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乾隆四十二年,冬。紫禁城落了场罕见的大雪,将琉璃瓦、朱红墙统统裹进一片苍茫。寿康宫内,暖炉烧得极旺,熏得人昏昏欲睡。
乾隆四十二年,冬。紫禁城落了场罕见的大雪,将琉璃瓦、朱红墙统统裹进一片苍茫。寿康宫内,暖炉烧得极旺,熏得人昏昏欲睡。
太后甄嬛倚在榻上,指尖捻着一串褪了色的东珠手串,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她今年已八十有六,曾经冠绝六宫的容颜早已被岁月侵蚀,只剩下一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额娘,”皇帝弘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雪大,您身子要紧。”
甄嬛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扶上帝位的儿子,如今也已两鬓斑白。她浑浊的目光越过弘历,落在他身后那个捧着手炉、躬身侍立的身影上。
那是个老太监,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甄嬛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败絮:“小允子,你跟了哀家,多少年了?”
老太监猛地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醒。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低声道:“回太后,六十二年了。”
六十二年。
甄嬛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斗了一辈子,赢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连谁是真正爱自己的都看不清。那份爱,既不属于赐她无上荣光的君王,也不属于赠她烈火情痴的王爷。
它一直都在,卑微如尘,沉默如山。
(01章:旧梦)
寿康宫的岁月,像一碗温吞的药,日复一日地灌进甄嬛的身体里。她早已不是那个在御花园里巧遇君王、一心盼着“愿得一心人”的怀春少女,也不是那个在甘露寺饱尝世态炎凉、决绝归来的熹贵妃。她是太后,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可尊贵,往往意味着最深的寂寞。
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做梦。梦里的人来来去去,面孔却异常清晰。
有时,她会梦见四郎。雍正皇帝,那个给了她泼天富贵,也给了她刺骨伤痛的男人。梦里的他,总是在倚梅园初见时的模样,负手而立,说她是“菀菀类卿”。起初,她以为那是情话,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一生悲剧的谶言。她恨他,恨他的多疑,恨他的凉薄,恨他将她当作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可午夜梦回,当她想起他临终前,死死拽着那串黄绸,想再看她一眼却不能的绝望,心中又会泛起一丝说不清的酸楚。
那不是爱,是怨,是纠缠,是帝王与妃嫔之间无法挣脱的宿命。
更多的时候,她会梦见允礼。那个在桐花台为她吹奏长相守的果郡王,那个在凌云峰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情男子。梦里的他,永远是那般温润如玉,眉眼含笑。他会为她画下夕颜花的图样,会在寒夜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暖脚。他给了她女人所能幻想的一切美好。可这份美好,最终却化作了一杯毒酒,由她亲手奉上。
她记得他临死前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温柔和怜惜。他说:“嬛儿,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都是与你一起度过的。”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口几十年。她常常想,如果当初他们能远走高飞,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她知道,没有如果。她选择了权力,选择了复仇,就注定要舍弃这份爱。
那份爱,太烈,太美,也太伤人。它像一场绚烂的烟花,照亮了她最黑暗的岁月,最终却只能归于寂灭。
“太后,该喝药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将甄嬛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小允子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恭敬地跪在榻前。他的腰总是弯着,仿佛经年的重压已经让他直不起来。
甄嬛接过药碗,汤药温热,是恰到好处的温度。几十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她入口的每一碗药,都是这个温度。
她看着小允子那张满是褶皱的脸,忽然问:“小允子,你还记得……凌云峰吗?”
小允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他低着头,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奴才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比今年还大。”
甄嬛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那一年,她被废出宫,在甘露寺受尽欺凌。是允礼的出现,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而小允子,是她从宫里带出去的唯一一个心腹太监。
那时,他还不叫小允子。他叫李进忠,一个在宫里默默无闻的小太监。因为在碎玉轩时,他曾帮槿汐提过一桶热水,被她记住了。离宫时,别人都避之不及,只有他,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跪在她面前说:“小主去哪,奴才就跟到哪。”
在甘露寺,静白师太百般刁难,不给炭火,克扣吃食。是李进忠,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去后山挖野菜,甚至为了给她换一床厚实的棉被,将自己唯一的棉衣当给了山下的农户,自己则在寒冬里穿着单衣,冻得嘴唇发紫。
有一次,她病得厉害,高烧不退。静白师太不肯请大夫,只扔来一包发了霉的草药。是李进忠,三更半夜,冒着暴雪,跑了几十里山路,去镇上最好的药铺抓药。回来时,他摔得满身是伤,怀里却死死护着那包用油纸包好的药材,没有沾上半点雪水。
他跪在她床前,将药递给她,哑着嗓子说:“小主,药来了,您快喝了就好了。”
那一刻,甄嬛看着他冻得开裂的手和满是血污的脸,心中第一次被一种不同于男女之情的情感所触动。
她轻声说:“你这份忠心,我记下了。日后若有翻身之日,定不负你。”
后来,她为了纪念允礼,也为了让他彻底与过去卑微的身份告别,给他改名“小允子”。一个“允”字,藏着她对果郡王的思念。
她以为,他懂。他懂这份恩典,是源于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爱。
她看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太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他。
“哀家乏了。”甄嬛挥了挥手,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一如她这漫长的一生。
小允子接过空碗,无声地退了出去,将殿门轻轻掩上。门外风雪更盛,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中。
(02章:合欢)
弘历最近有些烦心。
国事尚算平顺,让他心烦的,是额娘甄嬛的身体。太医们众口一词,都说是年事已高,油尽灯枯,只能好生将养着,听天由命。
可弘历不信命。他是天子,天子的额娘,怎么能听天由命?
他加重了语气,对太医院院判道:“用最好的药,想尽一切办法!太后若有半分差池,朕要你们满门陪葬!”
院判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称是。
从太医院出来,弘历径直去了寿康宫。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气。不是宫里常用的熏香,也不是药味,而是一种清雅的花香。
他看见额娘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修剪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合欢花。
弘历愣住了。
合欢花,花开如绒,朝开暮合,象征夫妻恩爱。但它花期在夏,如今隆冬时节,大雪封门,这盆合欢花却开得如此繁茂,实在诡异。
“额娘,这天寒地冻的,哪来的合欢花?”弘历走上前,好奇地问。
甄嬛头也不抬,专注于手中的花枝,淡淡道:“是小允子弄来的。他说哀家最近睡得不安稳,这花有安神解郁之效。”
弘历的目光落在旁边侍立的老太监身上。小允子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这盆反季节盛开的奇花与他毫无关系。
“哦?小允子还有这等本事?”弘历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帝王惯有的审视,“朕的御花园暖房,集天下之奇珍,都未必能让合欢在冬天开花。你一个太监,是如何做到的?”
小允子立刻跪下,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回皇上,奴才不敢称有本事。只是奴才的家乡在南边,有些土法子。奴才在自己的住处,用炭火烧了间小屋,拿棉被把花盆层层裹住,日夜守着,不敢有一丝懈怠。侥幸……侥幸就开了。”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弘历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知道,这“日夜守着”,这“侥幸”,背后要付出多少心血。一个人的住处能有多大?为了给这盆花升温,他自己又要在何等环境下生活?
弘历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被压了下去。一个太监,对主子尽忠是本分。
他转而对甄嬛笑道:“额娘既喜欢,儿子改明儿让内务府多送些奇花异草来,保管比这合欢更别致。”
甄嬛却摇了摇头,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粉色的绒花,眼神迷离:“不必了。再别致的花,也没有这一盆好。”
因为,这盆合欢,让她想起了允礼。
当年在桐花台,允礼曾指着满树的合欢对她说:“嬛儿,你看这合欢,朝开暮合,若你我能如这般,日日相守,该有多好。”
后来,她回宫,步步为营,成了权倾后宫的熹贵妃。允礼从边关回来,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便是一盆精心培育的合欢。他说:“宫中苦闷,愿它能代我,伴你一夜好眠。”
如今,斯人已逝,合欢重开。
甄嬛以为,小允子弄来这盆花,是为了投其所好,是为了提醒她,他记得她所有关于果郡王的喜好。这份“忠心”,让她既感慰,又有些许不自在。仿佛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被一个下人窥探得一清二楚。
她抬眼看向小允子,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那张脸上,除了恭顺和苍老,什么都没有。
“皇上,”甄嬛忽然开口,语气恢复了太后的威严,“哀家听说,你最近又在江南大兴土木,为哀家修建万寿寺?”
弘历一怔,随即笑道:“额娘的消息真是灵通。儿子是想为您祈福,求个万寿无疆。”
“不必了。”甄嬛打断他,“哀家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都看淡了。与其耗费民脂民膏建那些无用的寺庙,不如把银子用在抚恤北地的灾民上。就当是……为哀家积些阴德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也为你自己,积些德。”
弘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知道,额娘这是在敲打他。他这些年的好大喜功,奢靡无度,终究是没能瞒过这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儿子……遵旨。”弘历躬身道。
他再看那盆合管花时,只觉得那粉色的花朵,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这个天子。他可以给额娘全天下最金贵的东西,却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一夜安眠。而一个卑贱的太监,却用一盆土法子催开的花,做到了。
这让弘历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威胁。
他拂袖而去,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老太监。那眼神,冰冷如刀。
(03章:朱砂)
弘历走后,寿康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甄嬛让宫女将合欢花搬到她的床头,那清幽的香气,确实让她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槿汐,”她轻声唤道,“你过来。”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如今已是寿康宫掌事姑姑的槿汐。
“太后有何吩咐?”槿汐的声音温和依旧。
“你瞧这合欢,”甄嬛指着花说,“开得多好。”
槿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是。小允子公公确实有心了。”
“他一直都这么有心。”甄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哀家记得,当年在甘露寺,哀家咳血,他去山下药铺抓药,方子里有一味‘顶级朱砂’。那药铺的掌柜说,那朱砂产自辰州,千金难求,专治心悸咳血。他一个身无分文的太监,是怎么弄到的?”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藏了几十年。当年她病重,没来得及细想。后来回宫,忙于宫斗,也渐渐淡忘了。如今旧事重提,却觉得疑点重重。
槿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太后,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吧。”
“不。”甄嬛的眼神锐利起来,“哀家要听实话。”
槿汐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去。她走到甄嬛身边,压低了声音:“太后,当年……小允子公公去抓药,药铺掌柜说那朱砂要十两银子。他身无分文,便跪在药铺门口不肯走。掌柜被他缠得没办法,就指着旁边一个招工的牌子说,码头上缺个扛活的,扛一天麻袋给二十个铜板,什么时候凑够了银子,什么时候来拿药。”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
槿汐继续道:“小允子公公二话不说就去了。他那身子骨,哪是干重活的料?第一天就累得吐了血。可他没停,白天在码头扛麻袋,晚上回来还要为您砍柴、烧水。奴婢劝他,他说,小主的病等不得。”
“后来呢?”甄嬛的声音有些发颤。
“后来,他听说码头上来了一批官家的货物,押送的官爷要找人试药。说是新从南洋来的一种瘴疠之药,毒性不明,找活人试,试一次,给十两银子。但……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甄嬛的呼吸停滞了。
“他去了?”
槿汐闭上眼,点了点头:“他去了。他对那官爷说,他是个烂命一条的太监,死了也不可惜,只要把十两银子先给他,他立刻就试。那官爷见他不像说谎,就把银子给了他。他拿着银子,疯了似的跑回药铺,买了那包朱砂,又跑回山上……他把药交给奴婢时,人已经站不稳了,他说,‘快,给小主熬上’,然后就昏死过去。”
“那……那试药的事……”
“许是上天垂怜,”槿汐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那天他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果郡王派人暗中送补给来。王爷的人认出了他,拦了下来,把他救了。对外只说,试药的人当晚就暴毙,扔去乱葬岗了。这件事,王爷不让奴婢告诉您,怕您……心有负担。小允子公公自己,也从未提过半个字。”
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甄嬛的手紧紧攥着榻边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一直以为,那包救命的朱砂,是允礼暗中差人送来的。她感激允礼的深情,却从未想过,在那背后,是另一个男人用命换来的。
一个她从未正眼瞧过的太监,一个她只当作“忠仆”看待的下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忠心”二字吗?
一个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他的情意,难道会比允礼少吗?
可笑的是,她接受了这份用命换来的情意,却将所有的感激和思念,都寄托在了另一个男人身上。甚至,还给他取名“小允子”,用这个名字,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影子的影子。
这是何等的残忍!
甄嬛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这比当年得知自己是“菀菀类卿”时,更加让她无地自容。那一次,是君王的薄情。这一次,是她自己的……眼瞎。
她看着床头那盆开得灿烂的合欢花,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一直以为,小允子送合欢,是为了迎合她对果郡王的思念。
可她现在才意识到,合欢花,又名“夜合花”,它的花语,除了夫妻恩爱,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被遗忘的爱。
朝开暮合,象征着无法言说的、沉默的守护。
他不是在提醒她果郡王,他是在用这盆花,诉说他自己那份被遗忘了几十年的、沉默如山的爱。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甄嬛口中喷出,溅在那粉色的合欢花上,宛如一滴泣血的朱砂痣。
“太后!”槿汐大惊失色,凄厉地喊道。
甄嬛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04章:密诏)
甄嬛病倒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弘历心急如焚,一天几次地往寿康宫跑,太医们跪了一地,却依旧束手无策。他们只能说,太后是急火攻心,郁结于内,导致旧疾复发,如今已是药石罔效。
弘历大发雷霆,将太医院院判当场杖责,撤职查办。但他心里清楚,太医们说的是实话。额娘的心病,太医治不了。
他遣散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甄嬛的床边,握着她枯瘦冰冷的手。他看着额娘苍白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从他记事起,额娘就是他的天,是他的保护伞。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只要有额娘在,他就有底气。可现在,这片天,似乎要塌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那个一直安静地守在角落里的老太监。
“小允子。”弘历的声音冰冷刺骨。
小允子立刻跪下:“奴才在。”
“额娘病倒前,跟你说了什么?你又对额娘做了什么?”弘历一步步逼近他,眼中的杀机毫不掩饰。
他认定,一定是这个老奴才,用什么妖言惑众的手段,刺激了额死。那盆诡异的合欢花,就是一个证明。
小允子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却一言不发。
“不说是吗?”弘历冷笑一声,“来人!给朕把这个老奴才拖下去,用最重的刑!朕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朕的夹棍硬!”
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立刻冲了进来,就要拖走小允子。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住……住手……”
弘历猛地回头,只见甄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额娘!”弘历又惊又喜,赶紧上前扶住她,“您醒了!”
甄嬛没有理他,只是用一双浑浊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拖拽小允子的太监,用尽全身力气说道:“谁敢动他……哀家……就要谁的命……”
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太监吓得立刻松手,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弘历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看着自己的额娘,用生命维护着一个卑贱的太监,一股前所未有的嫉妒和愤怒涌上心头。
“额娘!您为何要护着他?他不过是个奴才!”
“奴才?”甄嬛凄然一笑,咳了两声,鲜血从嘴角渗出,“在你眼里,除了你自己,谁……又不是奴才?”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弘历心上。
甄嬛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小允子,目光变得无比温柔。她朝他伸出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小允子……你过来……”
小允子愣住了。六十二年来,太后从未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过他,从未用这样亲昵的语气唤过他。他迟疑着,不敢上前。
“过来。”
小允子终于动了。他膝行到床边,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那冰冷的金砖上。
甄嬛用尽力气,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却异常温暖。
“这些年……苦了你了……”甄嬛喃喃道。
小允子浑身一震,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仿佛要将这六十多年来所有的委屈、思念和痛苦,都哭出来。
弘历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离奇的一幕,只觉得荒谬至极。他的母亲,帝国的太后,在临终之际,不关心自己的儿子,不关心江山社稷,却握着一个太监的手,诉说情长。
一种巨大的羞辱感攫住了他。
“够了!”弘历怒吼道,“额娘!您糊涂了!您忘了他是谁了吗?他是个阉人!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甄嬛猛地转过头,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皇帝!你给哀家跪下!”
弘历僵住了。
“跪下!”甄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弘历的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虽然是皇帝,但“以孝治天下”的祖训,让他不敢违逆母亲的懿旨。
甄嬛剧烈地喘息着,她指着弘历,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以为,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以为,当初先帝驾崩,哀家是如何一手将你扶上位的?”
弘历心中一凛,他知道,额娘要说出当年那桩最大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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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先帝病重,朝中暗流涌动。八王爷、十四王爷都对皇位虎视眈眈。先帝留下两份密诏,一份藏在正大光明匾后,另一份……随身携带。”
“正大光明匾后的那份,写的是你的名字。但那只是个幌子。”甄嬛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先帝真正的心思,在他随身的那份密诏里。他属意的,从来都不是你!”
弘历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那……那份密诏呢?”他颤声问。
甄嬛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小允子。她的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更有无尽的感激。
“是小允子,”她缓缓说道,“是他在先帝驾崩的当晚,潜入养心殿,用哀家早就备好的一份假密诏,换出了那份真的。那份假密诏上,写的才是你的名字,弘历。”
弘历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一直以为,是额娘的智慧和权谋,为他铺平了道路。他从未想过,在这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桩惊天动地的“偷天换日”。
而完成这一切的,竟然是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沉默寡言的老太监。
“他为了换那份密诏,被大内侍卫发现,打断了一条腿。为了不暴露哀家,他咬碎了满口牙,一个字都没说。后来,是哀家……用隆科多和年羹尧的势力,才把他保了下来。”
甄嬛的目光再次回到弘历身上,那眼神,冰冷而失望。
“皇帝,你现在还觉得,他只是一个‘奴才’吗?没有他,你现在,不过是宗人府里一个不得志的亲王。你这身龙袍,是他用命、用腿、用满口的牙,给你换来的!”
“你……你……”弘历指着小允子,又指着甄嬛,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竟敢欺君罔上!”
“欺君?”甄嬛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哀家这一辈子,都在欺君。先帝是君,你是君。哀家骗了你们父子两代人……可哀家,唯独没有骗过他……”
她转过头,深情地看着小允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一句让弘历彻底崩溃的话。
“弘历,你可知……那份被换掉的真密诏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弘历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05章:真相)
殿内静得可怕,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弘历死死地盯着甄嬛,等待着那个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答案。他想过无数个名字,八爷允禩,十四爷允禵,甚至是自己那个早夭的弟弟福惠。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甄嬛接下来说出的,会是那个名字。
甄嬛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痴痴地望着床顶的帐幔,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是……弘曕。”
弘历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弘曕。
果郡王允礼的儿子。那个名义上过继给果郡王,实际上……是额娘和允礼私情的铁证!
弘历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
荒谬!太荒谬了!
先帝怎么可能传位给一个血统存疑的“侄子”?
“不可能!”弘历失声叫道,“这绝不可能!父皇生性多疑,他怎么会……”
“他当然会。”甄嬛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凉,“因为,他到死都不知道弘曕的真实身份。他只知道,弘曕聪慧过人,仁厚善良,最像他年轻的时候。他更知道,你,弘历,心性凉薄,好大喜功,像极了……他最不想成为的自己。”
“先帝临终前,曾对哀家说,他这一生,猜忌、权谋,杀了太多兄弟,亏欠了太多人。他不希望大清的下一任君主,再走他的老路。他希望,是一个宽和的君主,来守住这份家业。所以,他选择了弘曕。”
弘历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原来如此。原来父皇从来没有真正看好过自己。自己引以为傲的帝王之才,在父皇眼中,不过是“凉薄”和“好大喜功”。而自己能坐上这个位子,全凭一场惊天骗局。
一个由自己的额娘主导,由一个卑贱的太监执行的骗局。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瞪着小允子:“是你!都是你!是你偷了朕的江山,把它给了朕!你这个该死的奴才!”
他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就要扑过去。
“站住!”甄嬛厉声喝道。她挣扎着,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黄杨木盒子,递给小允子。
“打开它。”
小允子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已经泛黄的丝帛。
那是一份密诏。
弘历的瞳孔骤然收缩。
小允子将密诏展开,高高举起。上面的字迹,正是先帝雍正的笔迹,朱砂印章鲜红如血。
弘历跌跌撞撞地爬过去,一把抢过密诏。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皇六子弘曕,秉性纯良,聪慧敦厚,深肖朕躬,可继大统……”
而在这行字的下面,还有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字,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决绝:
“李进忠,若太后欲立四阿哥弘历,此诏,即焚。若太后迟疑,以此诏为凭,联合果亲王,清君侧,保弘曕。不得有误。——甄嬛血书。”
弘历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终于明白了。
当年,额娘准备了两套方案。她真正想立的,其实是弘曕,是她和心爱之人的儿子。但她也知道,废长立幼,而且是立一个血统存疑的幼子,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所以,她给了小允子最终的决定权。
她将自己、弘历、弘曕,乃至整个大清的命运,都交到了这个太监的手里。
如果小允子拿出这份真密诏,联合当时手握兵权的果郡王允礼,弘历必死无疑,弘曕将顺利登基。
可小允子,却选择了烧掉这份真密诏,用那份伪造的诏书,将弘历扶上了皇位。
他等于,亲手掐灭了甄嬛唯一的希望,亲手将皇位从甄嬛心爱之人的儿子手中,夺了过来,交给了甄嬛并不那么喜欢的儿子。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弘历想不通,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小允子,嘶哑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明明可以……可以……”
小允子慢慢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敢于直视这位九五之尊。
他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看着弘历,又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甄嬛,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苍老,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因为,”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奴才知道,太后真正想要的,不是谁当皇帝。”
“她想要的,是活着。”
(06章:抉择)
“活着?”
弘历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中充满了迷惘和不解。他身为天子,富有四海,从未觉得“活着”是一件需要奋力争取的事情。可在小允子的口中,这两个字却重如泰山。
小允子没有理会弘历的震惊,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甄嬛的脸上,那目光中蕴含的深情与痛楚,让整个寝殿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缓缓地,将那段尘封了六十年的心路历程,娓娓道来。
“皇上,您不懂。您生在皇家,长于富贵,您不懂甘露寺的冬天有多冷,不懂静白师太的耳光有多疼,不懂被人踩在脚下、贱如蝼蚁是什么滋味。”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敲在弘历的心上。
“奴才懂。太后……也懂。”
小允子的思绪回到了雍正驾崩的那个风雪之夜。他揣着那份足以改变天下的真密诏,躲在养心殿的偏殿里,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不是怕死,从他决定为甄嬛去试药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能活多久。
他在怕,怕自己做错一个决定,就让太后万劫不复。
他手里有两份诏书,一份真的,一份假的。两条路,摆在他面前。
一条路,是拿出真密诏,拥立弘曕。这是太后心中最深切的愿望,是她对果郡王允礼最后的交代。一旦成功,太后将成为圣母皇太后,弘曕登基,她可以实现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梦想的延续。
可是,这条路的风险太大了。
“奴才斗胆想过,”小允子看着弘历,眼神锐利得不像一个太监,“如果拥立弘曕小主,会发生什么?”
“首先,您,四阿哥弘历,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您在朝中经营多年,羽翼已丰。八爷党和十四爷党的余孽,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搅乱朝局的机会。”
“其次,果亲王虽然手握兵权,但他生性豁达,不擅权谋。面对您的雷霆手段和朝中老臣的盘根错节,他能有几分胜算?”
“最重要的一点,”小允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诉说一个恐怖的秘密,“弘曕小主的身份,是太后最大的软肋。这桩秘密,瞒得过先帝,却瞒不过天下悠悠之口。一旦事败,太后就是秽乱宫闱、意图谋逆的千古罪人!到那时,不光是太后,还有弘曕小主,甚至整个甄氏一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弘历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小允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切中要害。如果当年真的走了那一步,以自己的心性,绝对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而额娘和弘曕的秘密,一定会成为自己攻击他们的最强武器。
“奴才想了一夜。”小允子继续道,“奴才问自己,太后最想要的是什么?是为果亲王报仇吗?是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皇帝吗?是。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要活着。她要从甘露寺那个人间地狱里爬出来,她要看着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一个个倒下,她要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欺凌和摆布。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为的,就是这两个字——活着。有尊严地、有权势地活着。”
“拥立弘曕小主,是太后的一场豪赌,赌赢了,她能得到她想要的爱。但赌输了,她连命都没有了。”
“而拥立您,”小允子的目光转向弘历,“是当时最稳妥、最安全的一条路。您是皇子,名正言顺。太后是您的生母,拥立您,是母以子贵,天经地义。只要您登上皇位,太后就是圣母皇太后,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谁也不敢再动她分毫。”
“奴才只是一个太监,奴才不懂什么江山社稷,也不懂什么儿女情长。奴才只知道,什么对太后最好。”
“所以,”他抬起头,看着床上已近弥留的甄嬛,泪水再次滑落,“奴才烧了那份真密诏,换上了假密诏。奴才替太后,做出了那个她不忍心做的决定。”
“奴才夺走了她对爱情的念想,却保住了她的命,保住了她一生的尊荣。”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响,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决绝。
甄嬛的眼角,滑下一行清泪。
她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小允子不懂她,以为他只是一个愚忠的奴才。她甚至因为他“毁掉”了自己立弘m的计划,而对他心存芥蒂,将他放在身边,一半是利用,一半是监视。
直到此刻,她才幡然醒悟。
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不是那个给了她荣宠与伤痛的君王,也不是那个给了她激情与幻想的王爷。
是这个沉默寡言、卑微如尘的太监。
四郎爱她,爱的是她像纯元皇后的那张脸,那份爱,是占有,是控制。
允礼爱她,爱的是风花雪月的浪漫,是脱离现实的痴缠,那份爱,是给予,是理想。
而小允子,这个她从未放在心上的人,他的爱,却是不问回报的成全,是深入骨髓的懂得。他懂得她笑容背后的疲惫,懂得她狠戾之下的脆弱,更懂得她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活下去。
他的爱,不是要她成为谁的影子,也不是要带她远走高飞,而是要她在这吃人的宫墙之内,站到最高,活到最久。
这份爱,无声无息,却重于泰山。
弘历呆呆地跪在地上,他看着小允子,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心中五味杂陈。嫉妒、愤怒、羞辱……这些情绪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却原来只是别人权衡利弊后的一个“最优选”。而做出这个选择的人,竟是他最瞧不起的一个阉人。
这个阉人,比他这个亲生儿子,更懂他的母亲。
这才是对他这个天子,最大的讽刺。
(07章:遗愿)
寿康宫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甄嬛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小允子身上。
她想抬起手,再摸一摸他的脸,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小允子……”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哀家……这一生……欠你太多……”
小允子摇着头,泪如雨下:“太后不欠奴才什么。是奴才,欠太后一条命。能伺候太后一辈子,是奴才……是李进忠三生修来的福分。”
他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叫回了自己的本名。
李进忠。
不再是“小允子”,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和替代品。他就是他自己。
甄嬛笑了。那笑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竟有了一种少女般的纯粹和释然。她这一生,都在算计,都在权衡,都在言不由衷。只有在生命的尽头,面对这个用一生来爱她的男人,她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弘历……”她忽然转向跪在地上的皇帝。
弘历猛地一震,连忙膝行上前:“额娘,儿子在。”
“哀家……有两个遗愿。”甄嬛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必须答应。”
“额娘请讲!无论什么,儿子都答应!”弘历泣不成声。
甄嬛的目光扫过小允子,又落回弘历脸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那是她作为“宫斗冠军”最后的锋芒。
“第一,”她一字一顿地说,“善待弘曕。永远不要去查他的身世,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一辈子逍遥王爷。你若动他分毫,哀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弘历心中一凛。他知道,这是额娘在保护她和果郡王最后的血脉。他虽然心中仍有芥蒂,但此刻,面对即将离世的母亲,他无法拒绝。
“儿子……遵旨。”他叩首道。
“第二……”甄嬛的目光再次转向小允子,那锐利瞬间化为无尽的温柔和愧疚,“追封李进忠……为……为……”
她想给他一个名分,一个配得上他这份深情的名分。可他是个太监,国朝祖制,太监死后最多也就是恩赏一些银两,择一处好地安葬。追封?闻所未闻。
弘历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让一个太监和亲王、功臣一样享受追封的哀荣,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会让他这个皇帝成为史书上的笑柄。
“额娘……”弘历面露难色。
甄嬛看出了他的犹豫,她惨然一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一句让弘历无法拒绝的话。
“就当是……是你这个皇位……欠他的。”
弘历浑身剧震,如遭电击。
是啊,他的皇位,是这个太监“送”给他的。没有李进忠当年的抉择,就没有他乾隆皇帝的今天。从这个角度讲,李进忠于他,有再造之恩。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在母亲这句诛心之言面前,被击得粉碎。
甄嬛见他动摇,又补上了一句:“你若不应……那份血诏……哀家已命槿汐抄录了百份,藏于各处。你……好自为之。”
这是最后的威胁,也是最后的保护。她要用自己最后的余威,为这个爱了她一辈子的男人,争一份身后的荣光。
弘历彻底崩溃了。他知道,额娘做得出来。他这位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后宫妇人。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赤红。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儿子……遵旨!儿子追封李进忠为……为忠义亲王!死后,以亲王之礼,葬入皇陵!”
忠义亲王!
一个太监,封王!入皇陵!
这是大清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旷世恩典!
小允子,不,李进忠,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又看着甄嬛。他想说什么,想拒绝这份他承受不起的荣耀,可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甄嬛听到弘历的承诺,脸上露出了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满足的一个笑容。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手,和李进忠的手,紧紧地叠在一起。
“进忠……”她喃喃道,“若有来生……换我……来守着你……”
话音未落,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双看透了世间所有阴谋、所有凉薄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初三,圣母皇太后钮祜禄氏,崩,享年八十有六。
“太后——!”
“额娘——!”
寿康宫内,哭声震天。
只有李进忠,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握着甄嬛那只已经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温度,都传给她。
他的世界,随着她的离去,也永远地……寂灭了。
(08章:身后名)
太后驾崩,国丧。
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肃穆的白色之中。钟鼓齐鸣,梵音阵阵。
弘历遵守了他的诺言。
第一道旨意,便是晋封果亲王弘曕为亲王世袭罔替,赏赐无数,恩宠无以复加。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只当是皇帝感念太后养育之恩,爱屋及乌。没有人知道,这背后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血缘秘密。弘曕自己也懵懵懂懂,只知道皇兄突然对自己好了起来,完全没想过自己曾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仅有一纸之隔。
而第二道旨意,则在整个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进忠,侍奉圣母皇太后六十二载,忠贞不二,德义感天。于先帝龙驭上宾之际,有保全社稷、拥立之功。朕心甚慰,特追封其为‘忠义亲王’,谥号‘诚’。赐金棺银椁,以亲王之礼下葬。其陵寝,择皇陵之侧,钦此。”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
御史言官们跪了一地,以头抢地,纷纷上奏,称“宦官封王,有违祖制,玷辱国体,求皇上三思!”
“皇上!自古以来,只有皇室宗亲、盖世功臣方可封王!太监乃刑余之人,怎可与亲王并列?此举若开,后患无穷啊!”
“请皇上收回成命!否则史笔如刀,后世将如何评价我朝啊!”
弘历端坐在龙椅之上,面沉如水。他冷冷地看着底下跪着的文武百官,看着他们或痛心疾首、或义愤填膺的脸,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史笔如刀?后世评价?
你们谁又知道,朕这身龙袍,是怎么来的?你们谁又知道,没有这个你们看不起的“刑余之人”,朕如今又在何处?
他想起了额娘临终前那句“就当是你这个皇位欠他的”。
是啊,欠的。
既然欠了,就要还。
“够了!”弘历猛地一拍龙椅,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太和殿都为之一寂。
“祖制?”他冷笑道,“朕就是祖制!朕说他有功,他便有功!朕说他配得上这个王位,他就配得上!”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一个太监,不配享有如此哀荣。那朕今天就告诉你们!”
“忠义亲王李进忠,于朕,有拥立之功。于社稷,有安定之功。于太后,有全节之功。此三功,哪一功不该封王?!”
“朕意已决,谁再敢多言一句,以‘非议君上、动摇国本’论处,立斩无赦!”
帝王一怒,血流漂杵。
弘历用最强硬的姿态,压下了所有的反对之声。他知道,这件事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之一,会被后世史官大书特书。
但他不在乎了。
这是他对额娘的承诺,也是他对那个用一生守护了他母亲的男人的……一份迟来的敬意。
或许,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赎罪。
他赎的,不仅是自己对李进忠的轻贱,更是自己身为儿子,却不如一个外人更懂母亲的……亏欠。
下葬那天,天又下起了雪。
一支无比怪异的送葬队伍,从紫禁城出发,缓缓向西边的皇陵行去。队伍的最前方,是亲王规制的仪仗,明黄的旗幡在风雪中飘扬。而那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由三十二名健壮的旗人抬着,稳稳地前行。
弘历换上素服,亲自为李进忠扶灵。
所有的皇子、亲王、郡王,都跟在身后。他们表情复杂,没人能理解,皇帝为何要对一个太监,行如此大礼。
只有弘历自己知道,他扶的,不是一个太监的灵柩。
他扶的,是额娘一生的遗憾,是那段被深埋在紫禁城红墙之内,沉默了六十二年的绝世深情。
(09章:雪葬)
皇陵之侧,一座崭新的陵寝已经落成。虽然规模不及帝后,但规格之高,已是人臣之极。
墓碑上,用满汉两种文字,镌刻着几个大字:
“敕封忠义诚亲王李公进忠之墓”。
弘历站在墓前,看着那口金棺缓缓落入墓穴。雪花落在他的肩上,融化开来,仿佛无声的泪。
他遣散了所有人,只留下自己。
风雪中,他一个人,对着墓碑,站了很久很久。
“你赢了。”弘历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是对墓里的李进忠,还是对那个已经远去的、自己永远也看不透的母亲。
“你们都赢了。”
他这个皇帝,坐拥天下,生杀予夺,却在情感的世界里,输得一败涂地。
他斗不过额娘对果郡王的执念,更斗不过这个老太监对额娘那份深入骨髓的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宝亲王的时候。有一次,他去给额娘请安,看到小允子正跪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那水渍,是额娘失手打翻的茶杯。
当时的他,只觉得这个奴才卑微得可笑。
现在想来,他擦的哪里是水渍,他是在用自己的一生,去抚平额娘心中所有的褶皱和伤痛。
他想起那盆在冬日里盛开的合欢。他当时只看到了其中的“诡异”,却没看到那背后“日夜守护”的艰辛。
他想起那包救命的朱砂。他当时只归功于果郡王的“深情”,却不知道是另一个人在用命去换。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个儿子,当得何其失败。
弘历从怀中,取出一卷黄色的丝帛。正是那份被李进忠藏了六十年的,雍正皇帝的亲笔密诏。
他走到燃烧的火盆前,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它投进了火焰之中。
丝帛遇火,迅速卷曲、变黑,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风雪里。
这个能颠覆他皇位合法性的最大秘密,从此,将永远地埋葬。
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弘曕。
他答应了额娘,要让弘曕一辈子做个逍遥王爷。那么,这个秘密,就绝不能留存于世。
做完这一切,弘历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墓碑,以及不远处,那座更加宏伟的、属于他母亲的陵寝。
两座陵墓,一主一仆,在这漫天风雪中,遥遥相望。
生前,他们是主仆,是天与地。
死后,他给了他一个亲王的身份,让他们能在这片土地上,永远地……相伴。
“额娘,儿子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弘历喃喃自语,转身,一步步地,走回了那座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刺骨的紫禁城。
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无比孤单。
他是一国之君,却也是一个,永远失去了母亲的,孤家寡人。
(10章:无字碑)
乾隆六十年,弘历禅位,自称太上皇。
嘉庆四年,太上皇弘历,驾崩。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时常会一个人,来到寿康宫。宫殿早已人去楼空,所有的陈设都还保持着额娘在世时的模样。
他会坐在额娘曾经坐过的软榻上,看着窗外。窗外,那棵合欢树,是他在额娘去世后,亲手栽下的。如今,已是亭亭如盖。
每到夏天,粉色的绒花开满枝头,朝开暮合,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
他也会偶尔,去西陵。
他会先去母亲的泰东陵祭拜,然后,总会独自一人,走到不远处那座“忠义亲王”的墓前。
那座墓,几十年来,他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由最亲信的侍卫看守。
他会屏退所有人,在墓前站上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没有人知道这位太上皇在想什么。
嘉庆皇帝遵从遗诏,将弘历葬入了裕陵。下葬前,掌管皇家档案的内阁学士,整理弘历的遗物时,在一个锁了三重锁的紫檀木盒子里,发现了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站在一棵合欢树下,似乎在眺望远方。画风温婉,笔触细腻,显然不是出自弘历之手。
画的落款,是一个模糊的印章,依稀可以辨认出“允礼”二字。
这是果郡王画的甄嬛。
而真正让内阁学士感到震惊的,是画的背面。
背面,是弘历的亲笔,是他晚年的笔迹,苍劲而颤抖。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没有诗词歌赋,只有两行字。
第一行写着:
“朕这一生,识人无数,唯独看错了你们二人。”
第二行,隔了很远,仿佛是犹豫了许久才写下的:
“朕,不如他。”
这个“他”,没有指名道姓。
但所有看到这幅画的人,都明白了。
这个“他”,不是画下这幅画的果郡王允礼。
而是那个,被破格追封为“忠义亲王”,葬在皇陵之侧,让弘历用一生去面对的……太监,李进忠。
紫禁城的红墙,埋葬了太多的秘密与深情。帝王将相的宏图霸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而那些在权力夹缝中生存的小人物,他们的爱恨嗔痴,却往往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甄嬛的一生,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宫斗史诗。她赢了权力,赢了天下,却在暮年回首时,才发现自己错过了那份最纯粹、最无私的爱。那份爱,不来自于君临天下的夫君,也不来自于风花雪月的情人,而来自于一个卑微到尘埃里,却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守护者。
这或许是历史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也是对人性最深刻的洞察。最耀眼的,未必最珍贵;最沉默的,往往最深情。权力的巅峰,通向的常常是无尽的孤独。而真正能温暖人心的,或许只是那碗永远温热的汤药,那盆在寒冬里为你盛开的合欢,和那个无论你身处何地,都愿意舍命追随的身影。
历史,记住了胜利者甄嬛,也应记住那个,让她得以“活着”的李进忠。他们的故事,超越了身份、地位,甚至超越了生死,成为紫禁城无尽传说中,一抹最温柔,也最悲凉的底色。
来源:逆袭中的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