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鹰《金鹿儿》

西瓜影视 内地剧 2025-09-08 08:00 2

摘要:由顾客自由投票选出他们最满意的售货员,这事新鲜吧?这是我们商场新来的党委书记兼经理老郭的主意。他说:“对什么样的售货员满意,顾客最有发言权。让顾客参加商场管理,对我们改善经营,提高服务质量有很大帮助。”他比我们在商场进口处设一个大票箱,旁边放着选票,有专人负责

太被动了!票箱揭晓,选举结果第一名竟然是她?!为期一周的投票,她得到的票数达到一千八百九十九,比第二名、第三名遥遥领先,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由顾客自由投票选出他们最满意的售货员,这事新鲜吧?这是我们商场新来的党委书记兼经理老郭的主意。他说:“对什么样的售货员满意,顾客最有发言权。让顾客参加商场管理,对我们改善经营,提高服务质量有很大帮助。”他比我们在商场进口处设一个大票箱,旁边放着选票,有专人负责管理。每个售货员胸前佩有证章,顾客根据证章上的号码填写他们认为最满意的人。

老郭这一独出心裁不要紧,可苦了我这个团委书记。过去,每次评选虽然要经过群众举手表决,但我对表决结果却是胸有成竹的——因为事先我按着党委书记的意图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发现好的苗子,把领导意图在党员会和团支部书记会上渗透,然后再由各位支书分头去召集团员会儿、积极分子会儿,一条线贯下去,统一了骨干的认识,到了选举时,群众一听骨干们的口径,便知道了应该选谁。这一回可就不同了,事先,老郭既没给意图,也没透精神儿,只说了一声:“先让顾客选吧。”就像普通顾客一样遍商场去溜达了。结果造成了这么被动的局面,选出来那么一块料,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培养对象都轮不到的她!

我原来认为,顾客们一定会投059号售货员的栗。059号名叫王娴淑,我们商场半年来一直在突出宣传她,上一任党委书记老高说过:“要把王娴淑培养成王淑娴第二。”“王淑娴第一是谁?就是我。我们俩的名字只是顺序不同。我三十多岁了,连爱人还没找到,职衔倒不少:商场团委书记兼党委宣传委员、老先进工作者、团市委委员、区妇联委员、“三八”红旗手、晚婚模范……我要王娴淑走我的光荣之路。

娴淑就站在我当年站过的柜台上,在我原来所在班组接任组长,对我是亦步亦趋:每天天不亮她就进场了,晚上连着跟中班,抢着擦地板、扫厕所、向团组织作思想汇报……她还象我一样把额发梳得光光,不留一点“刘海儿”,短辫梢用暗色橡皮筋系住,领口露出的内衣领注意不要有一点儿艳色,就连穿的外衣都象是我脱下来给她的,常年是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就是这样一个理想的先进典型,没能得上第一名;而票数比娴淑几乎多一倍的却是她!

她的名字叫金鹿儿,是糖果柜的售货员,证号163,可是商场附近轧钢厂里那群常来闲逛的小伙子却喊她“一号”。起先我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后来才打听到,他们偷偷地给女售货员排了“座次”,最漂亮的叫一号。就凭这一点,她也不能与劳动模范的崇高称号相提并论。而现在,这只不安分的金鹿儿呀,她用美丽的犄角撞疼了我的心……

下星期就要召开授奖大会了,届时总工会、团市委、局、公司的领导,报社、电台的记者,各商场的同行,还有顾客代表都要出席。为了不使被动局面进一步扩大,我立即找了老郭,提出先不公布选举结果,研究一下金鹿儿的事!老郭同意了我的建议,连夜召开了党委扩大会。

会上,我和政工科的同志着重指出金鹿儿的三个问题:

一、讲究穿戴,举止轻浮;个别顾客中有过“选美”之说,这一次可能有不端分子操纵选举。

二、不安心商业工作,热衷于去文化宫排戏。

三、恋爱观不够严肃,最近有好几次把糖果拿到宿舍里去,引男青年们去吃糖。

但是,工会和宣传科的同志都说,那么多顾客投她的票,说明她有群众基础,她工作泼辣,干活麻利,肯钻研业务,营业额一直是多的。搞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主要是比贡献嘛!既然搞了顾客推选,就应该如实公布选举结果。

最后,老郭笑呵阿地说:“评选工作既应注意到群众性和民主性,也要敢于加强党的领导。在大会召开之前,请王淑娴同志再去了解一下金鹿儿的情况,请工会和宣传科负责调查顾客反映。”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于派我去调查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可以去印证自己的观点,担心的是老郭这个深入实际的内行干部,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对商场已经了如指掌,肯定对问题有个看法。我必须拿出不可辩驳的事实依据,假如老郭对金鹿儿有好感,在听了我的调查报告后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天刚蒙蒙亮,我就骑上自行车到了商场,想赶在上班前查一下糖果柜的账目,看有无丢失糖果现象。我知道,在所有问题中,只有这一条能打中金鹿儿的要害。

我到车棚去放车时,一眼瞅见一辆宝石红色轻便女车先我而到。这辆刺眼的红车在商场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她才敢骑!车子本身的色彩已经够招人眼目了,她还在上面装了反光镜、半导体小喇叭、红丝绒弯梁套、鹿牌电镀锁,再加上车后面那几只造型奇特的红尾灯,简直成了一只火凤凰!最标新立异的,是前挡泥板上安装了一只飞奔的电镀小鹿,比“伏尔加”小汽车前面的鹿还精致,那高耸的胸脯和后仰的花犄角,显出奔驰的姿势。车如其人,我越看越有气,心里揣度:她来这么早干什么?是不是更改账目……

我三步两步奔到糖果柜,空无一人,账簿还锁着。我又到楼上女更衣室、乒乓球室、阅览室去找,到处都没有。离上班的时间还早,楼道里空荡荡的,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正在纳闷,隐隐约约听见五楼有歌声,便跑上去瞧。五楼是个大礼堂,平日不开大会没人上去。我气喘吁吁地到那一看,礼堂里没人,歌声还在上面。好奇心促使我又攀上两挂铁梯,来到屋顶平台一看,唱歌的正是她——金鹿儿。

她不仅能用那样浑厚的嗓音唱歌,还在全身扭动跳着舞。我没进过舞场,也很少看外国电影,可能就是现在流行的一种叫做“迪斯克”的怪舞?为了不让她发现,我闪身藏在烟囱后面:她大概根本不会想到会有人窥视,完全浸沉在自己的歌舞中。

晨曦刚刚消去,在高楼屋顶可以望见半天红霞:那血红的鱼鳞状云彩,衬托着她舞动的身体曲线,叫我耳根发烧,臊得我闭上了眼睛。

如果抛开成见,应该承认,她确实是个漂亮姑娘;用小说里的好词去形容她,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只不过她更加充满了青春活力。但是,在那美貌中,总有一种叫人看不惯的地方。她的脸颊和双唇象是点了胭脂,其实那是健康的红润,她的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儿,却又大又亮,长睫毛象两把羽扇一扇一扇地撩拨人。尤其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一对吊眼梢的大眸子,总是放肆地直视任何人,那眼神儿倒不象温驯的小鹿,而象一匹野马。加上她那些时髦的衣裳,再加上那辆“火凤凰”车子,啧啧,成何体统!现在,她又趁着黎明人稀在自我陶醉,做出这种丑态!这样的人,能当劳动模范?

我正在生气,忽然,她止住了歌舞,踉跄地扑向平台栏杆,象是要跳下去似的。我的心不免缩紧了。正当我犹豫是否应该去拉她时,她忽然把身子转过来,我急忙又闪在烟囱后面。她倚着栏杆叹息了一声,颓唐地一撩长发,自语:“我只是感到空虚,觉得胸口发闷,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我知道,皱纹很快就要爬上我的额头和眼角,满头美发也将不辞而别……”她说不下去了,开始呜咽,抽泣,继而痛哭失声。她哭得那样痛切,以至我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眼角与额头,为自己逝去的妙龄黯然神伤。

我正在努力从个人的愁思中拔出来,不放过这个探测她内心世界的好机会时,她已止住了哭泣,张开双臂仰天长叹:“让音乐和舞步陪伴我消磨时光吧!”说罢,她又疯狂地扭动腰身,飞一样地旋转起来,散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她整个面庞。我嘀咕起来:她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痛苦?或者……别是疯了吧?转念一想,不!这只能是她肮脏灵魂的暴露,她所作所为的最好注脚。

调查工作的开端竟是这样意想不到的满意,我露出胜利的微笑,溜下了铁梯。

我和糖果柜组长查了一上午账簿,竟找不到一点破绽。我问他往日金鹿儿有无多吃多占的行为,他说没发现。我见问不出什么来,就让他回柜台去了。

和各种复杂的数字打了几个钟头的交道,搞得我头昏脑胀,看来这个要害问题不好攻坚呢!我决定先从外围攻起,就来到了前店作实地考查,要摸清为什么那么多的顾客投她的票。

店堂里一片熙攘,糖果柜更是终日拥挤的地方。出差的、过路的、办要事的、看亲友的、家长们、小孩子……有谁不想买点糖果呢?我个子矮,被人们的脊背挡住了视线。但是,穿过一个个脑袋之间的空隙,我望见柜台里面的女售货员那一头浓密的卷发,就知道是她。此时,她穿着洁净的白大褂,把头发梳成一根粗辫子盘在脑后,用只有西双版纳的傣族姑娘才用的金色发卡挽住。发卡簪子的一端还缀着几条金链子,随着她摆动的头荡来荡去。看到她这种标新立异的打扮,我心中又添了一把怒火。

尽管我用挑剔的目光观察了好久,她在干活上仍然是无懈可击的。她总是笑容可掬地问排到跟前的顾客买什么糖,一面给第一位称糖,一面询问第二位要买的品种和数量,还向第二位打招呼:“您先看看,这就给您拿。”在“接一问二照顾三”的同时她心里已经把第一位顾客应付的价钱默算出来,熟练地拨拉算盘复核后,唱收唱付清晰响亮,接钱找钱有条不紊。出色的技术,吸引了许多顾客站在一旁观看和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我注意到她在快速卖货的同时头却没有埋在秤盘上。而是抬头仰脸儿,眼睛里充满着热情和笑意,迎接着每一位顾客。抬头卖货,是行业员使顾客感到温暖的一项基本功。总是耷拉着眼皮了只顾买卖,而不与顾客交流感情,那是多么冰冷生疏!记得我当劳模之前,为做到这一点苦练了好多日子,看来她也付出了不少的劳动。

正当我心中升起一丝对她的好感时,想到了她在屋顶平台上的丑恶形象,和现在判若两人,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发生过早晨的事情呢?看一个人不能只看她一时的工作表现,要看她的思想。尽管她装得再像,也还有暴露其灵魂的地方,瞧瞧她那金碧辉煌的发卡就够了!只要她一低头,眩人眼目的金链子就碰到她的耳朵,使人注意到她耳后那雪白的颈项,这不是卖弄风骚又是什么? 于是,我心头又涌起了厌恶之感。

围观的人们不知是出于钦佩还是好奇,本来不想买糖的人也凑热闹排队去了。这当然可以扩大营业额,但用这种模样招揽顾客未免有点那个……

我正在思忖,忽听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原来是一位抱孩子的女顾客排在队伍后,孩子急着吃糖,一股劲地吵闹。妈妈见哄劝不行,气得拍他一巴掌,他越发哭闹起来。金鹿儿见机征求大家意见:“同志们,请让孩子的妈妈先买好吗?孩子哭闹影响不好。”顾客们允许了以后,她又客气地说;“谢谢各位!”抱孩子的女顾客感激地走到前面,但孩子竟等不及上秤,仍吵着吃糖,金鹿儿便先拿了两块给孩子,孩子立刻不哭了。

看到这儿,我心中一沉。维持商场秩序固然好,可也不能拿公家的东西送人情呀!莫非她真的这样吃拿惯了?

那女顾客也忙去夺孩子手中的糖:“这怎么行,看这孩子……”她还没说完,金鹿儿已经称好糖,从秤上拿下去两块扔回糖柜,逗着孩子说:“这不是一样么!”说着,她从大糖袋里抓出几块糖用纸包好,再把大糖袋用纸绳扎牢,帮女顾客装进皮包,又把小包糖塞在她衣裳里说:“这个在路上哄他,两块吃不到家时,免得把纸兜掏破了。”女顾客一连声地道谢:“阿姨想得太周到了!”

对于这样细致周到的服务,我不禁暗暗称许了。

这时,又来了一位提手提包的军人,站在队伍后尾,不时地看表,一脸焦急的神色。金鹿儿接待了两位顾客后,见那军人慌慌张张要走,便上前招呼:“同志您有急事?”军人不好意思地说:“我要赶火车回部队,想给同志们捎点糖……”金鹿儿征得大家同意后又优先照顾了这位军人。军人高兴地行了个军礼,接过糖果跑走了。

就这样,她那飞快的卖货速度,熟练的技术和心算本领,热情周到的服务,使排队的顾客象川流不息的小溪从她面前流过。

世间有这样奇怪的事吗?一个思想那么颓废的人,会有如此高的劳动热情?楼顶平台上的她和柜台上的她,哪一个是真实的金鹿儿?劣石壳里面会是美玉吗……不管疑雾多么浓重,眼前流淌着的顾客汇成的溪水,还是渐渐地冲淡着我往日的成见。

但是,想要“溪水”畅行无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它的成份不是H2O,而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就在军人刚走的时候,那伙轧钢厂的捣蛋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窝蜂挤到前面,敲着柜台嚷嚷:“我们也有急事!”“也得照顾我们!”后面排队的顾客气愤了:“排队去!年轻轻的,自觉点儿!”他们仍旧赖着不走。

双方正在争执,又来了一个穿轧钢厂工作服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把领头捣乱的“黄头发”拽了出来:“规规矩矩给人家排队去!”这个黑大个儿显然有着威慑力,他这一声吼,“黄头发”等人便不言语了,但又不甘心马上走开。

看来金鹿儿和黑小伙似熟非熟,她趁机缓和气氛,上前打招呼:“戴师傅,休班啊?”

没料到,“黄头发”等听她这一声称呼,哄地怪笑起来,指着黑小伙说:“他不叫戴师傅,他叫‘黛玉’!”

听了这名不符文的绰号,顾客们都忘记了生气笑了起来。黑小伙脸一下子涨紫了,恼怒地瞪了金鹿儿一眼,追着去打“黄头发”。“黄头发”一面躲一面大声解释:“黛玉嘛,黑色的美玉也!”

金鹿儿忍不住格格地笑起点,黑小伙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几个人追打着转到柱子后面去了。我以为这场风波就算止息了,没想到柱子后面传来“黄头发”的奚落:“啊,帮一号的忙来啦!这会儿去求婚,准成!”黑小伙气岔了音:“再不住嘴,看我撕了你!”

不知“黄头发”想了个什么坏主意,俯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问:“敢吗?”

黑小伙一点儿也不示弱,带着几个人忽拉一下子跑过去,变成队伍长龙的尾巴。“黄头发”把黑小伙椎在前面,个个拿出十元、五元的大票子,露出狡黠的笑容盯着金鹿儿。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要看她笑话的心理,而是为她揪心了;我毕竟也是把秤盘的出身呀!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就要慌乱得汗流浃背了。

她只是撩起长睫毛瞟了他们一眼,似乎并未感觉到情况的异常。她见“黛玉”排到跟前,和气地问:“买点什么?”

在她的眼波下,他的脸又是一红。“黄头发”在后面捅捅他的腰,他才煞有介事地问:“什么糖好呢?请费心介绍一下各种糖果的特点,我好选择。”

她点点头,对他,也是对大家介绍说:“这要看您的口味了,一般北方的糖果比较甜,东北的就更甜,爱吃甜的就请买北京和东北的奶糖。南方可能因为产蔗糖吧,人们不稀罕过分甜而要在配料和香味上选择。说到特点,北东的酥糖又香又脆,黄油球、的确酸和盐味水果糖也不错。天津起士林的咖啡糖和酒心巧克力受欢迎。上海的奶糖加工精细,奶油味香醇,重庆的糖果用料实惠,广州的椰子糖全国闻名……我们这儿光奶糖就有二十多种,您买哪一种?”

她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浑厚的女中音富于煽动力的口才,听起来不象枯燥地介绍商品,倒象在朗诵诗歌。顾客们听了她这番耐心的介绍,都十分满意。“黛玉”也怔着不响了,他看到同伴们挑战的目光,才说:“那么,就请你每样给我称一两尝尝吧!”

她问:“包在一起吗?”

“不……不,分着装。”

后面排队的顾客听到这个颇为过分的要求,嗡嗡低语起来,有个老工人模样的人质问;“有你这么买东西的吗?这不是成心捣乱吗?”人们呼应着:“不卖给他!”

他有点局促不安了。这时“黄头发”按住秤盘反问:“你们管得着吗?有哪条规矩不许这么买?”

有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上前揪他,他的那伙人一拥而上,眼看一场纠纷就要起来了,我挤到柜台前准备出面交涉。金鹿儿看见我后,眼睛一眯飞了个笑波,显出一副镇静自若的神色对大家说:“请大家稍等一下,快,很快就好。”等人们安静下来,她又睨视着“黄头发”几个人问:“你们几位呢?”

几个人合唱般地回答:“和他一样,都尝尝。”

“都要每样一两吗?”

“黄头发”逞能地喊;“每样二两,四两一包。”

第三个:“每样三两,九两一包。”

第四个:“四两,一斤二两一包。”

天哪,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买糖的人呢!算起来她要称多少次?扎多少包?这笔花花账如何算得来?何况都是整钱找零儿?我着实为她捏一把汗了。她却不动声色地问第五个小伙子:“您呢?每样半斤?二十多种奶糖,准备三十块钱吧!”

这个攥着十元钱的小伙子摸了摸口袋,作了个鬼脸:“我不爱吃甜,每样一两三钱吧!”

罪过!这些坏家伙你一掌我一掌地拍着“黛玉”的肩膀,表示钦佩,又挤眉弄眼地催促金鹿儿:“请快一点儿!”

“好!”她答应着顺手把秆对准了斤两刻度,顾客们多少眼睛望着柜台,关切、好奇、愤怒、等待……刹那间奇迹出现了:她改变了售货方法,让人眼花缭乱地动作起来。她用左手拿一迭小纸袋放在身旁,右手灵巧地依次从奶糖柜里抓一把糖往秤盘上放,一放一个准儿不高不低,在右手拿货的同时,左手迅速地拿起一个纸袋,用手轻轻一抖,纸袋就鼓起来了,真象魔术师似地,一转手,糖入袋绳扎包,十字编花,美观牢固!

屏神敛气注视她的顾客忘记了赞叹,我却暗暗叫了一声:好!她是何时练就这一手神奇的本领呢?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那自如的组合动作是那么轻快,那么优美,简直不象是在干一项繁琐的劳动,而象是在舞台上跳舞。

我来不及多想,又发现她的绝招还远远不止于此。她在捆扎二十多个糖袋的同时,还流利地报了各种不同糖果的单价、斤两,加减乘除全靠口算。待所有的纸袋捆扎完毕,收款总额也报给“黛玉”他们听。当他们还楞怔在那里时,她已把算盘打得象爆豆儿一样,复核的得数,一分不差。她接过他们手中的钱,找零儿唱付,一清二楚。她一口气做完了这么多事,眼睛里仍然象是汪着静静的秋水,一丝风儿都没有。

排队等待的顾客们似乎还想观看这场精采表演,寂静了片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种欢腾的气氛,竟不象在商店,倒象在剧场!

“黛玉”见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他,黑脸儿一下了涨成紫红色。其他坏小子也象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了似的,一个个瞠目结舌,傻呆呆地立着。

她见他们不走,就又微笑着问:“还用点什么吗?我们这还有各种块装巧克力、铁盒糖、而高中低三档什锦糖、棉花糖、芝麻南糖、薄荷糖……”说着,她一本正经地拿出五支小孩吃的带棒“唆罗蜜”,引得顾客们开怀大笑、

在这笑声中,“黛玉”、“黄头发”等人急忙抓起糖包,灰溜溜地跑走了。

好厉害的金鹿儿呀!她明明骂了他们比小孩还不懂事,态度和言词却又那么和蔼,我相信这伙家伙是再也不敢来冒犯她了。

我忘却了心中的芥蒂,向她投去了友好的笑容。

我回到办公室,急急地找来和金鹿儿同住一间宿舍的任小妹,了解金鹿儿是否有在宿舍里用糖果请客的事。我为什么这样急切地想查清这件事,是要证实,还是想否定,当时我未加思索,但是得到的回答却叫我十分高兴。任小妹说,她是在宿舍里开过几次“茶话会”,有好多青年参加,大家一起拉琴唱歌。但是,糖果是她自己买的,先后买过一百多种请大家品尝后,一一评价其特点,她听了记在小本子上。任小妹还介绍说、她为了练包装技术,曾多少个夜晚偷偷地练习包装砖头,包装小石子,把台秤抱回宿舍练习上秤准确……

啊!我明白了,明白了,这是多么生动的先进事迹呀!我有些怨恨起糖果柜组长没有上报她的情况……不,我记起来了,他反映过,还推荐过她去参加局里的技术表演赛,都是我把她的名字给抹掉了……为什么抹掉的?为……我心里感到有些内疚。

晚上的干部碰头会上,我把调查的结果全盘托出,受到郭书记的赞许。决定明早公布选举结果,如期召开发奖大会。我自告奋勇帮助金鹿儿起草讲话稿,趁此机会多找她谈谈心。

第二天,商场迎门矗起了光荣榜,金鹿儿的照片名列第一,使她更加成为顾客们瞩目的人物了。可她一如往常地工作着,脸上全无得意之色。这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但她的穿着也丝毫没有改变,难道她不懂得一位劳模应该朴素些吗?我觉得必须尽快找她谈谈。同时叫她准备准备发言内容,下班铃一响,我就追到宿舍里去找她。

我推门进去时,见她换上一身更漂亮的衣裳,又忙着擦皮鞋,便问:“要出门?”

她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我,便掸着床铺让座:“快请坐。”

我向她表示祝贺,她淡淡地说:“没什么。”

我讲了发奖大会请她讲话的事。并要她谈谈讲话内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把头摇得象只拨浪鼓:“我不讲,我不会说话。”

我笑着反驳:“你在柜台上不是很能讲么?你是第一名,不讲怎么行?这是领导的决定。”

她无可奈何地问:“非要讲不可吗?”

我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那就说几句吧!”

我高兴地表示要帮助她准备,她却轻松地说:“有什么可准备的?”

“不写个稿子吗?哪怕是个发言提纲,也好有个谱儿。”

“谱儿都在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呗。”

“那怎么行呢!”我决定代她拟稿。但须得事先摸清她的思想脉络,我不好说我偷看过她在楼顶平台的情形,便试探着问:“最近,你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没有哇!”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早晨……”

她看我沉吟着不说了,便抬起大眸子瞪着我:“嗯?”

我正在思索如何婉转地和她谈,忽听“砰砰”的叩门声,话只好又咽回去了。

她高声说:“请进!”

但是门仍然没有被推开。她跳起来说:“谁呀?进来吧!”说着去拉开门,她忽然呆住了。

啊没想到,站在门外的是“黛玉”。他的黑脸儿又涨成紫红色,嗫嚅地欠了欠高大的身躯说:“对不起,163号,金、金鹿同志,我从光荣榜上才知道您、您的名字……”

她的眼睛迅速地变幻着目光,先是惊愕,紧接着是嘲讽,随即是出于礼貌的客气:“戴同志,请进。”

只见他的脸愈加紫涨了,刚刚迈进来的脚又缩了回去:“不打搅了,我来……来向你表示……”他说不下去了、困难地咽着唾沫。我那颗老处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要表示什么呢?她却嫣然一笑,又镇静地直视着他、

他对她的目光受不住了,咧开白牙笑着塞给她一个纸包。这时我才发现他新刮了胡子,理了发,穿了一身毛料青年装,原来是个十分英俊的小伙子!对他这唐突的举动,她没有看,也没打开纸包,只是托在手心里掂了掂,顽皮地问:“炸弹吗?”

他以同样的顽皮回答:“是的。你敢打开吗?”

她不加思索地打开了,原来里面包的是他买走的糖果。他不容她推辞地连声说:“不成敬意。那上面有我的名字。”他指了指包糖用的纸,转身跑走了。

“喂——回来!”她追到门口,可他已经跑下楼去了。

她回屋朝我把两手一摊,表示没有办法。我打开纸一看,原来是轧钢厂颁发的“生产能手”奖状,他的名字叫石勇力。

她把皱了的奖状展平,赞赏着:“想不到。这家伙干活还真有两下子!”

我表示了同感,又摇了摇头:“可是他不该拿代表荣誉的奖状这么随便。”

我那严肃的神情,惹她格格地笑起来,歪着头说:“在大书记看来,这当然是不允许的。我倒喜欢他这种不图虚名、把荣誉看得很淡的人。”

听到她这么轻易地说出“喜欢”二字,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看出我的心思,笑得更响了:“我说的喜欢,是广义的,不是狭义的!”

我还要叮嘱几句,她抢着说:“得啦,书记大姐!人嘛,都是复杂的、多方面的,有些很优秀的人缺点和他的成绩一样突出。”她忽然不说了,面颊泛了红晕,把提包在头顶上摇着跑走了。

她的发言内容我还是不知道。

明天就要召开发奖大会了,唯独金鹿儿还没有写讲话稿!按照以往的惯例,为了做到心中有数,我决定晚上搞一次预习发言会。审查一下政治内容。

开会通知发下去之后,金鹿儿匆匆地来找我,抱歉地说:“王大姐,我不能参加今天晚上的会了,我有事情。”

我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什么?这么重要的会你要请假?”

她解释说:“我得参加文化宫话剧队的彩排,就不能参加您的彩排了。”

“彩排?”把这么严肃的会也叫彩排?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她有些发急了:“发言内容我现在可以汇报。可是我在剧中扮演重要角色,我不去,戏就无法演出。”

我不耐烦地问:“什么离不了的角色?”

“一个迷失了生活方向的姑娘,用打扮和跳舞消磨时光……”

我忽然想起了屋顶怪舞的事,似乎领悟到什么,就背诵那天听到的话:“……我知道皱纹很快就要爬上我的额头和眼角,满头美发也将不辞而别……”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眼睛炯炯发光地问:“你看过我们的排练?”

“我……听说过。”我支吾着问答,一阵惊喜涌上心头,原来那天清晨她是在淮备角色、背台词啊!我亲热地抚着她的手心说:“今晚你就去吧。”

她高兴地搂着我转了两圈快步舞,搞得我头都晕了。我气喘嘘嘘地拉住她说:“不过,以后就不要参加这种活动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问:“为什么?”

我对她的激动感到不解,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是劳动模范了,凡事都应严格要求自己,不光是劳动态度好,生活小节也要检点。”说着,我意味深长地瞥了她的服饰一眼。

她全然没有领会我的暗示,仍然激动地质问:“难道劳动模范不能有业余爱好?”

我说:“当然可以有。不过,相比起来,政治荣誉是宝贵的。如果你不努力保持它,它就只能昙花一现。”

她严肃地回答:“我讨厌有的人为了换取荣誉,虚假地表现自己。原先,我并没有想到要当劳模,而且劳模不应该是终身制的……当然,我要努力保持荣誉……可,可你如果认为在劳模和排演之间必须选择一个的话,我宁可选择后一个。”

“啊?”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可我又不好发作,只好缓解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脸色重新晴朗了,坐到我身边恭敬地问:“领导上还有什么要求?”

看到她变得这么温顺,我心中的火气马上消散了,顺手摘下她的金发卡,以老大姐的口吻叮嘱:“就说打扮吧,发奖大会领导和来宾很多,最好别戴它……”

她挑战似地问:“为什么?”

我尽量地笑着:“干嘛非戴它不可呢?”

“我一方面是为了漂亮。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抬头卖货不大适应,顾客一多就顾不过来了。头一低,金链子就打着耳朵,提醒我把头抬起来。”

我听了喜出望外,看来她的事迹中还有不少宝贝可挖呢!忙改口说:“行,戴上吧!就讲抬头卖货,金链不打耳朵,可别提什么漂亮不漂亮。”

“可我主要是喜欢漂亮……”她强调地重复。

我戳了她脑门一下,嗔怪地说:“小傻子,这是自己心里的话,怎么好到大会上说出去?”

她一听这活,又响起了震动人的心灵的笑声:“为什么不能说?我要向所有的人说:我爱美!爱美的人才爱生活!”

我想,这也许是业余话剧演员的艺术家气质,不必在这类小事上纠缠了。就说:“快说说你要讲些什么内容吧!”我见她低头沉思,就热情地提示:“就讲讲你是如何爱上商业工作的吧。”

她抿嘴儿笑道:“要说建立起对这行的感情,是经过一段过程的。”停顿了一下,她不无遗憾地叹着气说,“我热爱艺术,想当演员。但是我失去了机会,年龄也大了……”

我不解地问:“可是,你的工作干得不错呀!”

“因为我明白,别说咱们国家还这么困难,就是在发达的现代化国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使职业和兴趣统一的。”

“那么,感情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

她的问答又不是我所期望的,只听她拉家常似地说:“攥块石头久了还能焐热了呢,养只小猫儿小狗,日子长了还有感情呢!干什么也是一样,只要掌握了要领,熟能生巧,干顺了手,心也就顺了。”

我摇摇头说:“并不是所有的青年都象你这样的。你应该具体讲讲,为什么能够那样热情地为顾客服务?”

她想了想,直率地表示:“我想,还是应该先说说顾客给了我什么。”

“顾客?给你……”我迷茫地问。

“就从一些常来买糖的老顾客说起吧!有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女教师,每月发薪那天总是来买少量的糖果带回家去。有一个月她没有来,而是她的小女儿领着奶奶来的。老太太擦着眼泪告诉我:‘她工资低,教课重,每天在八平方米的住室里备课到深夜。买点糖回家也是上敬老下顾小的,一块也舍不得往自己嘴里送。现在因为低血糖住了院,这糖是给她买的。’……

有一位老工人常领着孙子来买糖,那孩子除了巧克力什么糖也不吃。爷爷叹着气说:‘唉!你算是一生下来就扎进蜜罐里啦!爷爷小时候长到二十多,还不知糖是什么滋味呢,别说是巧克力!’还有七八个自修的学生,每年大学发榜后来买糖。总是由考取的学生请客,而未被录取的人说:‘明年由我来请客。’今年,我又送走了两位大学生,只剩下一位自修生了,但他还是对朋友们说:‘明年,你们一定回来吃我的糖。’……”

她说到这里,长睫毛挂起晶亮的泪珠儿,她并不去擦,而是尽力收进眼睛里去,说:“他们教我看懂了生活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为这些普通的人服务,是我的快乐。”

她几乎不是在和我讲话,而是在和自己的心灵侃侃而谈。她把脸儿朝向窗外,晚霞便在她那饱含热泪的眼睛里,映出火红的光点。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从她那燃烧的目光中看到了她将在大会上的讲话内容,那就是爱人民,爱生活,爱美!我的脸颊热起来,我感到我误解了她,也从她的言行中看到了我身上的僵硬的症结……

“你说得很好,谢谢你。”我说话的嗓音有些发哽。

她受了夸奖,不好意思地从桌上取过一张纸,提笔在上面画着什么。我想,谈话到这里该收尾了,便主动催促她:“你该去彩排了。”

她听了,送我一个感激的笑容。我问:“能够让我看看你们的戏吗?”

她惊喜地格格笑起来,递给我两张戏票说:“明天首场演出,请你去提提意见。”

“我一定去。”说着,我送她到门口,言犹未尽,想再说句心里话,但不知为什么,我竟问了那么一句:“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快乐?”

她怔了怔,又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这我也说不好。反正我觉得,生活挺有意思!”

她走了,不知在楼道里碰见什么人,又朗声大笑起来。我好奇地看了看她刚才画的画,只见一只用图案的笔法夸张得可笑的小鹿,犄角上顶着一朵玫瑰花。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她的话:“生活挺有意思!”

心里盛开着玫瑰花的金鹿儿,是会以腾跃的姿态投身到生活的绿野中去的……

《新港》1981年第4期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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