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养心殿西侧的偏殿，冷得像一口冰窖。苏培盛蜷在硬板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望着帐顶，像是盯着什么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映着他蜡黄的脸，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油尽灯枯的朽味。

雍正十三年，腊月。

养心殿西侧的偏殿，冷得像一口冰窖。苏培盛蜷在硬板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望着帐顶，像是盯着什么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映着他蜡黄的脸，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油尽灯枯的朽味。

守在床边的，是苏培盛的徒弟小禄子。小禄子红着眼圈，往炭盆里添了块炭，轻声道：“干爹，您再撑撑，太医说了，喝了那剂药，总能缓过来的。”

苏培盛缓缓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拉动。他抬手，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门外，哑着嗓子道：“去……去请熹贵妃娘娘。”

小禄子一愣。

熹贵妃钮祜禄氏，如今已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先帝爷殡天，新帝弘历登基，尊她为圣母皇太后。这些年，她深居慈宁宫，轻易不见人。苏培盛是先帝身边的老人，虽得新帝善待，可如今油尽灯枯，怎好去惊动太后？

可看着苏培盛眼里的执拗，小禄子终究还是咬咬牙，躬身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软轿停在了偏殿门口。一身素色旗袍的熹贵妃，由宫女搀扶着，缓步走了进来。她保养得宜，眉眼间不见半分老态，只是那双看透世事的眸子里，藏着淡淡的疲惫。

她走到床边，挥退了所有人。殿内，只剩她和苏培盛两人。

“苏培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疏离，“你我君臣一场，有什么话，就说吧。”

苏培盛听见她的声音，浑浊的眼珠猛地亮了一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熹贵妃抬手按住。“躺着说。”

他喘了口气，目光死死地锁在她的脸上，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娘娘……那年……您误穿纯元故衣那夜……”

熹贵妃的身子，骤然一僵。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大概是康熙五十九年，那时她还只是个侍妾格格，住在圆明园的镂月开云馆。那年冬日，先帝爷突然驾临，她满心欢喜，翻出了一件新做的月白色旗袍。那料子是江南新进贡的云锦，绣着缠枝莲纹，穿在身上，衬得她身姿窈窕。

可她刚穿上，先帝爷进来了。

他原本含笑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他盯着她身上的旗袍，眼神里的震惊、痛惜、愤怒，像一把把刀子，扎得她浑身发冷。他厉声喝道：“谁准你穿这件衣服的？！”

她吓懵了，跪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件旗袍，是纯元皇后的旧物。纯元皇后是先帝的嫡妻，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也是他毕生的执念。她难产而死，先帝便将她的所有遗物都锁在了库房，不许任何人触碰。

那夜，先帝拂袖而去，连着三个月没理她。她在冷宫里熬着，受尽了旁人的白眼，差点连腹中的弘历都保不住。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疏忽，误拿了库房里的衣服。是她的错，触了先帝的逆鳞。

可此刻，苏培盛提起这件事，语气里的意味，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那件衣服……不是您误拿的。”苏培盛的声音，带着一丝濒死的嘶哑，却字字清晰，“是……是先帝，亲手让人放在您的衣箱里的。”

熹贵妃猛地抬眼，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是真的……”苏培盛咳了几声，嘴角溢出一丝血沫，他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纯元皇后去后，先帝爷……日日对着她的遗物发呆。他心里苦啊，可他是皇子，是后来的皇帝，他不能表露半分。”

“那年，您刚有了身孕，先帝爷常去看您。他看着您的眉眼，总说……说您像纯元。可您又不是纯元。您有您的棱角，您有您的心思，您不是那个温婉柔顺、只会依附他的纯元。”

“他心里……是矛盾的。”苏培盛喘着气，“他既喜欢您的鲜活，又怀念纯元的影子。那日，他得知您要做新旗袍，便让人……把纯元的那件月白旗袍，悄悄放进了您的衣箱。”

熹贵妃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是想……看看，您穿上这件衣服，会不会像纯元？”她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

“不全是。”苏培盛摇摇头，“先帝爷……是想借着这件事，罚罚您。”

“罚我？”熹贵妃蹙眉，“我何错之有？”

“错在……您太像纯元，又太不像纯元。”苏培盛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怕……怕自己会沉溺在您的影子里，忘了纯元。也怕……怕您的聪慧，您的野心，会毁了他的江山。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冷落您的理由。一个……让他自己清醒的理由。”

“他以为，您会因此收敛锋芒，变得像纯元一样，温顺听话。”

熹贵妃怔住了。

原来如此。

原来这么多年，她耿耿于怀的“失误”，不过是先帝布下的一个局。

他用一件衣服，试探她，敲打她，也困住她。

她想起那三个月的冷宫岁月，想起自己抱着肚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模样。想起那些日子里，先帝深夜站在窗外，看着她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的身影。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错了。

却原来，是他的执念，他的自私，他的帝王心术，将她推入了深渊。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苏培盛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先帝爷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说对不起您。他说，那件事，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他让我……等他走了，再告诉您真相。他说，他怕您知道了，会恨他……”

“恨？”熹贵妃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几分释然，“这么多年了，恨不恨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目光，落在苏培盛的脸上。这个跟着先帝一辈子的太监，见证了多少宫廷秘辛，藏了多少不能说的秘密。

苏培盛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看着熹贵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娘娘……先帝爷……是真心爱过您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了一边。

殿内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跳了几跳，终究还是暗了下去。

熹贵妃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苏培盛的遗体，久久没有动。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

她想起那年冬日，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想起先帝爷震怒的脸，想起自己跪在地上，满心的惶恐与委屈。

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爱恨嗔痴，终究都随着先帝和苏培盛的离去，化作了一场空。

她缓缓转身，走出了偏殿。

宫女连忙上前，为她披上狐裘披风。

“娘娘，天冷，咱们回宫吧。”

熹贵妃点点头，抬眼望向漫天飞雪的天空。

雪落无声，覆盖了宫墙的斑驳，也覆盖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从此，这宫里的秘密，又少了一个。

来源：DDaisy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