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王扶林,一个在电视台拍了半辈子电视剧的匠人。一九七九年,当台里把拍摄《红楼梦》这个艰巨得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交到我手上时,我整整一个星期没睡好觉。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脑子里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作响。这哪是拍一部电视剧,这分明是在触碰一块民族文化中最脆弱、最瑰丽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八十年代初,筹拍《红楼梦》是举国瞩目的文化盛事,也是压在我王扶林肩上的一座沉重的大山。
我是一个背负着母亲遗愿的固执老头,我要找的不是一个会演戏的漂亮演员,而是那个寄人篱下、风骨清高的林黛玉的魂。
在万人海选中,我阅尽了千篇一律的胭脂俗粉,在近乎麻木的绝望里,几乎就要放弃了这份不切实际的寻找。
直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出现,她毫无表演技巧,却仅凭一个眼神,就让我甘愿顶着所有压力,与整个剧组甚至投资方为敌。
那只琉璃盏的惊天一碎,成了最后的赌局。她没有哭,那反常的寂静震惊了所有人,也让我看到了无人能懂的真相。
她并非绝色,甚至笨拙得让人发愁,到底凭什么,能在那一刻彻底征服我,最终走进了那座潇湘馆,成了我们心中唯一的林妹妹?
我叫王扶林,一个在电视台拍了半辈子电视剧的匠人。一九七九年,当台里把拍摄《红楼梦》这个艰巨得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交到我手上时,我整整一个星期没睡好觉。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脑子里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作响。这哪是拍一部电视剧,这分明是在触碰一块民族文化中最脆弱、最瑰丽的玉。动得好,是为后世留下一份影像的传承;动不好,我王扶林就要背上一个亵渎经典的千古骂名。
所有的工作里,最让我头疼的,就是选角。这不比选别的剧,漂亮就行,会演就行。《红楼梦》里的人物,都是从书里走出来的魂儿,他们有自己的气味,自己的风骨。尤其是林黛玉,这个人物要是选错了,整部剧的魂魄就散了。
选角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快大半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胭脂盒里,每天都被各种香风熏得头晕脑胀,几近窒息。
京城这年的夏天热得格外邪乎,选角室里那台老旧的“航空牌”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作响,搅动的全是姑娘们身上混杂的廉价香水味、汗味和过度紧张而散发出的那种酸涩气息。
“下一个。”我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样子,随手掐灭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桌上的搪瓷烟灰缸里,烟头堆得像座小山,可心里的那股无名火,比窗外那毒辣辣的三伏天日头还要燥。
我的老搭档,副导演张姐,也是我的“灭火器”,她悄悄凑到我耳边,把一个泡着浓茶的大搪瓷缸子推到我手边,压低了声音说:“王导,喝口水,歇会儿吧。这都看了小一百个了,铁打的眼睛也该花了。”
我摆摆手,根本没心思喝水。灌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苦茶,那股涩味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却半点也浇不灭心里的那份焦灼。“花?我倒是想眼花。”我没好气地把茶缸子重重往桌上一顿,“你看看这一个个,脸蛋儿是真漂亮,跟画儿上的人似的。可你仔细瞧瞧她们的眼睛,里面装的是什么?是‘导演你快选我’的欲望,是想一步登天、想红想出名的野心。可林黛玉的眼睛里该有什么?”
我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踱步,“她的眼睛里有诗,有泪,有看透世事的清冷,有寄人籬下的敏感,还有那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这些,她们都没有!她们演的是悲伤,是娇嗔,是才情,唯独不是林黛玉!”
张姐叹了口气,没再接话。她太了解我了,一扯到艺术上的事,我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只能默默地帮我把烟灰缸倒掉,又泡上一杯新茶。
门又开了,一个姑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我习惯性地抬眼一扫,眉头就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姑娘……也太普通了。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些微的毛边。素面朝天,连嘴唇都是干的,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几缕碎发不听话地贴在额角。在一众卯足了劲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如同争奇斗艳的孔雀般的姑娘里,她就像一棵不小心混进牡丹园里的小白菜,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透着一股子寒酸气。
她太紧张了,走到我们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就停住了,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绞着衣角,绞得那本就陈旧的衣料都变了形。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旁边的几个选角老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彼此交换着眼色,那眼神里的意思我懂:这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浪费大家时间。我也觉得没什么看下去的必要,正准备挥挥手让她下去。可就在我抬手的那一瞬间,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很干净,五官拆开来看都挺清秀,但组合在一起,离“绝色”这两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眼睛不大,也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欧式双眼皮,就是普普通通的单眼皮,眼角微微有点向下,这让她在不笑的时候,天生就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愁苦相。
按流程,她该做自我介绍,然后表演准备好的才艺。但我实在看腻了那些千篇一律的朗诵和矫揉造作的舞蹈。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出于一种近乎残忍的刁难,我打断了正准备开口的她。
“你别背诗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股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刁钻,“就跟我说说,‘沁芳’这两个字,在你心里是什么颜色?”
这个问题一出口,全场都安静了。几个副导演面面相觑,以为我是在故意为难人。张姐更是用一种“你又犯什么病”的眼神无奈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怪,很虚,根本不是选演员该问的。我可能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迅速地戳破她对表演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知难而退。
那个叫陈晓月的姑娘,也彻底愣住了。她大概从没想过,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里,面对的会是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她又一次低下头去,手指把衣角绞得更紧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甚至能看到她手背上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的淡淡青筋。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屋子里只剩下老吊扇“吱呀吱呀”的呻吟。就在我快要彻底失去耐心,准备宣布她可以离开的时候,她又一次抬起了头。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和无措,反而多了一份极为认真的思索,像是在回味一个久远的梦境。她怯生生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她说:“是月白色。带着一点水汽的、清冷的月白色。”
一句话,七个字。
那一瞬间,整个闷热、焦躁的选角室里,仿佛真的被注入了一丝带着水汽的、清冷孤寂的月光。我心里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不是因为这个答案有多么惊才绝艳,而是她说出这几个字时的神情和语气——那份不加修饰的、笨拙的认真,那种仿佛是从书本里浸润出来、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诗意。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笔,在那一长串名字中找到她,在“陈晓月”这三个字的后面,用已经快没水的钢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墨水在劣质的纸张上晕开,像一滴化不开的浓愁。
我对自己说,再看看,一定要再看看。我得弄明白,刚才这稍纵即逝的一瞥,到底只是我焦渴绝望中的海市蜃楼,还是苦苦寻觅了大半年后,老天爷终于肯赏我的一丝惊鸿。
02我力排众议,把陈晓月的名字留到了复试名单里。张姐拿着那份名单,找到我办公室,把门一关,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和为难。
“老王,你认真的?这个陈晓月,我查了她的资料,南方小城来的,学中文的,跟表演八竿子打不着。你看她初试那紧张样,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学生。让她进复试,这……这不是胡闹吗?咱们的时间很紧张。”
我正埋头在一堆分镜头脚本里,头也没抬,只是指了指桌上那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红楼梦》。“我要的不是演员,”我固执地重复着那句话,“我要的是从这本书里走出来的人。让她来。”
张姐知道劝不动我,只能叹着气,拿着名单走了。
复试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李曼妮。她跟陈晓月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电影学院的高材生,已经演过两部有点水花的电视剧,算是小有名气了。人还没到,外面走廊就一阵骚动。她被经纪人、助理、还有几个巴结她的剧组工作人员簇拥着走进来,像一颗自带光环、熠熠生辉的星星。
她的长相是无可挑剔的,是那种非常符合时代审美的明艳大气。一双标准的杏眼,眼波流转间像含着一汪秋水,说哭就能哭。她是投资方和好几个副导演眼里板上钉钉的“天选之女”,几乎是内定的黛玉人选。我承认,她很美,美得像一块已经被顶级工匠雕琢得光芒四射的羊脂美玉,找不到一丝瑕疵。
李曼妮抽到的复试题目是“黛玉焚稿”。她显然为此做了万全的准备。只用了短短几秒钟调整情绪,一转身面向镜头,那漂亮的眼圈就恰到好处地红了。当她念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那眼泪就像经过精密计算一样,一颗一颗,不大不小,饱满晶莹,沿着她完美的脸颊弧线滚落,在镜头下折射出破碎而凄美的光,美得惊心动魄。
整个过程,她的情绪递进、节奏把控、肢体语言、哭戏的火候,一切都无可挑剔,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表演。
表演结束,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姐和几个请来的表演指导看得连连点头,凑过来激动地对我说:“王导,就是她了,你看看这功力!这基本功!这眼泪,说来就来,收放自如,镜头里得多好看啊!”
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好看是好看,可我总觉得,那眼泪像是拧开的水龙头,是技术,不是情感。林黛玉焚稿,那是心如死灰,是魂魄随着那几缕稿纸的青烟一同散去,是与这个她爱过也恨过的世界最后的决绝。
那不是一场给别人看的、惊天动地的哭戏表演。李曼妮演得太“满”了,太“漂亮”了,满到没有留下一丝空间给观众去体会那种无声的、彻骨的悲凉。
我的心情又一次跌到了谷底,连带着脾气也像火药桶一样被点燃了。
接下来一个演员表演初进贾府,我直接喊了停,把脚本摔在桌上:“你那是好奇吗?你那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林黛玉是官宦之后,她有她的自尊和防备!她的眼睛是在观察,是在审视,不是贼溜溜地四处乱看!懂不懂!”
又一个演员演宝黛共读西厢,我更是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监视器里的画面:“你们俩是在偷看禁书!是发现新大陆的激动,是灵魂第一次产生共鸣的紧张!不是演公园里处对象的小青年调情!分寸!懂不懂什么叫分寸!”
我的火气让整个选角现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没人敢大声喘气。几个年轻的演员被我骂得眼圈都红了。其实我不是在骂他们,我是在对我自己失望,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难道我王扶林这辈子,就只能拍出这种样板戏一样的《红楼梦》吗?
就在这时,轮到了陈晓月。
她的题目是即兴表演“初见宝玉”。她还是那么紧张,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甚至忘了走位,差点撞到旁边笨重的摇臂摄像机,引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扮演宝玉的男演员是剧团的台柱子,经验丰富。他按照设定,带着一脸惊艳和仿佛与生俱来的熟稔,朝她走过去,念着那句经典的台词:“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就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间,陈晓月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往后缩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
这个动作,没有设计,没有技巧,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个从小失去母亲、寄人篱下、内心敏感孤高的少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富丽堂皇得令人不安的环境里,骤然面对一个素未谋面却热情得有些出格的少年时,那种混杂着审视、防备、疏离,又带着一丝丝被“看透”的好奇与慌乱的真实反应!
我从监视器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她不是在演戏。她就是林黛玉。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连呼吸都忘了。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复试结束,张姐拿着最终候选名单来找我,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老王,我得最后再跟你确认一次。”她把名单放在我面前,用手指点着李曼妮的名字,斩钉截铁地说,“李曼妮是所有人的首选,才华、相貌、经验,都是顶尖的。投资方那边已经明确表态,就她了。至于这个陈晓月……”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不解,“她连基本功都没有,就是一张白纸,你要是选她,风险太大了,后续的麻烦会一堆一堆的。我们整个剧组都耗不起。”
我盯着她,没说话。我拿起桌上那支被我捏得温热的英雄牌钢笔,又重重地拍了下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笔尖都戳弯了,一滴墨水溅在名单上,像一滴眼泪。
我指着监视器里那个被我特意保留的、陈晓月后退半步的定格画面,眼睛熬得通红,几乎是低吼着对她说:“她演的是一个完美的大家闺秀,晓月演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林黛玉!我要的不是病,是风骨!李曼妮是一块已经被雕琢得光芒四射的‘美玉’,可我要的是一块藏着灵魂的‘璞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和怒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你通知下去,下一轮,让陈晓月和李曼妮,两个人,一起给我准备‘黛玉葬花’!”
我的决定像一颗炸弹,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轰然炸响。张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彻底疯了的赌徒。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我到底在陈晓月这个普通女孩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我堵上自己的声誉、堵上整个剧组的前途,去对抗资本的意志?连我自己都在问自己,王扶林,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03几十个有潜力的候选人,最终被集中到了京郊的一个招待所,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式培训。我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叫“大观园学习班”。在这里,所有人都要忘掉自己原来的身份,从零开始,学习琴棋书画,研究原著,模仿古人的言行举止。而在这个“大观园”里,陈晓月成了最格格不入、也最饱受争议的那个。
她就像一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她的“短板”被无限地放大了。
形体课设在招待所的大礼堂里,地上铺了木地板。老师是专门从舞蹈学院请来的,身段优美。那些从小练舞的姑娘,比如李曼妮,一个简单的云手,一个亮相,都带着古典的韵味和美感。轮到陈晓月呢?她四肢不协调得厉害,让她走个莲花步,她走得像在赶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好几次顺拐,惹得满堂哄堂大笑。形体老师是个急性子,拿着竹板敲着地板,急得直喊:“腰!腰挺起来!气沉丹田!你这是要去插秧吗?”陈晓月被说得满脸通红,窘迫地站在角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台词课更是她的重灾区。她的南方口音,对于需要字正腔圆的古典剧台词来说,是个巨大的障碍。
“宝玉”的“宝”字,她总是念得偏软,缺乏那种公子哥的贵气;“姑娘”的“娘”字,她又拖得太长,显得小家子气。台词老师是个严谨的老先生,揪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矫正,常常一练就是一下午。
招待所的走廊里,总能听到她一个人在小声地、反复地念着“宝玉、宝玉、宝玉……”,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那股江南水乡的糯软气息,还是顽固地缠绕在她的发音里。
最让我头疼的是表演课。老师让大家练习情绪爆发,比如“哭”。这对于科班出身的李曼妮她们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老师一声令下,她们可以说哭就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还能控制落泪的时间和速度。轮到陈晓月,老师启发了半天,让她想伤心事,想被父母责骂,想考试不及格,她憋得满脸通红,眼睛都干涩了,就是掉不下一滴眼泪。最后她自己急得直跺脚,带着哭腔对老师说:“老师,我……我想不出来,我爸从来没骂过我。”这句话反而把大家都逗乐了,连一向严肃的老师都哭笑不得。
李曼妮那几个姑娘,休息的时候总聚在一起,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着陈晓月的方向指指点点。“看见没,浑身上下一股子土气,还想演林妹妹?”“你看她那样子,整个一书呆子,除了会读点书,还会干嘛?一点灵气都没有。”“真不知道王导看上她哪点了,怕不是有什么别的关系吧?”
这些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张姐几乎天天来找我,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手里的候选人评估报告被她捏得皱巴巴。
“老王,这都一个月了,陈晓月还是不开窍啊!你看看人家李曼妮的报告,所有科目都是优,老师们都夸她悟性高。陈晓月呢,形体不及格,台词勉强,表演更是没入门。再这么下去,我真没法跟投资方交代了。刘总那边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培训结束要是定不下李曼妮,他们就要重新考虑投资额了。”
我嘴上说着“再等等,别急”,心里其实也开始打鼓,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是不是真的看走眼了?是不是我太偏执,把自己的一个艺术幻影,强行投射到了这个无辜的女孩身上?那段时间,我失眠得更厉害了,常常半夜三点还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看着天上的星星,脑子里一团乱麻。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我穷尽一生追求的所谓“艺术真实”,是不是根本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笑话。
转机,发生在一个我没打招呼的下午。
那天,我心里烦闷,不想看那些令人失望的训练报告,便信步走到红学专家的文学分析课教室外。我没进去,招待所的门窗都旧了,后门的玻璃上有一块模糊的油渍,我悄悄从那块油渍旁边的缝隙往里看。
里面正在讨论一个问题,提问的是我们请来的红学顾问周老先生:“读了这么久的书,你们觉得,林黛玉性格中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我看到李曼妮第一个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练功服,身姿挺拔,自信满满。她侃侃而谈,从“孤高”说到“敏感”,从“才情”说到“悲剧性”,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专家们的研究成果和自己的理解结合得天衣无缝,像是在背诵一篇准备充分的、完美的毕业论文,无懈可击。
周老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让她坐下,然后目光扫了一圈,落在了那个总是坐在最后排角落里的陈晓月身上。
“陈晓月,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陈晓月站了起来,还是有点紧张,头微微低着。但很奇怪,一谈起书本里的东西,她的那份紧张就会淡去很多。她的眼睛亮了,那是我在初试时看到过的、不含杂质的光。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替她捏了一把汗。然后,她用她那带着南方口音的、轻柔但异常清晰的声音说:“周老师,我觉得……是‘真’。”
全场安静了下来。这个答案太朴素了,和李曼妮刚才那番华丽的论述比起来,简直像土坯房遇到了琉璃瓦。
“她对宝玉的感情是真的,她对这个世界的鄙夷是真的,她的眼泪也是真的。”她慢慢抬起头,眼神里不再有怯懦,而是一种奇异而坚定的光彩,“她用自己的‘真’,去对抗贾府那个从上到下都充满了虚伪和算计的‘假’的世界。所以她活得最累,也最高贵。”
她没有引用任何高深的理论,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讲她读到的细节。讲黛玉怎么真心实意地教香菱作诗,怎么毫无保留地对宝玉剖白内心,甚至讲她对刘姥姥那种并非阶级鄙视,而是出于一个洁癖之人的本能、对另一个世界闯入者的疏离和不适。她讲着讲着,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在上课,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红楼世界里,讲到动情处,她自己的眼圈都红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那一刻,我站在冰冷的走廊里,透过那块油腻腻的小小玻璃窗看着她,心里那块悬了很久很久的石头,终于“咚”的一声,落回了原处。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都消散了不少。
我没看错。我真的没看错。这姑娘,她是真的懂黛玉。她不是在分析一个文学形象,她是在心疼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灵魂,和黛玉是相通的。
从那天起,我对陈晓月变得更加“苛刻”,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她在镜头前一个眼神不对,我能让她对着一面空墙重来五十遍,直到她精神恍惚,几近崩溃大哭。她一句台词情绪不对,我能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她“榆木疙瘩”,骂她“带不动,就是块木头”。
剧组的人都觉得我是在用这种“捧杀”的方式“劝退”她,逼她自己受不了了走人,好给投资方一个交代。连一向支持我的张姐都看不下去,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劝我:“老王,你差不多行了,这孩子本来就内向,再这样下去,人得被你逼出毛病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在打压她,我是在磨她。一块绝世的璞玉,需要用最粗糙的磨刀石,用最大的力气去打磨,才能褪去外层的石皮,焕发出最温润、最惊心动魄的光华。
我要看看,这块被千年书卷气浸透了的“玉”,它的质地到底有多硬,能不能经得起我这块最不近人情的磨刀石的残酷雕琢。
04“黛玉葬花”是林黛玉这个角色最经典、也最外化的一个华彩乐章。我把它定为培训班的结业考核,也是我给李曼妮和陈晓月出的终极考题。所有人都盯着这次排练,这几乎就是定角前的最后一次公开对决,重要性不言而喻。
李曼妮为此下足了功夫,她把这次考核当成了一场志在必得的战役。她不仅把《葬花吟》的每一个字都吃透,请了昆曲老师来指导自己的身段和指法,设计了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挥锄,甚至连花瓣飘落时,她眼神该追随哪一片,脸上该呈现何种角度的凄美,都经过了精心的编排和反复的练习。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呈现一个“美”的极致,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挑剔的完美表演。
排练那天,所有主创人员和顾问专家都到场了。李曼妮一身素衣,略施粉黛,身姿袅娜地走进那片我们用假花和真土搭建的“桃花林”。音乐一起,她便如角色附体。锄头的起落带着舞蹈般的美感,眼神哀怨缠绵,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当她念出《葬花吟》时,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哀婉动人,每一个顿挫都卡在音乐的节点上。整个表演一气呵成,美不胜收,就像一幅会流动的、精致到头发丝的古典仕女图。
表演一结束,表演指导赵老师立刻带头鼓掌,激动地对我说:“王导,太完美了!教科书级别的!这要是拍出来,绝对是影史上的经典画面!”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跟着点头附和,看向李曼妮的眼神充满了赞许。
我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的确,从技术层面,李曼妮的表演是满分,无懈可击。但我的心,没有一丝波澜。我看到的,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在镜头前淋漓尽致地演绎悲伤,而不是林黛玉本身在经历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假的。
然后,轮到了陈晓月。
她没有像李曼妮那样立刻开始。她只是穿着同样的素衣,素面朝天,扛着那把小小的花锄,一个人在那片假的桃花林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场外的人都开始有些不耐烦,窃窃私语。她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泥土,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绝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终于,她动了。
她没有李曼妮那么好看的身段,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她拿起锄头刨土的样子,不像个吟诗作对的贵族小姐,倒像个真正在田间干过活的农家女孩,一下一下,很实在。她把飘落在地上的花瓣一片片收拢到绢袋里,动作很慢,很认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接着,她开口念白。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那点始终改不掉的南方软糯,但当她念出那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声音里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无法模仿的颤抖和悲凉,那种看透了自己未来命运的、空洞而绝望的眼神,让整个喧闹的排练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的表演不“美”,甚至有些“拙”,但它像一把冰冷的、生了锈的锥子,毫无花巧,也不管你疼不疼,就那么直愣愣地、硬生生地扎进了我的心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场表演,而是在窥探一个孤独灵魂最深沉、最私密的绝望。她不是在葬花,她是在为自己举行一场生前的葬礼。
这次排练,像一根导火索,让剧组内部彻底分裂了。
以张姐和投资方为代表的“李曼妮派”,几乎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也很现实:李曼妮形象好,有经验,市场认可度高,她的表演方式也更符合大众对“美”的期待,是最安全、最稳妥的选择。选她,这部戏就成功了一半。
而另一边,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几个被我说服的老编剧和红学顾问虽然在艺术上支持我,认为陈晓月更有“黛玉之魂”,但他们没有最终决定权。
矛盾终于在一次决定角色归属的高层会议上彻底爆发。
投资方的代表刘总,一个脑满肠肥、戴着金戒指的生意人,直接把我叫到了会议室。他把古巴雪茄在水晶烟灰缸里狠狠地摁灭,毫不客气地拍了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王扶林!我敬你是艺术家,但我们这是几百万上下的投资,不是给你搞个人艺术展的!我要的是一个能让全国男女老少、识字的不识字的,一眼就爱上、就心疼的林黛玉,不是一个需要你写一万字论文来解释她为什么好的‘林黛玉’!”
他站起来,肥硕的身体带着一股压迫感,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林黛玉这个角色,必须是李曼妮!她有观众缘,有知名度,能保证我们的收视率!你要是不同意,这事儿就没法往下走了,我们撤资!你自己看着办!”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几个台里的领导面露难色,都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茶杯,谁也不敢接这个话茬。
我坐在他对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把我的脸都模糊了,也掩盖了我眼中的疲惫和决绝。等他说完,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气声和我的沉默。
我慢慢地、用力地把烟头摁灭在已经满溢的烟灰缸里,抬起头,迎着他那双冒着怒火和贪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刘总,你要一个漂亮的演员,我可以给你找一百个。但你要一个林黛玉,现在,我眼前,只有一个。”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掷地有声。
“你要是信我王扶林,信我这部戏,这部戏成了,是大家的功劳。要是砸了,”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王扶林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点,仿佛一根马上就要断裂的琴弦。我知道,我已经把自己逼上了悬崖,没有退路了。这场关于艺术和商业的战争,到了必须决一死战的时刻。
05被刘总逼到墙角,我知道任何语言上的争辩都已是徒劳。商人的逻辑里只有利益和风险,而我所坚持的“灵魂”和“风骨”,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些虚无缥缈、无法量化的文人酸话。我需要一个事实,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无可辩驳的“证据”。我决定行一招险棋,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终极豪赌。
第二天,我突然通知所有主创人员,包括刘总和他那个精明的助理,最终试戏改在三号摄影棚,内容保密。
大家一头雾水地来到棚里,只见中央只布置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场景:一张古朴的、上了年头的楠木桌子,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道具组跑遍了整个京城才找来的、最剔透、最精美的琉璃盏。那盏子在聚光灯下流光溢彩,薄如蝉翼,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美得不似凡物。
刘总、张姐、所有副导演、表演指导、红学顾问,我都请到了监视器后面。我就是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亲眼看到,我王扶林到底在坚持什么,我到底在寻找什么。
我把李曼妮和陈晓月叫到跟前,表情严肃地告诉她们规则:“很简单。等会儿,‘宝玉’会进来,当着你的面,失手打碎这个你最心爱的东西。我要看你的反应。李曼妮,你先来。”
李曼妮不愧是专业演员,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这是一个考验瞬间爆发力和情绪感染力的经典考题。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个琉璃盏凝视了片刻,眼中便蓄满了爱怜与珍视。她已经入戏了。
门开了,“宝玉”走进来,按照剧本,两人寒暄几句,“宝玉”无意间一挥手,“哗啦”一声石破天惊的脆响,那只美丽的琉璃盏摔在地上,碎成一地晶莹。
就在破碎声响起的瞬间,李曼妮冲了进去。她的反应堪称完美:先是震惊地捂住嘴,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大,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满脸的不敢置信。随即,巨大的心痛攫住了她,眼泪像开了闸一样滚落下来,她捂着胸口,身体摇摇欲坠,哀切地转身,用一种心碎欲绝的眼神看着“宝玉”,颤抖着质问:“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整个过程充满了戏剧张力,情感层层递进,爆发力十足,每一个反应都精准地踩在情绪的节点上。演完,刘总第一个带头鼓起掌来,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看到了吗?王扶林,这才是演员!这才是专业!”
我面无表情,心里却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悲哀。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但仅仅是表演。她演的是“心爱之物被打碎了”,而不是“我的世界崩塌了”。
“下一个,陈晓月。”我对着话筒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晓月站在门外,我能从监视器里看到她紧张得手脚冰凉,脸色发白得像一张纸。当里面再次传来那声清脆的碎裂声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一只被猎枪惊到的小鹿。
她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监视器后所有的人,包括我,都惊呆了。
她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个闯了祸、一脸歉疚的“宝γ玉”。她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死死地钉在地上那堆闪着光的琉璃碎片上,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僵在了那里。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子。她的动作那么慢,那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些锋利的碎片,但指尖却在离碎片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不住地、剧烈地颤抖。她想把它们拼凑起来,却又深知那是不可能的徒劳。
这个过程,持续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十几秒。没有一句台词,没有任何戏剧性的爆发,但整个摄影棚里,却弥漫开一种比任何嘶吼和眼泪都更让人心碎的、无声的悲伤。
过了许久,她才像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一样,慢慢地、僵硬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扮演宝玉的演员。
她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
但她的眼睛里,却是一种我从未见过、也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冰冷到极点的东西——那不是伤心,不是愤怒,甚至不是责备,而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的失望、心碎和一种“原来你也不懂我”的、彻底的、冰冷彻骨的疏离感。
那眼神,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一直洋洋得意的刘总,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寒意。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眼神!我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我等的就是这个眼神!
监视器前,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冲上头顶。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林黛玉的魂!
“停!”我对着话筒大吼一声,声音都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劈了叉,变得尖利刺耳。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快步走出监视器区域,穿过人群,走到还蹲在地上的陈晓月面前。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刚才那份让人心碎的空洞和荒芜。我仿佛要确认什么,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片刻之后,我猛地转过身,迎着刘总和所有质疑者的目光,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咆哮着宣布:“就她了!林黛玉这个角色,就是她的!你们谁要是再质疑我的决定,就自己来拍!”
我扔下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摄影棚,把满屋子的震惊、愤怒和不解,连同那个还蹲在地上、仿佛魂魄都跟着那琉璃盏一同碎掉的女孩,都重重地关在了门后。
为什么?那个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一个连眼泪都没有的、“没演出来”的反应,反而让我如此疯狂和笃定?我没时间解释,也不想解释。因为我知道,那一刻,我找到了我要的答案,一个只属于我和林黛玉的答案。
06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反锁上门,任凭外面的人怎么敲门我都不理。屋子里乱七八糟,墙上贴满了《红楼梦》的人物关系图和场景概念图,桌上的烟灰缸又一次堆成了坟。我拉开书桌最下面那个卡了很久的抽屉,从一堆发黄的旧文件中,翻出一个用绒布包裹着的、已经褪色的旧相框。
我用袖子擦去相框上的灰尘,相框里,是我年轻时的母亲。照片是黑白的,但母亲的眼神,温柔而倔强,仿佛能穿透岁月。
我的母亲是大学里的古典文学教师,一辈子痴迷《红楼梦》,那本书对她而言,不是研究对象,而是她的精神家园,是她的知己。但在那个特殊的、黑白颠倒的年代,她因为所谓的“知识分子清高”和“不合群”,因为坚持自己对文学的见解,因为在课堂上说林黛玉的“小性儿”是风骨而不是缺点,而备受打压和批判。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在那场无情的风暴中被彻底摧毁了。
最后的日子,她躺在医院那张冰冷的铁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房间里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我永远记得,她拉着我的手,那只曾经在讲台上挥斥方遒的手,如今却冰冷无力。她看着我,气若游丝地说:“扶林,他们都说林黛玉尖酸刻薄,小性儿,是个病秧子。他们不懂……他们都不懂……”
她喘了口气,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微弱却异常明亮的光。“她最可贵的,不是才,不是貌,是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真’和‘洁’。她的病,不是身体的病,是风骨的病……扶林,你要是以后有能耐,一定要告诉大家,真正的林黛玉,是什么样的……”
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话,也是她唯一的遗愿。这个承诺,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几十年未曾冷却。
所以,我拍《红楼梦》,不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任务,我是在替我母亲,圆一个未了的梦。我心里的那座“潇湘馆”,常年落着冷雨,那里住着的,是我对我母亲无尽的思念和未能保护她的愧疚。
晚上,张姐敲开了我的门。这次她没有硬闯,只是在门外轻声说:“老王,开门吧,是我。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打开门,张姐端着一个饭盒,里面是两个馒头和一点咸菜。她没像往常一样抱怨,只是把饭盒放在桌上,忧心忡忡地说:“老王,刘总那边已经放出话了,要撤资。剧组现在人心惶惶,都说这戏要黄了。你今天……太冲动了。”
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第一次跟她讲了我母亲的故事。我讲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讲完,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张姐眼圈红了,她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我掐灭烟,转过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对她说:“张姐,现在你明白了吗?今天那个琉璃盏,李曼妮的反应,是演给‘宝玉’看的,是演给监视器后面的我们看的,她是在说‘你看我多伤心,你们快来心疼我’。她的眼泪是博取同情的武器。这很专业,这很高明,但这是错的。”
“但陈晓月,”我顿了顿,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让人心碎的眼神,“她根本没在演。当那个盏子碎掉时,是她心里的某个世界,跟着一起碎了。她蹲下去,是想把自己那个碎掉的世界一片片拼起来。她抬头那个眼神,不是在质问‘你为什么打碎它’,而是在用一种绝望的方式确认,‘原来你根本不懂它对我有多重要’。”
“林黛玉的悲剧,根源就在这里!她一生都在寻求一个‘知己’,可最后发现,连她最看重、以为最懂她的宝玉,都不能完全懂她。她的悲伤,从来不是表演给贾府众人看的,那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你懂吗,张姐?我要的,就是这份不为外人道的、真实的兵荒马乱!”
张姐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大概是被我这番理论震住了。
我没有再解释,而是弯下腰,从我那个破旧的公文包最底层,拿出了几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我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存折,还有我家的房产证。”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刘总要撤资,让他撤。这个窟窿,我来填。这部戏,我王扶林赌上我的一切,也必须是陈晓月。就算最后拍出来没人看,就算我赔得倾家荡产,我也认了。至少,我对得起我妈,对得起曹雪芹,对得起我心里的那座‘潇湘馆’。”
看着桌上那几本薄薄的、承载着我一个家庭全部重量的册子,张姐被我这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彻底镇住了。
看着我,眼神里从最初的不解、担忧,慢慢变成了震撼,最后,化为了一种沉重的、无奈的理解。她知道,我已经疯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艺术理想,押上了全部身家。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07我的豪赌,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剧组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个导演为了一个新人演员不惜倾家荡产,这种事在圈子里闻所未闻。台里领导看我态度如此坚决,甚至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搏,也被我的执拗镇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出面,去跟投资方周旋。最终,刘总没有立刻撤资,但他那边的态度也冷淡下来,摆明了是抱着胳膊,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我怎么把几百万投资打水漂。
风波暂时平息,但空气中依然充满了不信任和怀疑。张姐拿着一份拟好的正式演员合同,去招待所找陈晓月签约。
一个默默无闻、从没想过当演员的中文系学生,一夜之间,命运的齿轮发生了剧烈的转动,她成了万众瞩目的《红楼梦》女主角。这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谁也说不清。
那天晚上,张姐又来找我。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汇报工作,而是在我对面坐了很久,神情复杂,既有尘埃落定的感叹,也有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
“老王,”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你可能真的……没选错。你这次,不是赌博,你是有天眼。”
我有些意外,张姐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可从来不说这种神神道道的话。
“今天跟晓月那孩子聊了很久,”张姐缓缓说道,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签完合同,我还是没忍住,问她,试戏那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样的反应,太真实了,真实到吓人,不像是演出来的。”
张姐说,陈晓月听了这个问题,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她从自己那个随身的、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色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干净的手帕层层包裹着的东西。
那是一块淡青色的旧丝绸手帕,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用极秀丽的、几乎要淡去的丝线绣着几句残诗:“……残红香冷,雁声断秋……”针脚细密,透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和才情。
“晓月说,这是她妈妈绣的。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张姐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感叹:“那孩子说,她妈妈跟书里的林黛玉很像,一辈子最爱的就是《红楼梦》,也爱写点小诗,亲手教她读书写字,身体也一直不好,常年咳嗽。这块手帕,是她妈妈留给她唯一的、最宝贵的念想。而我们那天试戏用的那个琉璃盏,跟她记忆中,她妈妈生前最宝贝的一个玻璃摆件,几乎一模一样。”
张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她复述着陈晓月的话:“晓月说,当棚里传来那声脆响时,她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推门进去,看到的不是什么道具,就好像是看到她妈妈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被人打碎了。她说她当时根本没想起来自己在演戏,也没想起来考题是什么,她蹲下去,是真的想把那些碎片捡起来,拼回去,她觉得那是她妈妈留下的东西,碎了就再也没有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冰冷的夜风吹在我的脸上。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我的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我不是神,我没有看透人心的本事。我之所以能从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她的与众不同,之所以对她那个“失常”的反应如此笃定,原来不是因为我的艺术眼光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我们的生命深处,竟然埋藏着如此相似的、无法与外人言说的伤痛和记忆。
我们心里,都住着一个因《红楼梦》而变得脆弱又坚韧的母亲。我们心里,都有一座常年落着冷雨、种满翠竹的“潇湘馆”。
我不是在千万人中挑选了一个演员。
我只是在茫茫人海中,被一种同病相怜的、孤寂的灵魂气息所吸引,找到了我的“同类”。那一刻,我终于彻底释然了。这不是一场疯狂的豪赌,这是命运的安排,是两个隔着时空的孤独灵魂,通过曹雪芹笔下那个更孤独的灵魂,达成的一次深刻的共鸣。
08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无数的质疑,八七版《红楼梦》剧组,终于在北京西山脚下的摄影棚里正式开机了。开机那天,没有香槟,没有鲜花,只有我和一群心里没底的剧组人员,以及一台孤零零的摄影机。
陈晓月成为林黛玉的消息一经公布,外界的质疑和骂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我们这个刚刚起步的小剧组淹没。“史上最普通林黛玉”、“导演选角有黑幕,新人背景不简单”的报纸标题随处可见,充满了刺眼的恶意。甚至有人写信到电视台,言辞激烈地要求换人,说我王扶林是在糟蹋国粹。
剧组内部,气氛同样微妙。最终接演了薛宝钗一角的李曼妮,虽然在镜头前表现得体大方,但在私底下,她和一些科班出身的演员,对陈晓月这个“空降兵”的态度,是一种礼貌而冰冷的疏离。那种骨子里的优越感和“等着看你笑话”的眼神,谁都看得出来。陈晓月在剧组里,就像在培训班里一样,依然是那个孤独的、不合群的人。
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做的只有一件事:把所有非议和外界的干扰都挡在外面,像一堵墙一样,为陈晓月撑起一把巨大的保护伞,给她一个最纯粹、最安静的创作环境。
我成了剧组里最严厉、最不近人情的暴君,也成了陈晓月唯一的、也是最严苛的导师。
在按照原著一比一搭建的“潇湘馆”布景里,我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教她,一个眼神一个眼神地磨她。我告诉她:“忘了镜头,忘了你在演戏,忘了外面那些骂你的人。从现在起,你就是林黛玉,这里就是荣国府,这片竹林就是你的家。你高兴就笑,你难过就哭,用你自己的心去感受,去生活。不要演,要去成为她。”
渐渐地,奇迹发生了。
当陈晓月穿上那身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淡雅如水的戏服,梳起古典繁复的发髻,走进那片我们为她种下的、风一吹就沙沙作响的潇湘苦竹林里时,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那个在培训班里畏缩、笨拙、找不到感觉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浸在骨子里的、带着淡淡忧愁和清高风骨的古典灵魂。
她的一个蹙眉,一声叹息,都充满了说不尽的诗意和韵味。她的眼神里,有了故事,有了魂。她不再害怕镜头,镜头仿佛成了她倾诉的眼睛。
剧组里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慢慢都安静了。他们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视、怀疑,逐渐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敬畏。有一场拍“宝黛共读西厢记”的戏,当陈晓月演到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她不是按剧本设计的去脸红,而是眼神一瞬间变得迷离而伤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那场戏拍完,整个现场鸦雀无声,过了好久,灯光师才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的天,她就是林黛-玉啊。”
李曼妮在和她对戏时,也渐渐收起了那份不动声色的轻慢,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注起来。她或许终于明白,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土气的女学生,而是一个她用尽所有技巧都无法战胜的、真正的对手。
时间在胶片一格一格的转动中流逝,我们终于要拍全剧的重头戏——“黛玉葬花”。
那天,天气很好,是一个真正的暮春时节。我们等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雨后的桃花林,落英缤纷,泥土的气息混杂着花瓣的清香,一切都像是为了这场戏而准备的。
陈晓月一身素衣,独自扛着花锄,走进那片真实的、带着湿气的桃花林。没有排练,没有预演,我只在开拍前,隔着监视器对她说了一句话:“去吧,晓月,去跟你自己,跟黛玉,好好地告个别。”
摄影机开动,全场寂静,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
我坐在监视器后面,紧紧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黑白屏幕。我看着镜头里那个扛着花锄的纤弱身影,她抚摸着沾着雨水的花瓣,眼神迷离,仿佛在看花,又仿佛在透过花,看着自己短暂而绚丽的一生。
当她念出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一滴清泪,没有经过任何设计,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从她清瘦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她手心的一片残红之上。那不是表演,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天地间最悲怆的叹息。
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整个人单薄得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但她眼神中的那份孤傲与洁净,却又如此坚定,如此不容侵犯,仿佛在对这个薄情的世界做着最后的抵抗。
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在病床上依然手不释卷的母亲;我看到了书中那个才华盖世、风骨凛然的绛珠仙子;我看到了眼前这个叫陈晓月的、普通的南方女孩……她们三个人的身影,跨越了时空,在那一刻完美地、天衣无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卡!”我本该大喊一声。
但我没有。我只是呆呆地看着监视器,任凭摄像机一直录着,录着那份无尽的悲凉和绝美。我怕我一出声,就会惊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梦境。
旁边的张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接过手帕,擦了擦早已模糊的老花镜,也擦去了眼角不听话的湿润。
我看着屏幕里那个从此将被亿万人铭记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郑重地对天堂的母亲说:
“妈,我找到了。我找到您的林妹妹了。”
屏幕上,她并非绝色。
但从那一刻起,她,就是我们心中唯一的林妹妹。
来源: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