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相信许多人的记忆深处，都残留着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梳着旗头、眼睛圆溜溜的姑娘，在红墙黄瓦的深宫里上蹿下跳，把森严的规矩搅得天翻地覆。那是1998年的夏天，《还珠格格》横空出世，从此，“小燕子”不再是一种鸟类，而成了一代人的精神飞地。当主题曲《当》的旋律响起，似乎

相信许多人的记忆深处，都残留着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梳着旗头、眼睛圆溜溜的姑娘，在红墙黄瓦的深宫里上蹿下跳，把森严的规矩搅得天翻地覆。那是1998年的夏天，《还珠格格》横空出世，从此，“小燕子”不再是一种鸟类，而成了一代人的精神飞地。当主题曲《当》的旋律响起，似乎整个中国的上空都回荡着“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的集体呐喊。然而，当我们穿越二十余年的时光回望，会发现这不仅仅是一部电视剧的胜利，更是一场规模浩大的、关于情感的集体采购与消费。它精准地踩中了社会转型的脉搏，用一种近乎童话的方式，预售了关于自由、反叛与真爱的梦想，而整个时代，都欣然为之买单。

这部最初在台湾播出便迅速成为收视冠军的剧集，登陆大陆后更创造了空前绝后的收视奇观。据统计，其平均收视率高达53%，峰值突破60%，这一数字不仅刷新了纪录，更在某种程度上定义了一个时代的晚间生活。它的火爆是现象级的，从大街小巷的海报、贴纸，到文具盒上的人物印花，“还珠”元素无处不在，甚至“救活了无数内地濒临倒闭的印刷厂、文具厂、衣服厂”。这便构成了我们观察的第一个棱面：《还珠格格》首先是一门成功的、尖叫着的生意，它是文化商品化进程中一枚璀璨的勋章。它让市场看到，一种被称为“琼瑶经济”的产业链条如何高效运转，将观众的眼泪与欢笑，直接兑换成惊人的商业利润与声誉。

但如果我们仅仅将其成功归因于商业运作，便低估了它真正的分量。它的流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情感经济学”实践。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社会正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狂飙突进的“中场时间”。物质开始丰富，阶层流动加速，旧的集体主义叙事逐渐褪色，而新的个人价值坐标系尚未完全确立。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内心积攒着一股无处安放的、渴望确认自我、渴望冲破藩篱的能量。此时，“小燕子”来了。她并非传统琼瑶剧中苦情的女主角，而是一个“误入宫廷”的民间野丫头，其“自由不羁的天性是无论如何不会被消解和同化的”。她对礼教秩序、森严等级的蔑视与反叛，与其说是个性，不如说是代所有观众完成了一次安全的“心理越狱”。

有学者当时就指出，小燕子随性反叛的形象，恰能减轻经济转型期带来的普遍性生活压力，她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情绪宣泄的绝佳出口。因此，这部剧贩卖的不是情节，而是情绪；观众消费的不是故事，是一个可供自我投射的、酣畅淋漓的“白日梦”。

从这个角度看，《还珠格格》构建了一套迷人的“情感乌托邦”经济学模型。在这个模型里，最硬的通货是“真心”。紫薇可以用它认父，小燕子凭它获宠，爱情因它战胜一切阻碍。皇阿玛，这个最高权力的象征，也被塑造为“既严厉又慈爱”、“本质上是慈爱、宽厚、善解人意的”理想父亲。这巧妙地将激烈的反叛纳入了“父慈子孝”的安全框架，让挑战权威的快感与渴望被权威包容的温情并存。剧中人“抗皇权，违礼教，闯禁区，劫法场，亡命江湖”，这些冒险行为的最终奖赏，并非权力或财富，而是情感的归宿与个人的自由。

这套逻辑安抚了在激烈市场竞争中感到疲惫与孤独的现代心灵：仿佛在说，无论外界如何“卷”，至少在情感领域，存在一个凭“真心”就能兑换一切幸福的公平王国。这对于当时刚刚大规模卷入全球化资本浪潮、初尝竞争残酷的国人而言，不啻为一剂温柔的精神安慰剂。

然而，任何畅销的情感期货，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时间的“交割”与“价值重估”。当新世纪的阳光普照，中国社会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速度融入世界，“琼瑶式”的情感经济学开始遭遇严峻的信任危机。当年让我们泪眼婆娑的“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在强调个人边界、理性计算和权力平等的当代语境下，开始显露出它的“悬浮感”。人们批评其人物“无需为衣食所忧，一心一意沉浸在情感的纠葛中”，爱情至上主义在房价、职场、教育等现实压力面前，显得苍白甚至“恋爱脑”。曾经的浪漫台词被重新剪辑、解读，在社交媒体上沦为“三观不正”的典型。这并非简单的代际审美割裂，而是一套社会经济基础变革后，必然发生的上层建筑——包括情感模式与伦理判断——的迭代。

这场价值重估的深层动力，源于我们已从“情感稀缺”步入“情感负债”的时代。在物质相对匮乏、个人表达受限的时期，琼瑶作品以其浓烈、纯粹甚至极端的情感表达，构成了一个宝贵的“情感蓄水池”。它让人们确信情感本身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

但当下的我们，被浸泡在过载的信息、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精细的利益计算中。情感不再是稀缺品，反而可能成为需要谨慎管理的“风险资产”或消耗心力的“负债”。我们害怕在情感中受伤，害怕投入没有回报，于是“人间清醒”、“搞钱要紧”成了更流行的口号。对“恋爱脑”的嘲讽，本质是一种情感上的风险厌恶策略。我们开始用审视金融产品的眼光审视爱情：评估其稳定性（是否靠谱）、成长性（能否共同进步）、风险系数（原生家庭、情感史），并时刻警惕“沉没成本”。在这个意义上，《还珠格格》所代表的那个笃信“真心万能”的情感黄金时代，已经悄然落幕。

但落幕不等于无价值。相反，当我们站在“情感负债时代”回望，更能看清“还珠童话”的珍贵遗泽。它的核心遗产，或许不在于具体的爱情教条，而在于那种敢于将个人情感置于中心位置进行叙事的勇气。在宏大叙事尚未完全退潮的年代，它公然为“小情小爱”正名，为个体的喜怒哀乐赋予史诗般的光环。这本身，就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启蒙。它告诉我们，个人的感受值得被认真对待，追求快乐与自由不是罪过。即便其中有些表达方式已显陈旧，但其内核里对生命热情、对心灵自由的呼喊，至今仍在回响。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一个永恒的真理：任何时代都需要自己的“童话”，来平衡现实的重量，安抚成长的焦虑，并提供关于美好的基本想象。

那么，生活在“情感负债表”时代的我们，该如何继承这笔遗产？答案不是回到那个“有情饮水饱”的童话，也不是彻底沦为情感上的功利主义者。真正的智慧，在于实现一次情感的“产业升级”——从盲目消费虚幻的浪漫，转向建设真实的关系。我们可以借鉴小燕子的“真”，但需用紫薇的“韧”来平衡；可以向往尔康的“勇”，但需用萧剑的“智”来引领。新时代的情感经济学，其基础货币不应再是单方面付出的“牺牲”，而是双向奔赴的“成长”；其核心资产不再是排他的“占有”，而是共生的“支持”。

二十多年过去，我们或许不会再像当年那样，集体守候在电视机前为小燕子的命运揪心。但“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的旋律响起时，心头那份悸动依然真实。那是对一个更简单、更热烈、更敢于去爱的自己的遥远致意。《还珠格格》从未远去，它只是从一部电视剧，内化成了我们情感结构的一部分。它提醒我们，在学会精明计算、规避风险的同时，永远不要失去为一片云、一阵风、一个真诚的眼神而心动的能力。因为，真正的“潇洒”，不是在童话里逃避红尘，而是在认清红尘的复杂本质后，依然保有“策马奔腾”的热望与“共享人世繁华”的慷慨。这或许，才是这部跨越世纪的格格传奇，留给我们最宝贵的人生注脚。

参考文献

评论作者：易白，本名王增弘，退役军人，文化学者，现居深圳。文艺创作三十余载，诗、文、歌、画、影、音等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获奖百余次，曾因文艺创作成果突出荣立二等功。

来源：中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