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种常见的想法:悲剧都要归因于坏人作梗才会发生。的确,像《奥赛罗》里有伊阿古这个坏蛋,《麦克白》里有麦克白夫人。
《边城》著名的开放结尾: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汪曾祺先生说沈从文先生一向不自夸,只有跟他提到《边城》时,会笑眯眯来一句:
“我很会写结尾”。
清澈又带气性的结尾。
一种常见的想法:悲剧都要归因于坏人作梗才会发生。的确,像《奥赛罗》里有伊阿古这个坏蛋,《麦克白》里有麦克白夫人。
但世上有些悲剧,并不是人为的过错。比如索福克勒斯那些悲剧:每个人只是尽力想做好事,结果被命运驱使,悲剧了。
《边城》里发生的一切冲突,恰好是因为清澈,所有角色都善良纯真。
清澈在小说并不回避悲剧,并不回避死亡(天保和爷爷的死去)。
清澈在创造了一个质朴到接受一切、大可以如实道来的语境。所以《边城》里的妓女和粗野水手,都显得很干净。
清澈在写景上:小溪、白塔,静水一篙不能落底。流水清澈,游鱼来回可以计数。
——汪曾祺先生说沈从文先生推崇《水经注》。而《水经注》里恰有名句,很合沈从文先生笔下风味:“其水虚映,俯视游鱼,如乘空也。”
也包括这样的句子: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
许多人大概觉得,善良纯真就不会出矛盾;但《边城》的纯真,不脱野气。
实际上,性格纯真的人,往往带点鲁莽与执拗。《边城》里的人就是善良纯真到耿直骄傲的地步——于是情节全出来了。
翠翠初见二老时,因为误会他,于是低声骂了句“你个悖时砍脑壳的”。我以前没注意,后来想起,觉得颇有意思。湖南人自然懂得这句话。我在川渝和长沙都待过,也知道这句方言,似乎湘川渝都有。如果用方言(而非普通话)念这句对白,味道忽然不同了。
我找了找几个湖南朋友平时说话的语感,然后重新看对白,试着想象,用湖南话念下面这些台词: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
借《水浒传》武松谈论酒的说法,《边城》是本“有气力”的小说。是沈从文先生爱吃的蘸了盐水辣子的狗肉,是烧酒,是猪血豆腐。
翠翠是纯真善良的,但也有点野。初次见二老时,以为二老要调戏她,就骂他“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爷爷是纯真善良的,但也有点野。他一辈子都在想为翠翠谋幸福,有点狡猾,有点妩媚,而且一旦觉得被人看不起了,就会沟通有问题。
大老是纯真善良的,但性子有些执拗。觉得自己输给二老了,就赌气离开了。
二老是纯真善良的,甚至肯替大哥唱歌求爱;但他一旦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大哥,就走了,不肯回来了。
顺顺是纯真善良的,但性格也有些拗。因为儿子死了,难免口气重了,才让爷爷觉得不高兴。
支撑《边城》里所有人的,带来冲突的,是一口纯真之下的骄傲。或曰,气性。
这点气性,让两个男生要用唱歌(实际上就二老一个人在唱)的方式追女孩子。这点气性,让大老死了,让二老离开了。这点气性,让爷爷觉得难过,终于病死了。没有人是坏人。只是一口气罢了。
就像小说开头提到的:哪怕是女子与水手之间的露水姻缘,都会当了真,梦里要死要活。
沈从文先生的确把《边城》写成了世外桃源,但那里不是君子国,不是人人谦恭礼让的。淳朴的爷爷也会贪一口烧酒。淳朴的翠翠也会骂人。大家都多少有那么一口气。
这种劲头和气性,是小说的根本。
这也是结局真正巧妙的地方。到结尾,顺顺已经接受了翠翠这个准媳妇,翠翠也已经明白了一切。只等二老回来。阻碍二老回来的,是一口气。
一旦哪天,二老对翠翠的爱,终于胜过了对哥哥的歉疚,他就会回来了。所以他不回来,说明是个真正耿直的好青年;回来了,就是个带点忧伤的团圆结尾。
是这种气性让爱情发生的,是这种气性让大老死去二老远去的。
现在再品品这句: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如果换个句序,“那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感觉又不太同。
我还是喜欢当下这个结局。
沈从文先生自己写《边城》时,是带着气的。他自己出身不算高贵,还当过兵。
他刚写作时,夸他的人多,贬他的理论家也多。
所以《边城》开头,他要写那么个自序抒发胸襟:
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
照目前风气说来,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及大多数读者,对于这种作品是极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
我这本书不是为这种多数人而写的:念了三五本关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问题的洋装书籍,或同时还念过一大堆古典与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们生活的经验,却常常不许可他们在“博学”之外,还知道一点点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
因此这个作品即或与某种文学理论相符合,批评家便加以各种赞美,这种批评其实仍然不免成为作者的侮辱。他们既并不想明白这个民族真正的爱憎与哀乐,便无法说明这个作品的得失,——这本书不是为他们而写的……
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
能感受到他写这篇序时的气性吧?这就是沈从文先生了。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