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韩国“国民妹妹”金裕贞的转型之作《亲爱的X》自播出以来,便以破圈之势席卷亚洲舆论场,成为年度现象级作品。剧集跳出传统韩剧“霸总与灰姑娘”“纯爱治愈”等固有框架,将镜头对准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女”。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韩国“国民妹妹”金裕贞的转型之作《亲爱的X》自播出以来,便以破圈之势席卷亚洲舆论场,成为年度现象级作品。剧集跳出传统韩剧“霸总与灰姑娘”“纯爱治愈”等固有框架,将镜头对准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女”。
与主打“以恶制恶”爽感的复仇剧不同,女主人公白雅珍的“恶”更彻底、更本源,她不仅以更极端的手段回击施暴者,更将纯粹的善良与无辜者的命运也纳入算计与利用的范畴。她的恶行背后,揭示了当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支持系统全面失能时,个体是如何被逼入绝境,并在绝望中内化并极端化其所遭受的暴力逻辑,从而完成从受害者到加害者的异化。
白雅珍的所作所为一再冲击三观,但即便她一度登临顶峰,她也未曾获得真正的幸福与安宁。这是主创者对将“恶”作为一种生存策略的人生,做出的坚决的价值判断。
文|曾于里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恶女”的本质
在过往的韩剧叙事中,“恶女”形象大多服务于剧情冲突,她们是推动情节、衬托主角光辉的“恶毒女配”,功能性强,缺乏深度。
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观众对复杂人性探讨需求日益增长,以及全球流媒体平台青睐高概念、强冲突剧集的共同推动下,“恶女”逐渐走向舞台中央。此前韩剧中的“恶女”主角,主要有这么几类。一类是形式大于本质,“恶女”更像一个标签,她始终没有脱离真善美的核心叙事框架。比如金恩淑编剧的《许愿吧,精灵》,女主角奇嘉盈虽被设定为“反社会人格”,结果呢,她拥有着人类中最高贵的灵魂,恶魔只为她低头。
《黑暗荣耀》剧照
另一种面向以《黑暗荣耀》中的文东恩为典范。文东恩的复仇计划缜密而冷酷,但她并不伤及无辜,只针对当年直接或间接参与校园暴力的施暴者及其帮凶,而非无差别毁灭。
还有一类“恶女”主角,如《安娜》中的由美,这类角色通过谎言、伪装攀升社会阶梯,她们身上既有自私的算计,也有人性的脆弱。观众在批判其行为的同时,亦在她们身上看到普通人对向上攀爬的执着渴望,甚至是自己也曾有过的、被现实所压抑的欲望投影。
这些走入主流视野的“恶女”,虽以“恶”为名,但更多标志着女性叙事的深化。她们打破了女性必须“善良”“完美”的刻板期待,将女性的欲望、愤怒与算计正大地摊开在叙事舞台中央,让观众得以审视那些曾被主流叙事所遮蔽的女性生存经验与内在冲突。
《亲爱的X》剧照
《亲爱的X》进一步突破“恶女”叙事。白雅珍自幼在酗酒家暴的母亲、冷漠贪婪的父亲与虚伪算计的继母共同铸就的黑暗环境中挣扎求生,她形成了反社会人格。她将每一个阻碍自己生存与发展的人标记为“X”,通过精密的算计与情感操控,把身边人当作“工具”,借刀伤人,一步步登上顶级演员的宝座……
以往的“恶女”复仇,遵循“对等反击”的逻辑,她们针对施暴者展开报复,不会主动伤害无辜者,即便一时跑偏,最终也会回归道德轨道。但白雅珍的报复从不是“以牙还牙”,而是变本加厉的“超额毁灭”,远远地超出了事件本身的矛盾量级。对方的过错或许只是一时的冒犯、轻微的刁难,她也会启动“全方位毁灭”模式。
譬如高中时期,沈圣希对她的伤害是校园霸凌,将她踢出社团、泼水、散布谣言……白雅珍的报复则“赶尽杀绝”:她先是设计诬陷沈圣希偷窃,让其在校园中被孤立;诱导沈圣希做出错误指控,导致其被老师当众掌掴;最终曝光沈圣希父亲的出轨丑闻,让沈圣希的家庭分崩离析,并因网络暴力被迫转学。沈圣希是可恶的,但白雅珍的反击,直接摧毁了沈圣希的校园生活、家庭声誉乃至人生轨迹,沈圣希罪不至此。
接着是白雅珍的“弑父”。父亲阴魂不散,长期勒索她,抢走她辛苦攒下的大学学费,断送了她学法律自救的希望,甚至还想把白雅珍“卖”了。白雅珍随之策划了一场冷酷的“完美犯罪”。她选中了善良正直、曾向她伸出援手的咖啡店老板崔政浩,通过伪装成被跟踪的受害者,激发其正义感,再精心布局,利用他的“见义勇为”,将自己亲手杀死父亲的罪责甩给咖啡店老板。
白雅珍不仅对“恶”施以极端惩罚,更将“善”当作可利用的工具,通过伤害好人、践踏善良来达成目的。除了崔政浩以外,剧中围绕在白雅珍身旁的男一号尹俊瑞、男二号金在吾、男三号许仁江,都成为白雅珍眼里可利用的“武器”。
尹俊瑞是白雅珍的继兄,因目睹母亲虐待白雅珍而心怀愧疚与拯救欲,从此将“守护她”“拯救她”当作人生信条。白雅珍时而展现脆弱以激发他的保护欲,时而上演苦肉计来固化他的信任,让他盲目自信他是唯一能拯救她的人。
金在吾自幼遭受父亲家暴,从未获得过认可与尊重,内心极度渴望证明自己的“有用性”。白雅珍看穿了他的自卑与价值缺失,将他驯化为自己最忠诚的“打手”与“影子”。从此,金在吾心甘情愿退居幕后,不问缘由、不求回报地为白雅珍冲锋陷阵,乃至到最后,他为白雅珍付出了生命。而白雅珍对于金在吾为她的复仇而死的态度是,“他会很骄傲,他是为我所用”“那是他想要的”。
作为顶级男星,许仁江拥有极高的人气、行业资源与正向舆论评价,同时因过往经历背负着未完成的救赎执念。她瞄准许仁江的“救赎情结”,帮他解开与前队友的心结,赢得许仁江的信任,随后,她反复制造误会,让许仁江对自己产生愧疚,并爱上自己。她借助与许仁江恋爱制造高热度话题,大幅提升自身曝光度;当许仁江的资源被榨干,不再具备利用价值时,白雅珍展现出极致的冷酷,在许仁江最亲爱的外婆的丧葬期间,毫不犹豫地启动与许仁江的分手程序,许仁江在绝望中自杀。
在白雅珍的世界里,并没有“正义”与“无辜”之分,只有“有用”与“无用”之别,在她扭曲的价值天平上,善良是可量化的筹码,道德只是束缚弱者的枷锁。对“善”用之即弃、毫无敬畏,这是白雅珍反社会人格的本质特征。
可恶之人的可怜之处
不过,这样一个彻底背离主流道德准则、严重冲击三观的角色,还是让我们忍不住追随着她的故事。白雅珍的“恶”,并非凭空而生,在另一层面上,白雅珍也是一个不被至亲所爱、被社会系统抛弃、在绝望中独自挣扎的“受害者”。
原生家庭是白雅珍恶的“孵化器”,它完全丧失爱与保护功能,不曾给予她温暖。白雅珍的母亲酗酒、家暴且教唆她偷窃,父亲的行为更为可怖,他趁妻子酒醉时,将其推下楼梯致死。父亲威胁白雅珍,“从现在起,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不然我也会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白雅珍对求救的母亲表情冷漠,无动于衷,这标志着她情感世界的彻底冻结。
在原生家庭中,白雅珍学到的生存技能是“恶”——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欺诈是获取资源的手段,情感只是可以用来交易和利用的工具。她后来对所有亲密关系的利用,都可以看作是对其家庭模式的复刻与极端化。原生家庭的创伤,为她的反社会人格埋下了种子,也成为她日后所有恶行的原始动力。
当白雅珍带着家庭的创伤走入校园和社会时,她获得的不是拯救,而是另一场冷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教育。这个环境非但没有矫正她的扭曲,反而加剧并“认可”了她的行为模式。
在校园里,她因为没有父母遭受沈圣希的校园霸凌时,老师没有公正处理,与霸凌者一样搞区别对待,白雅珍只好“以牙还牙”;她倾尽所有努力考上法学院,却因父亲的暴力干预而错失注册机会,而司法系统对家庭暴力的惩戒无力,让她放弃了通过正当途径解决问题的希望,她知道就算把父亲送进监狱,也只会招致父亲出狱后更疯狂的报复,于是,她只能选择最极端的方式——除掉父亲……
换句话说,在白雅珍最需要帮助的青少年时期,社会支持系统几乎是全面缺位。作为长期遭受家庭暴力的未成年人,没有儿童福利部门主动介入;当她被父亲毒打、错失大学机会时,没有助学金体系为她兜底,没有临时庇护所让她逃离,也没有心理干预机制帮她疏导创伤……这迫使她用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暴力与算计来解决问题,“恶”成了她唯一的选择。白雅珍既是施害者,也是一个庞大系统暴力的产物。
弑父之后,经纪公司虽然将雅珍从警方调查中“捞出”,但本质上是将她视为赚钱工具,用她的案卷材料作为永久性的把柄,将她牢牢控制。她刚刚挣脱家庭的牢笼,就立刻被一个更庞大、更无形的资本与权力共生体所捕获。在这个体系中,权力即规则,操控即真理,只要拥有足够的权势,便可以轻易改写他人的命运,掩盖不堪的真相。
最后登场的男四、财阀二代文道赫,就是这个体系的登峰造极者:他洞悉她的一切,掌控她的一切,玩弄她的一切。这进一步强化了白雅珍“恶”的生存哲学:只有成为人上人,不断向上攀爬,直到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才能彻底摆脱被欺凌、被掌控的轮回。
若将普通人置于白雅珍那般的绝境——在最需要庇护的年纪,身后空无一人,身前尽是深渊,每一次呼救都只换来更深的绝望,该如何坚守住那份属于“正常人”的道德准则?当然,像白雅珍那样走向彻底反社会人格的个体终究是少数,但这一极端案例所折射的社会支持系统何以全方位溃败,却很值得深思。
“恶女”并不幸福
尽管白雅珍的所作所为严重冲击三观,但剧集并未让观众产生什么不适感,因为经由白雅珍的一路失去以及凄冷结局,《亲爱的X》鲜明表达出了态度:白雅珍所选择的这条以他人血肉铺就的登顶之路,终将通向永恒的荒芜。主创者并未试图为白雅珍的恶行镀上浪漫化的金边,它对白雅珍的可怜之处有同情,但也一直在强调:“恶”无法带来幸福,“恶”的逻辑与幸福的逻辑背道而驰。
由于童年时期的不安全感,白雅珍认定只有掌控一切,才能避免再次坠入深渊,所以她的世界里,永远存在需要被清除的“X”,那些可能威胁她地位、破坏她掌控的人。从童年时期的母亲,到高中时期的沈圣希、老师,再到成年后的父亲、继母、莉娜,以及势均力敌的文道赫,她的“X名单”从未停止更新。这种永无止境的“清除战争”,让白雅珍永远处于备战状态,不断地追逐、清除、防备,即便拥有了财富与权力,也始终被生存焦虑所吞噬,永远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而平静,恰恰是幸福的基础。
一个人要获得幸福,亦离不开真实的情感联结,否则再多的成就和享乐,也会让人内心空洞,仿佛在繁华中独自流浪。白雅珍的人生哲学,从根源上摧毁了建立情感联结的可能。任何人因为爱她而表现出软肋,白雅珍会迅速抓住这个软肋,作为拿捏对方、操控对方,甚至是伤害对方的利器。对情感的极致工具化,让她彻底丧失了爱的能力。男二金在吾的死亡,让很多观众意难平,他是完全接纳白雅珍一切的人,但白雅珍只是一再地利用他,竟不惜让金在吾用他的生命换取足以威胁文道赫的筹码。
当一个人在深渊里待得太久,她不仅凝视着深渊,更成为深渊本身。或许,许仁江外婆原谅白雅珍的时候,白雅珍也闪过做一个好人的念头,但悲剧在于,对于早已与黑暗共生的她来说,光明本身反而成为一种威胁。就像白雅珍对继母说的:“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恨你吗?是你偶尔对我好的时候,因为我害怕会被你的亲切所欺骗,然后开始动摇,我害怕拥有哪怕一丝虚假的希望。那才是我害怕的……”如果通往幸福的道路,需要白雅珍卸下赖以生存的铠甲,这比直面刀剑更让她恐惧。 她宁愿活在确定的、由自己掌控的恨与斗争中,也不愿去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再次将她推入深渊的“希望”。于是,她亲手掐灭了那些微光,主动远离了那个她内心深处无比渴望、却又认定自己绝不配拥有的温暖世界。深渊成为她唯一的归宿。
只是,“恶女”并不幸福,就意味着当“恶女”必须“下地狱”吗?这是《亲爱的X》大结局引发争议的关键。尹俊瑞有什么样的立场“替天行道”?如果说他代表的是正义,那么他更早的时候为何不带着白雅珍的父亲或者自己的母亲“下地狱”?为何明明是文道赫下令杀死金在吾,文道赫是比白雅珍更具破坏性的“恶”,而尹俊瑞却放过了他?这暴露了尹俊瑞拯救的“伪善性”。他的惩罚,并非针对“恶”本身,更是针对再也不受他控制的白雅珍。在他的认知里,白雅珍应该是他痛苦童年的“共犯”,是寄托了他病态拯救欲的“专属品”,如今站上巅峰、大杀四方的白雅珍已经成为他遥不可及的存在。于是,他像是一个偏执的收藏家,因无法占有珍品而决心将其砸碎。
最后,人人都在审判“恶女”,但最该被审判的“文道赫们”毫发无损,也依然毫无底线。这一幕无比讽刺,却也无比真实。
来源:剧迷深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