性形象有点薄弱,那把她们的主动性加强。她们主动和命运抗争。”

一个导演的25年

很多年里,刘家成的钱包里都装着一张北京公交地铁卡。

“我们行业内很多导演,戏为什么观众不喜欢看呢?因为几部戏成功后,周围的圈子缩小,变成些富贵人。天天和这些人打交道,百姓的声音离他们远了。但这是我们的创作源泉和生命。”如今地铁卡被App取代,刘家成的家在两条地铁线交汇处附近,目的地能地铁直达时,他出行还会坐地铁。他喜欢和妻子一同逛超市。

“时常就要往兜里装东西,装的就是日常看到的各个阶层的人物,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是什么,(行事的)前因后果是什么,然后把他们潜移默化,放在自己的人物里。”

刘家成成为导演的故事有励志色彩。他七岁学体操,后成为北京京剧院武生,1984年被选入《南北少林》剧组做武打演员。香港导演刘家良给大家讲自己的奋斗史:如何从演死尸起步,成长为武术指导、导演。刘家良看刘家成拍戏玩命,鼓励道,将来你可以当导演啊。

1987年,刘家成在西影厂的一部戏中任演员和武术指导,那部戏周期太长,11个月,拍了又停,他在招待所写了两个剧本,一个剧本被北影厂接收,到建组阶段,投资方出现问题,戏没拍成,但他算是得到了认可;另一个单本电视剧,1989年拍摄,出品人请他当导演,他觉得自己还相差太远,错过了机会。在片场,他看着请来的某位导演的做派,心想,如果按这种标准,自己也能当导演。但之后10年都没机会了。他在片场时,会自己拿本子画分镜头,看回放,特别留意导演讲故事的手法。

下一次机会来临是1998年,他毛遂自荐,成为一部轻喜剧《侯门浪子》(又名《疯狂的县令》)的导演。

2000年,亚环影音制作公司的老板边晓军联系刘家成,说有个历史题材剧,投资是《疯狂的县令》五六倍,大牌演员出演。这就是中国电视史上的佳作《铁齿铜牙纪晓岚》(以下简称《纪晓岚》)。

“那次是特别超出我想象的机会。”刘家成当时才35岁,而三位主演张国立、张铁林、王刚已经颇有影响力,还有导演经验。他能做的只有玩命、认真。在他的记忆中,拍《纪晓岚》第一部,他平均每天的睡眠时间四个多小时。

他记得一次失误是剧组到十三陵拍“选秀女”,主演已经到场,“秀女们”从车上下来,梳着嫔妃的旗头,完全错了。刘家成坚持,戏说也要有限度,服化要符合基本历史,得回北京市区,重新改妆,来回几个小时。他下了决心,没人有异议。“通过这件事他们能看到你的认真,”刘家成回忆。

现在回看,《纪晓岚》在世纪初的国产剧列表中依然突出,故事虽不符合史实,但推出了让观众喜闻乐见的“铁三角”,乾隆、和珅、纪晓岚成为一组幽默活宝,三人间的对话台词在十余年后还被观众翻出来咂摸,和珅代表的贪官与纪晓岚代表的清官,一次次碰撞、争鸣,一个谈论的是帝制下官僚体系该如何运作、利益最大化,一个站在老百姓的视角上为平民说话,在喜剧的外壳之下,亦有深度。

让刘家成真正成为一名成熟导演的是一系列京味剧,从《傻春》(2011)起,然后是《正阳门下》(2013)《情满四合院》(2015)《正阳门下小女人》(2018)《芝麻胡同》(2019)。他是大杂院里长大的北京人,这一系列作品有真实的生活质地,很受欢迎。其中《情满四合院》拿下了飞天奖优秀电视剧奖,何冰凭主角傻柱一角拿了飞天奖和白玉兰的男演员奖。

京味剧拍得熟能生巧后,有点形成惯性,现在刘家成手头的完整剧本还有三个。“不拍的原因不是为了故意改变自己,很多想表达的还没有完全说尽;而是做同样的题材,剧本从品质上得超越前者,不然就是重复。”

从京味剧的舒适区跳出来,拍航天题材剧《海天雄鹰》(2024)是一次尝试,拍农村年代剧《生万物》又是一次尝试。

演员杨幂说,刘家成是特别能给演员空间的导演。刘家成受访时也提起,他与倪大红、林永健二位演员合作多次,他在片场走戏时往往请演员尽情发挥,然后由他把控按规定情景进行拍摄。“我们双方都会觉得这是最舒服的、最好的一种方式。”

与迟蓬这样的资深演员第一次合作,刘家成也有方法。《生万物》中,迟蓬和林永健演两口子,迟蓬的台词语速相对林永健而言偏慢,两个人前几场戏有点搭不上,迟蓬心里就有点乱。刘家成发现,迟蓬演戏有自己的节奏,心理状态是对的,他对迟蓬说,“你的心理节奏是由内而外的,我能看出来。”过了几天,为了给迟蓬信心,刘家成又说,我去机房把您这几天的片子都剪完了,非常好,非常准确,你就按照现有的演。其实因为太忙,刘家成好几天没去机房了。善意的谎言给了演员很大的信心。迟蓬越演越顺,把“大脚娘”这样一个有泪有笑、把自己奉献给全家的农村女性演活了。

9月,《生万物》完播之后,刘家成说,有些东西该翻篇了。秋天,他开始忙下一部剧《好好的时代》的后期。爆款剧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他说,爆款不易,追求精品足矣。“就是简单点,能过我这关。”

刘家成在《生万物》拍摄现场(受访者提供/图)

对话刘家成

剧本中心制下的集体创作

南方人物周刊:

《生万物》有几个主题,其中人和土地的关系,不同的人物反复讲到。

刘家成:

《生万物》强调人和土地的关系。剧本通过绣绣的旁白说得很清楚。土地不光是农民的生活依靠,更是他们的情感寄托。我看小说漏掉了一句话没糅到剧本里,哎呀,特别可惜。小说里大脚说,天牛庙村的土地里埋着三样东西:祖先的骨、俺们的汗、子孙们的粮。如果有这句话,就是特别直白地告诉你,庄稼户就是生在土地、长在土地,最后也得死在土地,离开了地魂就飘了,根就断了。

南方人物周刊:

看到初始剧本的时候,你觉得前十集很精彩,十集以后相对弱一些。主创具体做了哪几个方面的调整?

刘家成:

这要追到一个更深的问题,我给导演委员会讲课,第一堂课就强调了剧本中心制(的合理性)。剧本中心制一定是以编剧为主的,但更多的是集体创作。从文本到影像的转换,有各个部门的贡献。《生万物》有一个创作群,核心肯定是编剧。但是制片人、两个导演、策划,大概七八个人都在里边,每个人都贡献了智慧。

我接手这部剧的时候,看完前十集挺激动。为什么后边就觉得有点往下掉、有点脱节?我总结原因,后边原小说的支撑点少了。原小说《缱绻与决绝》,我们剧拍的是“缱绻”那部分。小说里大家后来离开了土地,剧本需要根据人物关系,重新创作很多东西。

简单说,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后面有点写飞了,绣绣成立识字班,带着乡亲们掩护游击队、与敌特斗争。大脚被抓壮丁到省城,绣绣怀着孩子跑去救大脚,在监狱外把孩子生下来了。不是说这样不好,但它不是这个戏的品质。我跟编剧第一次讨论,非常直接讲,感觉两部剧拼到了一起,不能形成一个整体。

我们的人物在情感上,在他们能够承担的责任范围内,肯定会因为社会变迁有成长、有思考,但是不可能一下变到那个层次。这样就失去了人物的真实性,失去了根基。我特别在乎真实,一个是生活的真实,一个是情感的真实。内容情节可能是虚设的,但即便在虚设的环境当中,在情感逻辑上也得是真实的,跟生活能碰撞、对接。

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原剧本比较往后的地方还有大脚对绣绣、费文典的误解戏份,还讲三角恋。如果这会儿还在拍大脚对爱情不信任,第一,观众已经不关心这事了;另外,对人物也有损伤。20、21集马子围村,原小说写的是一场特残酷的厮杀、屠城,我们把方向和重点变了,我们重点展现的是人,人的情感。大家面对土匪,第一次同仇敌忾,私人的恩怨计较没了。

(在结构上,)现在我们看到各种人物都丰满,每个家有每个家的核心事件。这核心事件又符合历史的发展进程,我们一直在捋时间线,这会儿土匪还在兴风作浪;这会儿进入抗战时期;这会儿全国大灾荒;到土地革命初期……这条线捋清,就开始丰富。辐射到这几家人,有什么样的故事?我们想象它的发生,这些事件对哪家的影响最大,故事最好看?我们就集中往这写。一点一点码。

很多讨论得挺精彩、方向不错的,到开机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行,又把编剧叫到剧组跟组。我们一旦有想法就告诉编剧,写这个,然后一次一次推翻。编剧老师很聪明、很用功、很有耐性,被我们一直“折磨”到最后。

南方人物周刊:

关于“集体创作”,能不能提供具体的例子说明?

刘家成:

都到拍摄中期了,老实说,开篇跟结尾我还没找到满意的。在剧本群里,制片人说了一句,我们能不能设计一个绣绣的老年妆?有人反对,我想象当中,可以。但是谁来写?

刘洋导演写了一个很美的开篇,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开篇,老年绣绣拄着棍上来,说,大脚,俺知道你一直没离开俺,你就是这头牛,你在守着天牛庙村。出事那天是大雪封山……

但是刘洋写的开篇是冬天,我不能要冬天。要换成春夏。

我们的编剧王贺老师过了几天说,受小刘导的启发,也写了一个开篇,写好多场戏,后边有一笔,绣绣去她以前的家,见到了往生的人。这一笔立刻吸引到我,我就把这一段情节发到了片尾。

但费文典、铁头、银子这些人没必要再出现了,我就选择了几个绣绣最亲的人,让她颤巍巍走过去,和这些人隔着一扇门。我跟杨幂说,你随便出声,我后期把你的声音全部消掉,你这会儿的状态是想喊喊不出来、想动不由自主。

(到这个阶段,)我觉得编剧已经被我榨干了,给原著作者赵德发老师打一电话,说,如果我再增加一个结尾,让男女主人公回到他们最年轻的时候,手拉手回到田地间,我给你的主人公说一句话的机会,你想说什么?他想了半天,给我发了一句话: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明白了。这个结尾我们回到他们年轻的、最美的时刻,满足了观众;又回到土地,表达了农民最简单最直接的美好愿望。

(以这个例子,)我说,讨论到底是制片人中心制,还是导演中心制、编剧中心制,太狭隘。在前期阶段就是以剧本为中心,在制作阶段,让大家全力协助导演的工作。

2004年,刘家成在《铁齿铜牙纪晓岚3》拍摄现场给演员讲戏(受访者提供/图)

撕裂人性的东西,过于惨烈

南方人物周刊:

人物的真实是你看重的。对于《生万物》中的众多角色,观众有很多讨论,对一些人物的状态也有不理解的情绪。

刘家成:

人物的真实度来自“我得先保护好我自己”,别把人写成完全无私奉献的,谁都做不到。我老说,我们抓住一点,农民阶级身上的生命力和狭隘自私的(性格),两者都是成立的、并行的。所以才会有一个情节,(铁头家租的地被费左氏收回,又租给了封大脚家,)铁头娘对封家说翻脸就翻脸,然后绣绣说,你这是人脸还是牲口的脸?那话说的也是毫不留情。

他们是生活所迫,穷怕了,所以才有封二的算计,封四的无赖,铁头的自私。在土地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爱地如命。地主的剥削我们一点没含糊,宁学祥想办法讹人,多压榨一笔是一笔,对佃农、雇农毫不客气,连自己亲戚都压榨。

还有些观众,说银子嫁给老地主,生活那么甜蜜,美滋滋。她舍弃自己的初恋,为了一家人活命把自己给卖了。这本身就是对那时社会制度的批判。她跟地主乐一下,调侃一句就是幸福吗?那个不是和谐,是对生活的妥协。她要找到活着的方式。

南方人物周刊:

刚刚聊到,你们在改编的时候,对原著的一些人物做了“提亮”处理。

刘家成:

这有前因,可以借机讲讲。我的几个京味剧里,《芝麻胡同》是豆瓣评分最低的,剧播到一半多的时候,评分将近八分,几天之内就掉到了六点几分。

剧里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写的是旧社会里的“兼祧”,一个男人担当两家甚至三家的主人。酱菜园的老板娶了俩媳妇,新中国成立后,得选跟谁离、跟谁结。老板认为大老婆已经能够掌家生存,决定要小老婆;大老婆从别人那知道他要跟她离婚,说最后再陪我吃顿饭。结果这会儿小老婆叫他去,说我能生存,姐离开你是活不下去了,今晚上你陪我,明天咱俩就办离婚去。他把灯灭了。大老婆给气的,对家里厨子说,你别走,今晚陪我睡吧。

通过(观众打低分)这个事,我会考虑社会影响,到《生万物》我也会考虑观众群的层次、年龄段、经历、文化程度不同,稍微照顾一个大的公约数,把有些东西适当调到人们能接受的程度内。

这回有一些声音说,原小说更惨烈,更直抵人心,应该按原小说拍。小说有想象空间,有直有留白,你可能不会想象到自己认知的底线;但是电视剧是写实的,必须把小说当中留白的地方具象地展现出来。我就要往暖色调一点。如果按小说,绣绣一开始真的被马子糟蹋了,大脚是个走路一跛一跛的残疾,开篇就不接受绣绣,骂她是烂狗肉,被迫娶了她。这样拍,几十集的电视剧能不能立得住?郭龟腰把费左氏强暴了,费左氏才毒死他,真实度是可以的,但搁在这个电视剧,就脏了。

中间有很多撕裂人性的东西,也合理,但是过于惨烈。这部剧重点是人和土地的关系,关系找好了,就把他们对命运的不服输拍出来。非得那么惨烈,对主题可能会有一点破坏作用。观众看电视剧,第一,要欣赏、接受你传递的东西;第二,让人看得心里别那么累,别那么堵心。

南方人物周刊:

剧里头,几个人的死设计得都不一样,让人印象深。

刘家成:

拍封二收粮的时候,我和永健说,我拍一个你赶着收粮、情绪非常高的镜头,喊起来,就走了。他问用在哪?我说你别管。在封二去世这段用到了。封二回光返照,在院子里给大家讲农经,我们把这段穿插进去。讲完,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起身,大脚下意识要扶他,他用手一制止,这是庄稼汉的尊严。慢镜头拍,永健自己设计得也挺好,迈上台阶,第一步和第二步都不一样,他身子还挺了下;大门一关,咵通一声,封二走了。

拍宁学祥看庄稼、献地前一天,我想到拍宁学祥之死。我给大红打电话,明天咱们拍献地那场戏,就死在那儿,别回来了。宁学祥和儿子、女儿、女婿说,人不能离开土地。大家迎着阳光推他走。没有落入大家在屋里哭的俗套。

费左氏的死,开拍头几天,我就通知制片组,拍那场戏的时候要改成雷雨,我想用闪电、光效来帮助演员的表演。绣绣(看到妹妹死了)怎么喊都达不到那种惨烈,如果有闪电,一黑一亮,瞬间就加大了对演员的刺激。

费左氏在大雨中坐在封闭的门里,我们给了好几个镜头,她深陷在三从四德的牢笼中,组成一个“囚”字。她当着绣绣的面喝毒粥。我和海璐说,把碗往高处扔。碗砸到费家的牌匾,牌匾轰然落地,那是镜头语言表达对封建礼教的批判。

其实没有壁垒

南方人物周刊:

在拍《纪晓岚》之前,你相当于为当导演做了多年的准备。那从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成为了比较成熟的电视剧导演? 成熟度来自哪些经验、哪些因素?

刘家成:

我拍《纪晓岚》,比别人更认真、更投入。但即便是这样,拍完之后我反思,《纪晓岚》的成功第一是剧本、故事;第二是演员演得太精彩;作为一个年轻的导演,(功劳)也就排在第三位,这部剧不是我要表达的,我是完成制作、实现剧本的表达。《纪晓岚》拍了三部,第四部我不拍了,我想有自己表达的东西,开始有意变化。

我拍了两部军旅剧《高地》(2008)《高粱红了》(2010),开始有我的表达。2010年,我签的公司说有两个剧本,你看看。其中就有《傻春》。我一看,剧本勾连起了我对北京的认知,我从小生活在大杂院里,对这种东西太想表达了。

《傻春》拍了一半,我觉得完全进入到自己的风格里了。我很兴奋,给编剧打电话———我跟编剧王之理后来合作了五六部戏——这个戏我没过瘾,没表达足,傻春是女主角,咱再写一个胡同里的男主人公,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傻柱。《傻柱》(后来改名为《情满四合院》)大纲、分集详细写完了,没人投,(我的)现实剧还没有让人认可。

市场一直流传,京味剧不能过江。后来我们发现其实没有壁垒。《傻春》给了我们信心。

《情满四合院》还没人投的时候,我们先拍了《正阳门下》,没想到成功了。听说我们手里还有一剧本,几个公司抢了一阵,开始拍,那会儿我就感觉到,(创作的底气)完全在自己的手心里了。我随时会迸发出儿时的一些想法,生活当中的细节。我儿时的记忆太丰富了。从那开始我是真的进入到这个赛道里,那也是我最好的年龄,四十多岁。

自信来自于哪?我能从剧本当中看到这个剧未来的命运。观众能不能接受这个戏。不行的话,问题在哪。艺术判断力有非常大的提升。另外,不是说几句京味的话,吃几个北京的小吃,就是京味剧,得抓住北京人的精神、魂,除了胡同文化、饮食文化,还有京城生活几十年那种骨气,把人物的精神头抓准了,这剧就成了。

后来我也从京味剧跳脱出来了。我觉得抓住人物的本质,再加上对节奏的把控,拍什么剧现在对我没有障碍。

南方人物周刊:

从业以来,你经历了电视剧行业的数次波动、变化。业内的诱惑、困难,是否影响了你?

刘家成:

会有。比如现在大家都讲短剧,讲长剧(的时代)结束了。我说长剧就像长篇小说一样,可能对它的需求量少了,因为人们的碎片化时间少了,但是它的根没有动摇,只要是精品,人们就有需求。

但我们可能确实到了从形式上要改变的时期了。观众的时间成本、欣赏习惯已经变了。《纪晓岚》那时候收视率吓人,20%起步,观众有大把的时间守着电视。现在选择那么多,收视率能达到那会儿的1/10 ,就很优秀了。

时代在变,我们也变。我们讲故事的手法可能不用非得娓娓道来、铺垫。可以说明白的事就迅速过去,往下发展。我跟爱奇艺的龚宇总谈过一次,比如《红楼梦》,我作为导演设想,可以不糟蹋原著,一个章回拍不超过10分钟的一集,120个章回一共120集。普通观众上班坐地铁就可以看三集,如果喜欢,可能再看好几十集;如果不感兴趣,看三集才损失30分钟。我们创作者也没受影响,我们仍然写了一个大部头的剧。

几十年前定的规矩,一集非得四五十分钟,放到现在有什么合理性?规矩能不能破呢?可能我再拍个一两年,会(考虑)改变一种形式。这些对创作本身没有影响。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宇欣

责编 杨静茹

来源:南方周末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