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雨下得绵密,不急不躁,却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浸得湿漉漉、沉甸甸的。宫墙的朱红被洗得发暗,琉璃瓦失了光泽,连御花园里本该怒放的芍药,也耷拉着脑袋,花瓣上坠着水珠,像美人垂泪。
《琅琊榜》后传·《琅琊云深寄幽兰·蔺若传》
文/鼎客儿
暮春三月的金陵城,细雨如丝,织起一天愁绪。
这雨下得绵密,不急不躁,却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浸得湿漉漉、沉甸甸的。宫墙的朱红被洗得发暗,琉璃瓦失了光泽,连御花园里本该怒放的芍药,也耷拉着脑袋,花瓣上坠着水珠,像美人垂泪。
掖幽庭在皇城最东北的角落,是个连春雨都似乎不愿多眷顾的地方。雨水在这里汇成浑浊的细流,沿着长满青苔的石缝蜿蜒,带走陈年的污垢,也带走时间的痕迹——或许本就没有什么痕迹值得留下。这里的日子是重复的,像墙角那只终日织网的老蜘蛛,网破了又织,织了又破,困住的只有自己。
秦般若提着一盏半旧风灯,立在低矮的屋檐下。灯罩被烟熏得昏黄,透出的光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风从回廊尽头挤过来,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动她洗得泛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青色衣裙。裙摆处溅了几点泥渍,是今早去西六所取药时,为避让一队匆匆而过的内侍,踩进了水洼里。泥点已干,结成深褐色的疤,蹭不掉,她也懒得去蹭。
五年了。
准确地说,是五年又四个月零九天。
她有时会刻意不去数日子,可掖幽庭更漏刻板,晨钟暮鼓准时,身体似乎自己就记下了每一次昼夜交替。自誉王府那场冲天大火,自那个她曾倾注全部才智与野心的男人兵败身死,她的世界就坍缩成了这方寸之地。本该随着主君一同赴死的谋士,却因新帝登基后那场“宽宥旧部、彰显仁德”的做戏,被留了下来。一条命是保住了,代价却是抹去姓名,剥除身份,成为掖幽庭名册上一个无号的“罪奴”,做些照料同样被遗忘之人的杂役。
活下来了。可这样的活法,算活着吗?
“秦姑娘,药煎好了。”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般若回头,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宫女,面黄肌瘦,捧着个陶制药罐,热气从罐口袅袅升起,带来一股苦涩的味道。这是给东厢陈老太妃的。老太妃原是先帝的一位低位嫔妃,儿子卷入党争被赐死,她便疯了,被挪到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年。
“给我吧。”秦般若接过药罐,入手滚烫。她已习惯这种温度,手指内侧有薄薄的茧,是常年做活留下的。“你去把廊下那筐衣物浆洗了,仔细些,莫要再被掌事嬷嬷瞧见污渍。”
小宫女怯生生应了,匆匆退下。掖幽庭里人人自危,这孩子是去年因家乡遭灾被卖进来的,还没学会这里的生存法则,常受欺负。秦般若偶尔会照拂一二,不多,仅够她不被折磨致死。太多善意在这里是奢侈,也是危险。
她端着药罐,推开西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比外面更暗,更潮,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病气扑面而来。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户,糊的窗纸破了几个洞,漏进几缕天光,照见空中飞舞的尘埃。床上,一团灰败的织物微微起伏。
“太妃,该用药了。”秦般若的声音不高,在这寂静的屋里却显得清晰。
织物动了动,露出一张枯槁的脸。眼睛浑浊,眼白泛黄,定定地看着秦般若,好一会儿,那瞳孔里才慢慢聚起一点微弱的光。“是……是皇儿派你来的吗?”声音干涩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又来了。秦般若心中无声叹息。每天如此。陈老太妃的“皇儿”早在十五年前就被一杯鸩酒送走了,可她记忆停留的时间,似乎永远在那之前。
“是,太妃。殿下让您按时服药,保重凤体。”秦般若在床沿坐下,扶起老太妃轻得惊人的身体,一勺一勺,将温热的药汁喂进她干裂的嘴唇。动作熟练而平稳,五年间,这套流程已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老太妃顺从地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秦般若的脸,忽然,她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抓住秦般若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他今日会来吗?你说,他今日会不会来看哀家?”
指尖冰凉,掐进肉里。秦般若没有挣脱,依旧稳稳地举着药勺:“快了,太妃。殿下说,等忙完这阵政务,就来看您。”
“快了……快了……”老太妃喃喃重复,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眼神又涣散开去,“他总是说快了……可哀家等了这么久……”
喂完药,扶老太妃躺下,掖好被角。秦般若收拾药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蜷缩着,像一片即将凋零的落叶。她轻轻带上门,将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啜泣关在身后。
廊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敲在石阶上,也敲在人心上。她提着风灯,慢慢走回自己位于掖幽庭最深处、紧挨着杂物房的小屋。同屋还有两个宫女,此时应该还在做活。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皂角与潮湿木头的气味涌来。屋子很小,靠墙一溜通铺,她的铺位在最里面。除了一床薄被、一个充当枕头的旧包袱,几乎别无长物。
她从怀里——确切说,是从贴身中衣一个隐秘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一支玉簪。玉质普通,白中带灰,簪头雕着兰花纹样,但缺了一角,是摔过的痕迹。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也是她作为秦家女儿的最后印记。当年事发突然,仓促间她只来得及将这簪子藏入怀中,竟也未被搜走,或许是那些兵丁觉得这不值钱。
指腹摩挲着冰凉残缺的簪身,耳边仿佛又响起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般若……秦家的女儿……宁可枝头抱香死……不随落叶舞西风……”
母亲是没落的书香门第小姐,嫁入武将之家,一生清高孤傲。她教女儿读书识字,也教她风骨气节。可如今呢?秦般若看着簪身上模糊的刻痕,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枝头抱香死?她连选择如何死的资格都没有。不随落叶舞西风?她便是那深陷泥淖的落叶,连风都吹不动了。
但真的吹不动吗?
她小心地将玉簪放回原处,又从铺板下极隐蔽的缝隙里,抽出一本薄薄的、用废弃账册纸页粗糙装订而成的册子。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她翻开。纸上用极细的炭笔,记录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她五年来,一点一滴收集、观察、记录下的信息。掖幽庭里每一个人的来历、家世、特长、性情、弱点,甚至他们偶尔提及的、与外界的些许联系。
起初,这或许只是谋士的本能,是在绝境中保持头脑运转的一种方式,是不甘彻底沉沦的一点挣扎。后来,这成了习惯,成了她在无尽重复的灰暗日子里,唯一能感到自己还“活着”、还在“思考”的证据。她不知道这些信息有什么用,也许永远没用。就像收集一堆潮湿的火柴,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幻想有一天能擦亮一点火光。
册子里最新的一页,记录着白天听来的零星消息:春猎将至,陛下今年似乎有意扩大规模,不仅宗室子弟,可能还会挑选一些有才干的年轻官员、甚至“身家清白、有特长的平民”伴驾。传递消息的老太监说得含糊,带着惯有的讨好与夸张,但秦般若捕捉到了关键词——“有特长”。
她的指尖在“赵怀安”这个名字上停留。原镇北将军赵毅的次子。赵毅因卷入一桩军粮案被贬,不久郁郁而终,家道中落,赵怀安也被送入掖幽庭,已有八年。册子里记着:“善骑射,尤精箭术,百步穿杨。性情孤傲,沉默寡言,常独处院角练石锁,不与旁人交往。其母三年前病逝于此,葬于乱坟岗,自此更加阴郁。”
还有“苏月如”,已故御史中丞苏文之女,因苏文直言犯上被斥,家族牵连,没入掖幽庭十二年。“通诗文,晓音律,擅画,尤工花鸟。体弱多病,性情温婉怯懦,常帮人抄写经文换取少许用品。”
一个个名字,一段段沉沦的人生。秦般若合上册子,将它仔细藏好。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天色却更加晦暗。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二更了。
她吹熄了那盏小小的风灯——灯油是定额的,需省着用。和衣躺下,薄被难以抵御春夜的寒湿。黑暗中,感官变得敏锐。能听到隔壁杂物房老鼠窸窣的跑动,能闻到潮湿泥土和腐烂木头的气息,也能感到心底那丝微弱却始终不肯熄灭的不甘,像深埋灰烬下的火星,偶尔被风吹亮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是宫女们细碎谨慎的步子,而是内侍监特有的、带着点虚浮又刻意拿捏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来。
秦般若瞬间清醒,悄无声息地坐起,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果然,脚步声在她门前停住,随即是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秦般若,起身。张公公有请。”
她应了一声,迅速下床,穿上外衣,拉开门。门外站着个面生的小太监,提着灯笼,面无表情。
“这么晚了,不知张公公有何事吩咐?”她低声问,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咱家不知,只管传话。快些,莫让公公久等。”小太监语气不耐。
秦般若不再多问,默默跟上。深夜召见,绝非寻常。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有人想起了她这个“旧案”,要彻底清理?心思急转,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掖幽庭五年,她学会的最重要一件事,就是无论内心如何惊涛骇浪,脸上也要波澜不惊。
穿过熟悉的、在夜色中更显幽深曲折的回廊,走的却不是往常去内侍监办事处的路。方向是往掖幽庭相对规整的东侧院去,那里有几处勉强还算像样的偏殿,偶尔会用来接待一些身份特殊、却又不够格进入内宫的“客人”。
雨已停了,但屋檐还在滴水,吧嗒,吧嗒,敲在石板上,声音清晰得让人心头发紧。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花草零落的气息。
引路的小太监在一处名为“听竹轩”的偏殿外停下。殿内透出温暖的烛光,窗纸上映出一个颀长的人影,负手而立,姿态闲雅,与掖幽庭里常见的佝偻谨慎截然不同。
秦般若的心跳漏了一拍。这轮廓……
张公公从殿内出来,依旧是那副尖细冷淡的嗓音:“进去吧,仔细回话。”说罢,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竟似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秦般若垂首,跨过门槛。殿内比外面明亮许多,也温暖许多。角落的铜兽香炉里燃着香,不是掖幽庭常用的劣质檀香,而是清雅沉静的沉水香,烟气袅袅,让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薄纱。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地面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倒映着烛火和窗外摇曳的竹影。然后,缓缓上移,终于看清了那个立在窗边的人。
一袭月白色暗云纹直裾长衫,外罩天青色薄纱广袖罩袍,腰间束着同色系绦带,悬一枚羊脂白玉佩,温润剔透。手中一柄象牙骨扇,轻轻搭在掌心。那人正微微侧头,望着窗外夜色中沙沙作响的竹林,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面如冠玉,眉目疏朗。尤其一双眼睛,眼尾微挑,似笑非笑,眸光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纷扰,却又对这一切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与玩味。
琅琊阁少阁主,蔺晨。
【第一章(一)完】【未完待续】
本文为《琅琊榜》同人衍生作品,人物设定取自原著,故事情节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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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鼎客thin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