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是不经意中,从文件夹中溜出去的。如果不是这一次搬家,如果不是这一张照片,康永明会把那件事烂在心中,不再拣拾它。文件夹混在书柜里的一堆书籍中,好多年了,康永明没有再动过它。这一次,康永明要搬到新家中去,他必须把书柜中的书籍全部取出来,用绳子捆扎好,以便装车。
照片是不经意中,从文件夹中溜出去的。如果不是这一次搬家,如果不是这一张照片,康永明会把那件事烂在心中,不再拣拾它。文件夹混在书柜里的一堆书籍中,好多年了,康永明没有再动过它。这一次,康永明要搬到新家中去,他必须把书柜中的书籍全部取出来,用绳子捆扎好,以便装车。他从一堆散乱的书籍中抽出来文件夹,正在犹豫:把这个文件夹和书籍一起带到新家,还是处理掉它。文件夹中有一些照片、一些信件。当时,他之所以保存它,是因为,他觉得,这些照片和信件,记录了他的人生历程中最光鲜、最荣耀、最隐秘的瞬间。现在,年过五十多岁了,青春的浪漫已过了保鲜期,时间已无声地消解着当年的愉快和痛苦。康永明瞅了一眼那张照片,挪了挪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右手伸出去,还没有到捞到照片,妻子夏冬雪已经将照片抓到手中了。
站在案桌旁,帮助康永明整理书稿的夏冬雪抢先抓到照片,这并非是她蓄意而为,而是她偶然的一回头,那张照片如同一道亮光刺了她一下,照片中一男一女亲热的样子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她才出其不意,几乎是扑上去,一只手按住了散发着陈年味儿的黑白照。夏冬雪脸上的表情即刻强烈了,得意洋洋中有按捺不住的愠怒:不就是一张照片吗?还藏着掖着干啥呀?康永明脸上的尴尬如阳光一样眀媚:一张老照片,我都忘记了。
夏冬雪端详了几眼照片,感叹道:这女孩儿不就是一(三班)班的李娟吗?康永明说,就是李娟,她在梁山小学“支教”的时候,王凯给我俩照的。夏冬雪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就是命不好。好好收着它。夏冬雪将照片还给了康永明。康永明接过照片,只一瞥,就在夏冬雪回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将照片撕碎了。夏冬雪转过身来说,撕了好。留在心中比留在相纸上好。康永明横扫了一眼夏冬雪,一只脚踢翻了小凳子,他坐在了沙发上,点上了一支烟。他趁夏冬雪不注意,抹了一把眼泪。他流泪了。他心中的痛楚被夏冬雪一句话触动了。
王凯作为西水市教育局检查全市“支教”工作组的一员,来到梁山小学。学校里的几个老师已经把王凯他们几个送出了校门,王凯提议,给康永明和李娟拍一张照片,康永明当然乐意,却没有张口,他看着李娟,等她回答。李娟脸上挂着笑:老同学了,拍啥照?王凯是一片好意,他知道,康永明在追求李娟的路上走的很艰辛,他希望康永明能如愿以偿。李娟故意疏忽了王凯的善心和康永明的表情,她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青年教师赵亮。赵亮对李娟的那一瞥心领神会,他说,李娟,你俩拍一张,也算个留念。既然赵亮开了口,李娟不再迟疑,她和康永明站在了一起。端着相机的王凯说,你俩个靠近一点。
李娟向康永明的跟前靠了靠,一只手挽住了康永明的胳膊。她的眼神没在镜头上,身体进了相机,笑盈盈的目光送给了站在王凯身边的赵亮。拿到王凯冲洗出来的照片,康永明并没有在意李娟的视点,他的心里只有李娟的漂亮动人和脉脉含情。尤其是李娟对他的那一挽,既挽上了同学之情,也是情人的标准举动。康永明被李娟的这一挽迷惑了,陶醉了,他剔除了李娟笑盈盈的表演意味,也没有在乎李娟的脉脉含情是喂给谁的,他一厢情愿地留下了她对他的情深意切——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是误读。他把这张照片放进了随身带的一个文件夹中珍藏起来了。那件事发生以后,三十年来,他处在惶惶不安中,确实忘记了,他的文件夹中有一张他和李娟的照片。
娟子来到梁山小学半年以后,康永明也到这个学校来“支教"。李娟一看到康永明,十分惊讶:怎么?你怎么也来了?康永明说,市教育局又给咱们学校分配了一名"支教”名额。康永明没有说实话。李娟从康永明强装的笑容中窥视到了他这句话的虚假。她知道,康永明随口就是一句谎话。两个人在西水市师范读书的时候,康永明常常把假话当真话说,这是李娟讨厌康永明的原因之一。
西水市那么多小学,能分给中心小学两个“支教”名额吗?而且分配在同一个学校,这可能吗?李娟并没有当面揭穿康永明的谎言。与其说康永明是来支援山区教育的,还不如说,他来是为了追求李娟,从西水市追到凤山县梁山乡的梁山小学。康永明几次申请要来梁山小学“支教”,市教育局并没有批准。康永明去求在西水市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班同学王凯,王凯是西水市教育局人事科的科长,王凯去给市教育局的局长说康永明支教的事情,市教育局的局长没有同意。无奈之中,王凯只能求做副市长的母亲了。由于王凯的母亲出面,康永明到梁山小学来的愿望才实现了。
童年的康永明是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他领着几个小伙伴,和邻村的孩子打过群架;他偷过生产队里的西瓜,偷过邻家院子里的杏子。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很优秀,老师就疏忽了他的顽皮。十多岁的时候,康永明喜欢过远房的一个姑姑,喜欢过舅妈的一个妹妹,喜欢过二姑家的一个表姐。十五岁那年,读到初中二年级的康永明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个年轻媳妇。这个女人未结婚前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她的丈夫在省城工作,公公婆婆去世了,家中只有她一个。每逢星期六晚上,康永明从学校回来,就去这个女人家里。这个女人给康永明教唱歌曲,朗读诗歌。由于康永明,这个女人排遣了寂寞,而康永明在这个女人那里只享受了新鲜而圆润的气息,享受了她甜美的桑音,享受了她迷人的眼神。康永明的情感是朦胧的,取向是模糊的。
直到有一天,那女人紧紧地抱住康永明,突然泪流满面,康永明的心似乎刹那间苏醒了,他对异性的渴望蠢蠢欲动。他试探着将手向女人的衣襟下伸去,女人果断地捉住了他的手腕:不许胡来。女人翻了脸,将他推出了门。那时候,他对女人只是浅读,不可能读懂,因此,他的心灵受到了轻轻地撞击,尽管没有撞痛,反而撞胡涂了。尽管,他依旧渴望那女人,却没有勇气再进她家的门。没多久,那女人随丈夫进了省城。虽然康永明心里空荡荡的,可他再也不胡思乱想了。初中毕业后,康永明考上了西水市师范学校。从踏进校门的第一天起,他给自己确定的目标是:完成四年学业,留在西水市工作。在西水市师范的第一学期,康永明的内心平静如水。打破这平静的是李娟。康永明和李娟的相识有英雄救美的偶然性和戏剧性。
康永明把那次相识归于缘分。用几句话概话:康永明和同学去西水市电影院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只见两个社会青年企图调戏李娟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康永明上前相助,拿出了霸气,赶走了那两个社会青年。康永明由此得知,李娟是一年级三班的同学。康永明和李娟看过一次电影逛过一次公园之后,他被李娟迷住了。他以为,李娟是全校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女生。由于刚刚相识,康永明不能向李娟表示爱意,他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幻想之中,像小说家一样,构思着一种美妙的景象——李娟,这个礼拜天,咱们去植物园玩,好吗?
好。我还没有去过植物园呢。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他和李娟牵着手,出了校门,走进了西水市植物园。饮料是他递到李娟手中的;瓜子是他剥了皮,喂进李娟嘴里的。他们并排坐在长条椅子上,臂膀相靠,四目相勾。李娟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伸出双臂环抱着李娟,李娟隆起的胸脯贴着他,在他的怀里颤动着。他双手捧起她红润的脸庞,吻她;她的嘴唇湿润,温热,柔滑,他喊了一声。他自己把自己喊醒了,梦境中的好事的不翼而飞。他一个人睡在架子床上,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床的边缘。康永明再次去约李娟看电影,李娟婉言拒绝了。他只能在饭厅里、操场上远看着李娟和她的同班同学在一起,他想上前搭讪,又怕李娟冷落他。李娟像强大的磁场在吸引着他,使他寝食难安,他觉得他有深深的柔情,却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给李娟表白,他被单相思和畏怯折磨着。
机会终于来了。学校里的体育队补充新人。射击组,补充的是一(一)班的康永明和一(三)班的是李娟。尽管,训练是在课余时间,康永明和李娟接触的机会毕竟多了。康永明小时候就喜欢玩弹弓,一个石子打中树上的一只麻雀是常有的事。虽然,打汽步枪和打弹弓不是一回事,但康永明练就的定力在射击场上派上了用场。训练过一段时间之后,他无论是卧射还是站射,大多时候是十环。而李娟却差远了,训练了一个多月,没打过一次十环。教练把辅导李娟的任务交给了康永明。这正好合了康永明的心意。
康永明名正言顺地托着李娟的胳膊,拉着李娟的手,给她纠正姿势,两个人的距离是那么近,那么近;康永明在李娟强烈的气息的包围中,陶醉中,他内心的甜蜜溢了出来,溅在了李娟的身上,而李娟的谦虚、顺从、尊敬中有热情,有崇拜,这使康永明产生了误判,他以为,会顺理成章地得到李娟的。可是,一次走出训练场,李娟即刻换上了另一副面孔:淡漠,肃然,似平对康永明的情意满不在乎。他想单独和李娟在一起,李娟却不应约。西水市要举办青年射击大赛了。康永明约李娟去人民公园讨论射击比赛之事,李娟答应了。星期天,康永明和李娟来到了人民公园。
康永明扭头一看,李娟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盛着的是讥讽的笑,是坚硬如钢的力量,这力量足以看穿他虚伪的内心。他很不自在了,他翻来倒去,嘴里只有一句话:心要静、心要静、心要静;他说,扣动板机前,静下心,屏住气,瞄准后,再射击。套话。老话。李娟装做虚心听取的样子,一句未言。其实,他的心是乱的,如同树的枝条在风中摇曳。他干脆撕下面具,省略了本该需要过渡的言词,直奔主题:李娟,我喜欢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话一旦直白地说出口,他的心悬起来了。
李娟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康永明试图从李娟的眼神里寻找认同,获取答案。李娟对他上下一扫,没吭声。快到公园门口了,李娟说,谢谢康永明同学,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康永明急切而沮丧地问:谁?是谁?李娟一笑:保密,暂且保密。难怪?难怪呀,难怪她对我这样。康永明仿佛给自己说。和煦的太阳光从树的枝叶间洒下来,雨点似的淋在康永明的身上,他发冷似的一抖,苦笑一声:你先回学校,我再走一走。
就在康永明的单恋碎了一地、失魂落魄之时,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向康永明扑来了。这个女生叫夏冬雪,来自西水市山区县的一个小山村。也许,连夏冬雪也分不清,她究竟为什么喜欢康永明,她只是狂热地喜欢,从康永明的头发梢喜欢到脚指头,衷心地喜欢,真城地喜欢,耐心地喜欢。夏冬雪把饭打回来,给康永明递在手中;夏冬雪把康永明的衬衣(包括内裤)悄无声息地拿去洗干净,悄无声息地给他放在床头;夏冬雪把父亲给她拿来的核桃分出一大半送到了康永明的宿舍(连夹核桃的铁夹了也是她买的)。夏冬雪对康永明的喜欢毫无理由可言(她不在乎理由)。因为,康永明心里装进去的不是夏冬雪,而是李娟,包括李娟那张笑盈盈的脸,苗条而丰满的身材;包括李娟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调;包括李娟的气息、气味、气韵。
康永明给其他女生在心中没有留一寸地方,况且,他对夏冬雪毫无兴趣,连夏冬雪这个名字也令他反感——夏天和冬天怎么能组合在一起?没文化!只有没文化的人才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他讨厌夏冬雪的大嗓门,她的嗓门太有宽度,太有厚度,太有高度了。也许,是她小时候在山里放牛放羊练出来的。康永明尤其不喜欢夏冬雪的发型——只有中年妇女才有的那种齐肩的短发。这样的发型,给她的年龄中增加了数字,而给一个女孩儿应有的漂亮减了分。可是,夏冬雪的学习成绩在全班是数一数二的。她的优秀,不由得康永明对她到刮目相看。当康永明感冒发烧躺倒在宿舍里的时候,夏冬雪硬是把康永明从床上拉起来,背进了学校医务室——山里的女孩儿不只有情意,也有力气。
康永明烧退之后,把夏冬雪约到公园,他拉着她的手,动情地说:冬雪,你真好,你对我太好了。尽管,康永明对夏冬雪的感激多于爱情,他还是接纳了夏冬雪。康永明终于将对李娟的单恋塞进了他和夏冬雪之爱的褶皱里。他第一次吻了夏冬雪。虽然,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接吻,都很笨拙,康永明获取的愉悦比他想象的要丰满的多——他多次在想象中和李娟接吻,他的心跳加速了,血流加快了,可那只是瓦上霜,水中月,转眼即逝。
夏冬雪的初吻新鲜,有味。他尝到的不只是感官的刺激,更有身心的兴奋。他将夏冬雪紧紧地抱住。她的柔软击碎了他的预想——他原以为,山里的女孩儿抱在怀里只有骨感,可是,怀抱中的夏冬雪似乎没有骨头,像满月一样柔和、柔软。他由衷地说,冬雪,我爱你。夏冬雪只是喘气,好像康永明说出的那三个字是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气才摘取的。虽然,康永明难以克制,蠢蠢欲动,夏冬雪坚守着自己,没有向前多走半步,直到毕业,他们也只是搂搂抱抱而已。
一旦回到射击队,一旦和李娟在一起,康永明藏在褶皱里的单相思又冒顶了。康永明渴望搂抱着李娟,深情地吻她。他真想知道,和李娟相爱的那个男人是谁。他要不择手段地和那个男人争夺李娟,那怕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康永明不知道,李娟也在单相思中。李娟喜欢的是王凯。她和王凯一块看过电影,逛过公园,王凯始终扮演的是男同学的角色,好像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爱情这个字眼。她并不觉得王凯情商低,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终于忍不住,直接地问王凯,对恋爱的对象有什么要求。王凯很坦城,说他没有想过,说他的母亲给他的婚姻划了红线:门当户对。可以说,这四个字,足以粉碎李娟的单恋。李娟从王凯口中得知:王凯的母亲是西水市人事局的局长(后来升任为副市长),父亲是西水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而她的父母亲是西水市一家国有企业的工人,父母亲连班组长也没有担任过。即使王凯爱上她,他们的爱情也不会有结果的。她不愿意王凯以牺牲母子之情作为爱的代价——况且,王凯肯完不会违背母亲的意愿而接纳她的。李娟在痛苦的单相思中结束了四年的师范生活。
康永明有两个没有想到,一是没有想到,他和李娟都分配到了西水市中心小学任教;二是没有想到,夏冬雪会进了市政府,分配到市政府秘书二科。夏冬雪刚进市政府那几个月,每逢礼拜天,康永明和夏冬雪就约会。半年以后,他再邀约夏冬雪,夏冬雪因为要加班写材料,常常失约。康永明以为,夏冬雪地位变了,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他回过头来,又开始追求李娟。李娟心里装着的还是王凯,他对康永明不冷不热,情感的温度没有超过同学这个关系。一年后,李娟为了释放心中的郁闷,也不想再看见王凯,离开了西水市,去梁山小学“支教"。
到了梁山小学之后,康永明才发觉,教导主任赵亮和李娟的关系已不止于同事了。赵亮的家在梁山镇上。赵亮的父亲是梁山乡的乡长。星期天,家在本县的教师都回家去了,只留下外县一个叫王玉明的男教师和"支教"的李娟、康永明三个人。一个星期天,康永明没有吃早饭,一直睡到中午。中午开饭时,他进了灶房,一看,只有王玉明一个人,坐在饭厅的角落吃饭。他要去叫李娟。王玉明说,你不要去了,李娟去赵亮家里吃饭了。
康永明有些惊讶:她怎么能去赵亮家里吃饭?王玉明诡秘地一笑:这有好啥奇怪的,同事之间,相互关心嘛。李娟经常去赵亮家里,你不知道?他才来了三个礼拜,怎么知道这事?康永明一语未言,埋下头吃了一碗面条,食不知味。一个下午,他坐卧不宁,想读一会儿书,拿起了一本小说,只读了两页,读不进去。他走出了房间,走到了校门口,他在等李娟回来。他在校门口徘徊着,张望着,不见李娟的身影。他想去赵亮家里找李捐,不知道赵亮家在小镇的东头还是西头。去问问王玉明吧,他又不想叫王玉明看穿他的心事。再说,见了李娟,他说什么呢?责备她吗?他有什么权力责备她?他是她的什么人,他心里清楚。他的手按住校门口的一棵杨树,不时的用手在树身上拍打,似乎要把他的焦灼、无奈、愤懑拍在树身上。
这时候,王玉明走出了校门,邀他去后山玩。他突然顶了王玉明一句:玩什么玩?你闲球,你去。王玉明讨了个没趣,十分尴尬地走了。他十分苦闷,走上了小镇。单调而枯燥的小镇上只有几个山民们步履匆忙地行走。他在小镇上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来回,才回到了宿舍。吃晚饭的时候,李娟还没有回来。晚上八点多,李娟房间里的灯才亮了。康永明于什么也不顾,推开李娟的门劈头就问:今天干啥去来?他那诘问的口气,好像李娟去干什么要经过他的同意。
李娟一看,他一脸厚厚的阴气,颓丧的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怒火,李娟笑盈盈地说,在赵亮家吃了中午饭,下午和赵乡长他们去灵山庙玩了一回。怎么啦?李娟轻声一问,反而将他问住了,他能说,你不能和赵家人在一起?他能说,我想和你在一起?这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他的火气悄然灭了一半,干笑一声:我等了你大半天。李娟说,等我干啥呀?他说,想和你去马家山水库玩。李娟吭地笑了:我以为有啥重要事,下一回吧。他面部的苦相并未消退,无奈地说,好吧。
又到了礼拜天。赵亮背着一杆猎枪进了校园,他约李娟和康永明一块儿去打猎。这杆枪是赵亮父亲的。山民们的猎枪都被收缴了,只有乡村两级干部还保留着猎枪。康永明好长时间没握枪杆子了,他一听,要去打猎,不再计较赵亮和李娟是什么关系,只想玩枪。他跟着赵亮、李娟一起出了校门。一个晌午,康永明在后山打了三只野兔,两只野鸡。李娟只打中了一只野兔。赵亮打了几枪,全是空枪。晚饭是在赵亮家里吃的兔肉,喝的西凤酒。吃肉喝酒的气氛浓稠中有点粗糙。康永明没有酒量,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
他当面恭维李娟有多么漂亮。他给赵亮和他的父亲说,他在西水市师范读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李娟,而且列举了一些细节:陪李娟逛公园、看电影;教李娟射击。他说得有板有眼。李娟脸上泛着红晕,几次制止他,制止不住。他反而问李娟:我说的是谎话吗?我喜欢你有错吗?李娟明白,他是借酒发挥,他是说给赵亮听。他喝下去一杯酒攥住赵亮的手腕问他:赵亮,你说你喜欢不喜欢李娟?赵亮笑了:你喝多了。他说,赵亮,你是个滑头,懦夫。你才喝多了。回答我,喜欢不喜欢李娟?:赵亮说,学校里的老师我都喜欢。他说,喜欢就喜欢,不敢说?得是?我就敢说,我爱李娟。他又端起酒杯:李娟,来,我敬你一杯,为我的爱。李娟说,你不能再喝了,你喝多了。他说,你怎么和赵亮说一样的话?你得是不爱我?爱的是赵亮。
你不喝,我喝。他将分酒的玻璃杯端起来,半杯酒灌下去了。他放下玻璃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李娟和赵亮都明白,康永明说的是醉话,也是真话。赵亮用父亲的小车将康永明送回了学校。一觉睡醒,康永明的眼皮有点浮肿,他的嘴唇干裂,神情黯淡。一场酒把康永明喝清醒了,他明显地感觉到,赵亮的父母亲是以儿媳妇的身份对待李娟的,他们的言语中有对李娟毫不掩饰的疼爱。
李娟非但没有拒绝,而且把这种爱意照单全收了。只有赵亮在他面前用假装的同事之情掩盖他对李娟的爱情。他明白,赵亮知道他喜欢李娟,赵亮是在照顾他的面子。这种照顾无异于用一双大脚在他的心上狠狠地踩。他不抱怨赵亮,更不能恨赵亮。使他痛心的是:李娟怎么如此虚伪?对他如此冷酷无情?李娟的心是幽暗的无底洞,他探不到底。一厢情愿的爱只是一剂苦药,他不想再喝了。可是,他对李娟的情感能轻而易举地割舍吗?爱一个人是癌症,他患上了这疾病,却无法根治。康永明结王凯写了一封信,说他不可能按照规定在梁山小学呆两年,"支教"满一年就回西水市。康永明不再去李娟的房子。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一旦上毕课,就进了自已的房子,不出来了。每个礼拜天,他都要回西水市,他宁愿在山路上颠簸几个小时,也不愿呆在梁山小学。他又去追求夏冬雪。其实,夏冬雪对他的爱情没有背叛,只是整天忙忙忙碌,很少有时间陪他。在那件事发生没多久,他和夏冬雪结了婚。夏冬雪真诚地爱着他,并没有怀疑他的人格品性,更没有对他心存任何芥蒂。
事情发生在秋里的一个礼拜天。本来,他照例要回西水市。可是,因为下了几天雨,通往西水市的公路有几处塌方,正在抢修,他回不去了。星期五,赵亮和李娟约他礼拜天去打猎。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人家一对情人在一起,他去算什么呢?他知道,赵亮是在可怜他,可怜他在爱情的战场上败下了阵。他想,他不去,反而证明他是个可怜虫,他是小肚鸡肠。他反复地想了想,还是答应礼拜天和赵亮、李娟一起去打猎。那天的天蓝得发腻,只是,一层薄薄的雾岚使空气变得稠而稠,隔着雾气照射下来的太阳光不是很透明,淡灰的颜色不是很柔和。进了后山,赵亮把猎枪给了康永明。康永明给李娟说,你先来几枪。
李娟说,你枪法准,你是主打。康永明猜得出,他们俩个一唱一合,不只是为了叫他打几只兔子几只野鸡,而是为了叫他用手中的那杆猎枪释放心中的压抑,这恰恰合了他的心意,他一旦拿上枪,就想不停地射,一直到把带来的猎枪子弹射光为止。康永明打了十几发子弹,才打了四只兔子。正打到了尽兴处,一只野鸡从草丛中飞起来了,距离地面只有三五尺高,康永明举起枪,一枪打中了。赵亮要去草丛中捡拾猎物,李娟说,你不是脚踝疼吗?我去拾。康永明刺了李娟一眼:叫赵亮跑路你都痛惜?她对着亮原来如此痴情?真下贱呀!他不愿再多看李娟一眼,埋下头,猎枪中压子弹。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李娟已经把野鸡捡拾在手,她将猎物举过头项, 叫赵亮看。从红绿相间的颜色看,他打中的是一只母野鸡。母野鸡身上的红色格外亮眼。
就在这时候,康永明大喊一声:李娟!豹子!随之,他手中的枪响了。李娟的两条手臂扬上去,手中的野鸡抛出去了。她缓慢地倒下去了,倒在了茅草中。康永明搬到新家以后不久,一个阴云低垂,秋意浓稠的星期天,他开上小车,来到了凤山县梁山。他的心情象萧杀的秋景一样,枯萎,阴郁。有几次,差一点,和迎面而来的小车相撞。对方把头伸出车窗,骂他几句,他也忍了。他知道,责任在他。这些年来,他一直被责任,生命这些字眼折磨着。
康永明到了当年的梁山小学,原址上是一片即将成熟的玉米。原来的学校已经了无踪迹。他凭记忆,找到了小学后面的山坡,李娟就埋在这坡地里。三十年前的今天李娟倒在了他的枪口下。一旦想起那时的情景,他揪住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把自己提起来,从崖上扔下去。当时,他为自己准备好了辩护词,开脱自己。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人把他推上被告席,包括在场的赵亮也证言,他那一枪,是为了打死豹子,为了救李娟。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枪的内容是什么。
枪响之后,他竟然不敢相信,是他开的枪。他人的宽容,不是自己抹去过错的理由,反而是压迫他忏悔的武器。三十年来,沉闷的枪声一直在他的耳旁,在他的心中,搅扰的他心神不宁。他自己把自己推上了审判台。康永明跪在坟头前。没有墓碑。坡地里只有这一座坟墓。李娟孤零零地躺在这坡地里,他那一枪,将李娟美好人生里的一切全部化为乌有了。康永明用打火机点着了李娟写给他的几封信。他看着在空中飘动的纸灰,泪水涌出了眼眶。他是很爱李娟的。可是,他不能说出口,他说出来,是对李娟灵魂的亵渎。 康永明放声哭了。他抬起泪眼,下雨了,细雨和雪花搅在一起,落在山坡上,落在坟墓上的枯草里,落在他的头发里身体上 。雨雪大了,落在山坡里的响声白亮白亮,带着一股苦味。他的哭声被雨雪淹没了,他还在哭,趴在坟头哭。他的身体和灵魂一同被冷风凄雨洗涤。
冯积岐,岐山县凤鸣镇人,1990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将人生诉说给自己听》《人的证明》《没有留住的》等,小说集《小说三十篇》《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大树底下》《敲门》《村子》《敲门》等。《跌跌爬爬三十年》获1989年陕西省银河纪实文学一等奖,《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获1995年陕西省双五文学小说集奖,《人的证明》获陕西省第七届双五散文集奖,《沉默的季节》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