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简小恬在厨房里做饭。佟子诚躺在里屋的床上看网剧《上瘾》。佟子诚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指甲红润,这样的手拿着金色的iPhone 6s,绝对是一幅让人心动的画面。
简小恬在厨房里做饭。佟子诚躺在里屋的床上看网剧《上瘾》。佟子诚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指甲红润,这样的手拿着金色的iPhone 6s,绝对是一幅让人心动的画面。
饭菜是按照佟子诚的口味做的。
佟子诚是贵州人,喜欢干锅和腊味,尤其喜酸,两个人在一起前,他向简小恬宣传自己的饮食原则,三天不食酸,走路打蹿蹿,命可以丢,杀毒灭菌去油脂的那碗酸汤,绝对不能少。
酸汤不好做,深圳没有毛辣果,木姜籽也不好找。简小恬想办法,去超市买回酒酿,抹着眼泪剁了几斤海辣,腌制出一坛毛辣酸,每次做汤时放一勺,竟然瞒过了佟子诚。
佟子诚看到顾海给白洛因送内裤那场戏,躺在床上摇晃着肩膀咯咯地笑,手机差点掉在枕头上。简小恬被佟子诚的孩子气逗乐,无声地咧嘴笑一下,在热油中下了两勺黄辣酱,和酸菜一起翻炒。佟子诚是第二遍看《上瘾》了。简小恬陪他看过两集。这部剧不像把花花公子包装成女人卖腐的《太子妃》,直接上男男,两个男主身材超好,抓住机会就往一块儿凑,各种摸各种亲,看得简小恬面红耳赤。简小恬不腐,对秀起爱来毫不留情的男男没有兴趣,但她知道,佟子诚也不是弯弯,让他看这种简单粗暴的神剧,比让他看美眉公会的视频好几百倍。
简小恬忙了一早上,佟子诚给师傅兼兄弟朱维汉饯行,要在家里喝饯行酒。简小恬计划做八个菜、一个汤,加上早上在食堂买的山寨周黑鸭,九个菜,够丰盛。
朱维汉买了明天早晨的动车票,他终于下决心,带万继红回贵
州老家结婚了。他打算在家乡买一块地,和万继红两个人做生态蔬菜基地,以后到深圳来找老乡,他就是绿色地主了。
佟子诚和朱维汉、廖喜来、孔菊花、胡千琴、徐友儿,他们几个是贵州铜仁老乡,佟子诚是松桃苗族自治县人,朱维汉是铜仁市碧江区人,廖喜来和徐友儿是江口人,孔菊花和胡千琴是玉屏人。简小恬不喜欢比佟子诚大几岁的朱维汉,他和胡千琴谈了六年,和孔菊花谈了五年,后来认识了湖南妹子万继红,同居者由胡千琴换成了万继红。三年后,朱维汉选择了万继红做老婆,其他两个成为前任。但是此刻,简小恬无端地有了一份欣喜。只要有人结婚,简小恬就会高兴,好像终于结婚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辣酱和酸菜熬出了香味,简小恬把剁成块的鱼骨滑入油锅。她发现料酒用光了,叫佟子诚。佟子诚正看到顾海在白洛因水杯里下安眠药那一段,他像被人胳肢了胳肢窝,咯咯地狂笑,举着手机在床上扭动身子,说不要,我还是孩子啊,放过我,放过我嘛!简小恬央求说,帮我去楼下买瓶料酒,回来再看。佟子诚呵呵笑,说他们开始做他们爱做的事情了,实力虐狗啊,不给你剧透,快给我拿一块狗粮来,我要抵挡一下,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看了看,再看一下,笑声收掉。
简小恬敏感地探出脑袋朝房间里看了一眼,在锅里加足热水,盖上锅盖,走出厨房,进了卧室。她问佟子诚,喝不喝水。佟子诚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简小恬从冰箱里给佟子诚拿了一瓶碳酸饮料,顺手取过他丢在床上的钱包,翻开看了看,里面只剩下张一百元的钞票,余下的就是零钱了。她犹豫片刻,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高仿包,拿出钱夹,数了三张百元钞票塞进佟子诚的钱夹。佟子诚目光盯着手机,简小恬没有提示他,但她希望他看到她这个动作。
简小恬回到厨房继续做饭。鱼骨已经熬出香味,可以下鱼片了。她打电话要巷子口的小卖店送料酒和保宁醋,然后准备蘸头。
佟子诚家里条件不好,一家五口人,六亩山地种洋芋苞谷,很少吃大米。佟子诚口不馋,不怎么挑鸡左鱼右,只是一定要有折耳根,或者薄荷叶腌渍的蘸水下饭,不然他会皱眉头,搁下碗筷,好脾气地向简小恬表示,他要出门去转一转,其实他是去吃“贝克汉堡”。作为一个怀念家乡的四川人,简小恬用来纪念往昔生活的唯一本事就是做饭。她不会让佟子诚吃夹满番茄酱的发面团,主要是,鲁飞飞也好这愚蠢的一口。佟子诚去吃番茄酱发面团,一定会叫上鲁飞飞,这样,他俩就会站在油渍渍的汉堡机边,一人喂对方一口,说一些肉麻的话。说不定,鲁飞飞还会伸出小拇指,把佟子诚嘴边的番茄酱刮下来,抹进自己嘴里,那可够恶心的。
差不多一年了,为了让佟子诚少见鲁飞飞几次,简小恬没少用心思。每天下班以后,她都会把佟子诚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无论去网吧、迪吧、KTV玩,还是离开观澜去大梅沙看海,她都会和佟子诚厮守在一起,不留下任何空隙。她还泡了小米和红枣,买了板油炼熟油,准备做小米渣。等小米渣做好了,佟子诚会大吃一惊,他就不会经常出门去找鲁飞飞,两个人站在大街上不要脸地吃野食了。
简小恬是三年前认识佟子诚的。
简小恬原来在龙华的一个电子元件厂上班。她在风景秀丽的四川乡村上学,高中毕业那年,妈妈对她说,三姑娘,家里的情况你晓得,麻布上绣花,底子差,备不出你的嫁妆,你还是丁丁猫追尾巴,自己吃自己,出去找口饭吃吧。妈妈说出去找口饭吃,意思就是找个婆家。简小恬才十七岁,不想离开家,但不得不离开,她出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深圳。深圳有很多和简小恬一样的乡村青年,简小恬一度好奇,每结识一个同龄人,都要问对方来自哪里,问到第七十二个时,她放弃了,她觉得这样问下去会无休无止,很可能,全中国的乡村青年都出来“找口饭吃”了。有了这件事,简小恬就在心里原谅妈妈了。
经济危机以后,深圳关闭掉大量制造业工厂,快速向高新科技转型,把世界制造业中心的角色推给邻近的东莞。简小恬的厂也被关闭了。简小恬刚刚适应了新的“家庭”生活,她已经把深圳当成自己的家了,她不想离开深圳,害怕再一次离开,再一次被抛弃。她在龙岗、光明和坪山一带跑了几个月,碰了无数次壁,流了无数次泪,终于在观澜一家科技园的大型制衣厂里找到一份工作。科技园和东莞只隔一条河,但毕竟是深圳,等于她没有离开。
简小恬就这么认识了佟子诚。
佟子诚长着一副苗王相。他是制衣厂的修理助工,英俊高挑,窄窄的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看人带着一丝善良的微笑,一副大众弟弟的亲近样儿。简小恬喜欢在流水线上看到佟子诚。他穿一件稍嫌肥大的宝蓝色防静电工装,戴着口罩,双手抄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跟在师傅朱维汉身后,眼神里带着某种落不了地的思考,好像几千米的宽敞车间,那一排排唰唰运转着的平车、双针车、拷边车、打枣车、钮门车、断布机、烫画机、烫床和砍车,它们是他人生最大的困惑。
简小恬是厂里最好的女工。差不多是。至少在裁床线上,她是最出色的。简小恬操纵六台进口伊斯曼625电剪中的一台,月薪五千,比流水车位高出一千多。她的理想是做梭织,再不然就做技术含量高的成件,这样,她就能拿到七千多,就可以把工厂当成自己新的家乡了。
佟子诚常常在简小恬面前站下,习惯性地皱着眉头,看清秀的她手脚麻利地剪裁、快速磨刀、链接新面料,好像她在给他出题,让他做,他不大看得懂,需要思考一下。简小恬并不喜欢和佟子诚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呛他两句。每当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她就有点生气。在她看来,他白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其实技术一般般,对付不了日本进口的777大烫和64号电炉。多数时候,他只能抄着手,站在朱维汉身边,傻瓜一样看着师傅满脸油腻烦躁不安地修理机器,然后冲他吼骂两声,他再面无表情地抄着手走开,去仓库取备料。到月底厂里领薪水,简小恬有时候能看到佟子诚,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排在队伍当中,被人挤来挤去,等着领他的三千元薪水。简小恬生气地想,他凭什么要被师傅吼?要是师傅吼他的时候,他过去把师傅推开,自己把床子修好,再吼师傅一句,也不至于只拿三千块了。
简小恬喜欢做饭,她觉得,一个女孩喜欢做饭,意味着她在失去一个家后,还向往着另一个家,并且有信心操持它。简小恬喜欢把她正在关注的人,看成一道道菜。在她看来,佟子诚和他那些贵州老乡,就像他们的家乡菜:朱维汉像花江狗肉,廖喜来像毕节傻子烧鸡,胡千琴像从江香猪,孔菊花像魔芋锅巴炒肉丝,徐友儿像安顺荞麦凉粉。唯有佟子诚,他和他的老乡们不同,他温暖清新,是一碗解乏开胃的酸汤鱼。
制造业巨头撤离沿海地区向内地和东莞发展以后,深圳留下的制造业,大多是对物流条件要求苛刻的企业。科技园其实没有什么科技含量,被发租给一些制衣、制鞋、橡胶、电子元件厂做厂房。这种厂里男工的工种不多,厂妹打堆,上班举步轻摇,下班顾盼流转,一派夭桃秾李。女工多,僧多粥少,男工就成了抢手货,很多男工,同时有好几个女朋友。像佟子诚这种标致模样的,少于三个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在厂里混。简小恬不知道佟子诚有没有女朋友,有几个,这和她没有关系。她只是不喜欢全厂几千个厂妹围着佟子诚转,发嗲地叫他子诚哥哥,她觉得那样叫一点也显不出亲切,恶心死了。
最早是老牌修理工朱维汉,他来找简小恬。他鼻头上沾着一团油腻,依在电剪机旁,觍着脸说,简小恬,你蛮漂亮,最适合给人当老婆。我呢,最适合给人当老公,你跟我算了。简小恬一口拒绝,让他滚远点,莫占她相因。朱维汉是花苞谷,梳个爆炸头,到处开花开朵,简小恬宁愿给一台大脑袋电剪当老婆,也不会跟一只油汪汪的花江狗当老婆。后来,朱维汉从厂里偷烫斗出去卖,被保安捉住,厂里把他开除了。临走前,他又来找简小恬,坦言事先没把情况弄清楚。他听人说,简小恬饭做得不错,要是这样,他不适合她,他徒弟佟子诚适合。佟子诚不会做饭,女朋友宋采文刚刚回老家结婚去了,不如简小恬填个空,和佟子诚过。川贵一家,这样他们兄弟党就能吃到酸辣菜了。
简小恬离开家乡两年了。她离家时没什么见识,连海豚模样的动车都没有见过,当然,她也没见过真正的海豚。两年时间,她换了五个厂,揾工者人头如攒,她在莺声故山的粤、桂、滇、湘、鄂乡音中举目无亲,在轰隆隆的流水线制式工作中形单影只,感到十分孤单。有时候,她会在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听见宿舍里十一个陌生姐妹粗糙的呼吸声,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有一种永远找不到家的恐惧。她没有朋友,没有人和她分享人在异乡忆故乡的感受,她感到深深的孤独,开始少言寡语。她知道,人与人不同,在深圳与在深圳不同,有些生活,就像城市的某些街道,她永远也不会走进去。也许,这就是她越加渴望能和谁在一起、能有一个家的原因。扮演某个人的亲密者角色,至少能在孤独的生活中找到一点乐趣,让她不那么害怕。
简小恬很快和佟子诚同居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和失落。有一点点不适应,但终归是有了一个摸得着的家。简小恬喜欢佟子诚,她觉得他瓜兮兮的傻样让人有点同情,这是她喜欢的。她开始学着爱他。有一阵,她恍惚觉得看见了远处某个地方,有一个陌生的家,她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接下来的那些夜晚,佟子诚搂着她一条胳膊,孩子气地蜷在她怀里,窗外透进一线路灯,她充满柔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只是在他睡着以后,她才开始胡思乱想。她想到小时候,家里有一条小土狗,奶奶说它是家人,她喜欢抱着它睡觉,喜欢它摇晃着尾巴,跟着她翻过山岭去完小上学。她会不停地站下来,回头看它有没有跟丢。她害怕往前走的时候,一场雨落下,一阵风吹来,她身后的那些脚印会看不见。如果小土狗走丢了,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小土狗被电力集团架线的人打死吃掉,那时它还不到三岁。她只是在佟子诚睡熟以后才想这些事情,只是在他睡熟以后,才感到锐器慢慢刺入骨髓的钻心疼痛。
佟子诚有过几任女友。他心地善良,招人喜欢,很难拒绝谁。他性格有点轴,每次只和一个女孩保持关系。好几次,朱维汉笑话徒弟,说他不中用,换了他,十个八个老婆都有了。
朱维汉偷东西被厂里开除,留下污点记录,再去其他厂都不录用他。他无所谓,也不去别处找工作,就待在观澜,守着几个贵州老乡混日子。有时候他会出门,帮助老乡和女朋友们出出头,摆平一些事情,日子过得也不错。
朱维汉挖苦佟子诚的时候,佟子诚只是笑一笑,不往心里去,只是晚上在被窝里搂住简小恬胳膊时,便把朱维汉的话说给她听。简小恬心里翻来覆去,恨不能当时就钻出被窝,去找朱维汉。她不想和花苞谷说任何话,只想用电剪把他剪了。
“你个是小娃娃吗,故意气自己?”佟子诚好脾气地劝简小恬,“算了不说朱维汉,他喜欢整蛊,万继红孔菊花胡千琴,三个人够他整,你是八十一个赞的人妻,本人最爱。不说了,一说我又忍不住,我们爱爱吧。”
这么过了两年,鲁飞飞出现了。
简小恬把酸汤鱼盛进锅里,等人来齐,再把鱼片煮进去,就可以上桌了。她把糟辣扣肉蒸进另一只锅,坐在火上,把一次性纸杯和碗筷摆上桌。这个时候,廖喜来带着他女朋友夏岚和徐友儿来了。三个人打打闹闹上楼,一进门就拉开冰箱找饮料。廖喜来抓着一瓶饮料跳上床,问佟子诚看到哪里了。四月份,天还没有热,瘦成精条的徐友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吊带裙。她尖着嗓门大声喊,简小恬,冰箱里搞啷子没有辣条,我馋得不行了。夏岚笑嘻嘻在徐友儿刻薄无肉的屁股上拍一下,说你怕怀上了吧。徐友儿还她嘴,你才怀上了,你怀三胞胎,宫外孕。两个人嘻嘻哈哈打闹着,简小恬从厨房出来,在冰箱里翻出辣条,再回厨房做辣子牛蛙。她把斩成块的牛蛙下进油锅里爆炒好,起锅装高压锅,放入清汤,上火焖,然后准备糍粑辣酱和大蒜。
鲁飞飞也是佟子诚的女朋友,排行老二,佟子诚把简小恬和她都叫老婆。
情绪稳定的时候,简小恬回忆她知道的老婆——在爷爷咒骂中惶恐不安的奶奶,在爸爸拳头下宁死不屈的妈妈,趾高气扬的副镇长夫人大姨,还有嫁了个镇上的小公务员、因此整天神经兮兮给人读《人民日报》社论的表姐。她们都是老婆,是一个家庭的主妇。简小恬原以为,她也和家有关。她以为,家就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姐二姐和小弟,四间干打垒房屋,长满艾蒿的祖坟山。这个观念,后来被奶奶改变了。简小恬记事以后发现,每年清明祭祖,爸爸会带上小弟和妈妈,他们朝祖坟山爬去,爷爷奶奶跟在后面,但是爸爸从不带上姐姐和她。有一年清明节,她问奶奶,为什么不带她去祖坟山。奶奶告诉她,那不是你去的地方,女娃儿,要埋在自己男人家的祖坟山上,那里才是你的家。
简小恬快满二十三岁了,她已经在人生的长河里努力游过了三分之一时间,如果不出意外,她注定要嫁人,做别人的老婆。简小恬不是徐友儿那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觉得无聊,才找个人来混点,随随便便和廖喜来在一起,而且事先申明不一定就会嫁给廖喜来。简小恬不会让佟子诚变成一只有着金属光泽翅膀的凤蝶儿,在吸食完她的花蜜后,在黎明到来之前从她身边消失掉,飞去别的果林栖身。她一定要佟子诚在她露水未干的叶片上驻下触爪,产卵做茧,化蛹为蝶。这样,她才能找到属于她的那口饭,最终埋进佟子诚家的祖坟山。
俩人同居后,在科技园附近租了一间民房,房租比工厂宿舍贵五倍,是简小恬出的。第一次过家庭生活,简小恬想把家收拾得漂亮一点,自己做主从网上淘来几件二手家具。两个人的生活费用,也基本由她支付,这些花销,用去了她大半薪酬。
不是简小恬一个人这样,厂里半数厂妹在外租房,一些人结婚,一些人和男友同居,不少人供养着男友。如今的现实是,男人不一定非要工作,但厂妹不能不找男友。在加工业扎堆的地方,养男友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佟子诚那双修长的手白好看,根本不适合修理机器,他体质弱,对机油过敏,又不愿意加班,工资低,月薪只有三千元。但是,佟子诚不喜欢被人养活,他向简小恬提出,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千,交给简小恬一千,剩下一千自己用。
“我不占你相因。”他皱着眉头,看着清秀的她说。
简小恬收下了佟子诚的钱。她是他的女人,当然应该收下,但她为此将付出更多。佟子诚爱俏,他过于标致,脸形瘦,削肩,打扮不好容易走形。简小恬跑遍观澜周边发廊,找到一家满意的,为佟子诚设计了发式清新的碎发,还和发型师吵架,坚持为佟子诚斜分刘海,再漂染了一绺橘红,配上潮型黑框镜,那个样子的佟子诚,真是帅极了。三个月以后,简小恬又坚持为佟子诚换了蓬松短发,这回刘海向上,两侧剪得干净清爽,看上去阳光硬朗,非常酷。
“你老婆狠,下回你自己来,莫叫她来抢我饭碗。”为这事,发型师不高兴地向佟子诚抱怨。
简小恬不抢人家的饭碗,只把心思用在佟子诚身上。她为佟子诚添置衣裳,搭配个性的时尚板鞋,给他换全网通,再换移动4G,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地看他喜欢的网剧了。
简小恬知道自己不是厂妹中最漂亮的,在可见范围内,想把佟子诚一口吞掉的厂妹成群结队,被孤独吓坏了的丛林母兽们绿眼烁烁,她身处危险,再把钱花在他身上,她就没有资本收拾自己,把自己打扮成所向披靡的女妖,紧紧吸引住佟子诚的目光了。但简小恬赌佟子诚实诚可靠,赌他知恩必报,赌老天有公道,佟子诚最终能够穿透她密不透风的用心,体会到她的好处,她带给他的温婉和快乐,看到她的害怕,最终不离不弃,两个人端牢一只饭碗。
面对贵州人佟子诚,简小恬不要求做酸汤中那条赤尾金翅鱼,她要做红到让人疼的西红柿、绿如暗恋气质的青蒜、嫩成爽口爽牙的黄豆芽,为酸汤中苗王架势的佟子诚坐实打底。
直到鲁飞飞出现。
佟子诚喜欢新来的厂妹鲁飞飞。很少有男人不喜欢鲁飞飞那种秀眉轻蹙、微骚暗嗲的Q娘。佟子诚被鲁飞飞迷住了,坚持了二十五年的矜持荡然无存。他觉得,鲁飞飞就像年轻时候的舒淇,对自己是一个尤物这件事情无动于衷,这一点,满足了他对明星的所有想象。当山寨版舒淇迎向抄着手从流水线边走过的佟子诚,并且大胆地撞进他怀里的时候,佟子诚有点惊慌,他坦诚告诉她,他有女朋友,叫简小恬,她转过头去就能看见,就是对面裁剪线上开625电剪那一位。鲁飞飞偏不转头,表示自己知道,而且不介意,她还和简小恬说过话,夸过她皮肤好。鲁飞飞提出,他们可以谈恋爱,同居那一种,简小恬,她,佟子诚,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她付三分之一房租和生活费,每个月再给佟子诚买一条“金樽好日子”,请他看两场电影,吃两次饭,其中一次进饭馆,一次上大排档。
善良的佟子诚不忍心拒绝鲁飞飞,回来征求简小恬的意见,为此他举了朱维汉的例子。朱维汉有三个女友,他和江西妹子万继红同居,和贵州老乡胡千琴谈恋爱,另一个老乡孔菊花做情人,三个女人分摊着养活他。胡千琴和孔菊花平时不上门,偶尔孔菊花闹着过节,硬要和万继红在一张床上凑在朱维汉脑袋旁看A片,也没有什么。
对佟子诚为鲁飞飞来征求她意见这件事情,简小恬无比生气,对他竟然用朱维汉来做例子,更是觉得无耻,但她不说什么。她说不清楚,坟头上那些随风轻摇的艾草,它们和它们有什么区别,她日后埋在这里或埋在那里,究竟有什么区别。那天,她拿定主意不开口,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指头。那里有一道小伤口,是前一天做饭时被一条乌江鱼刺伤的。实际上,伤口并不怎么疼,她只是不能集中注意力,她心里一直在想着多年前她的一个家人,那条陪伴了她三年的小土狗。
“我喜欢安静,”最终,还是佟子诚放弃了,对鲁飞飞说,“最烦你也和我说话,她也和我说话,我连网剧都看不成。”其实,他并没有说出事情的全部,他是不想让简小恬伤心,那样的话,他也会伤心,他就处理不好别的事情了。
鲁飞飞只能和佟子诚谈恋爱,不能同居。两个人把约会时间定在周末。简小恬本来不打算让两个人在家里过周末,可是,佟子诚不能总是让鲁飞飞请他看电影、吃馆子,两个人还要开房。开房的钱鲁飞飞不会出,这样,不到半个月佟子诚的钱就会用光,还得简小恬往他钱包里放钱。
简小恬纠结了一段时间,最终让步,规定佟子诚可以在周末把鲁飞飞带回家,她出去找小姐妹混一天,或者去参加科技园唱诗班的活动,她会在那里待很久,她会在心里想着一片模糊不清的艾草,默默地念一遍祷告词:
你的声音就像一座房子,他在门外等候,不会硬闯进来,因为这不是爱的表现。他要你亲自邀请他。门的把手在屋内,只有你才能把门打开,你决定你是不是信徒。
“别的时候她不能进我家,”简小恬板着脸对佟子诚说,“还有,不准她动我的化妆品,我不喜欢和别人共用一样东西。”
简小恬把蒸好的糟辣扣肉锅从火上端下来,垫上垫子,放在水池边的角落里。她看时间,快到十二点了。她开始炸油辣椒和花椒,这样等人来齐,再炒个风肉蒜薹、一个阴椒河虾、一个手撕包菜,菜就齐了。
徐友儿和夏岚打闹了一阵,跳到床上,和佟子诚廖喜来四人一起看网剧。他们看到彩蛋部分,就是顾海的现役女友金璐璐出场的情节。
“你们看她像不像孔菊花,五官不清,怪不得顾海劈腿了。”廖喜来嘻嘻笑。
“你说孔菊花,我真是屎胀。”徐友儿嗤之以鼻,“真嘞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三十米外看不出性别,说飞机场都牵强,准确嘞说前胸巴后背,特级贫困县,偏偏喜欢装特别,也不知道老朱怎么会看上她。”
“不是装特别,是装乖噜噜,以为能勾到陈冠希,是不是很厉害?”夏岚在一旁帮腔,“讲身材要讲简小恬,盯不盯,看眼睛,美不美,看霸腿,简小恬前弓后翘,虐狗第一。”
吐槽谁谁到,朱维汉这个时候把电话打过来。佟子诚正看到关键处,跑进厨房,拿简小恬的手机给他打过去,自己的手机继续看网剧。
“我真嘞是对她好,她总是闷闷不乐,都是我找她聊天,她还想搞啷子!”朱维汉在电话那头气呼呼地吼。
“我老婆把菜做好了,赶快过来,过来说。”佟子诚眼睛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压住笑声说。
“我现在走不开,她把门拦住,不让我和万继红出门,我们衣裳都穿好了。”朱维汉很恼火,隔着几里路都能听见他呼呼的喘气声,“胡千琴在她之前,是她主动提出和我交往,万继红后来和我好,我也没瞒她,她都同意,说不会离开我,要加倍嘞对我好。我给胡千琴说回乡嘞事,胡千琴一句意见都没得,送我一双板鞋,祝我脚踩春风,前程万里。你说说,都是家乡人,怎么兹样?”
简小恬向佟子诚打手势,问可不可以炒菜了。佟子诚把手机举在头上,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凑过来附在她耳边说,孔菊花不让朱维汉回贵州,非要朱维汉娶她。
“她说嫁给我,我没得答应。你说,离家在外,哪个不孤单,她脑筋当喽啊,做兹种傻事。”
朱维汉的声音毛躁响亮,震得简小恬头皮发麻。她从佟子诚胳膊圈里钻出来,过去把火关掉。她看暗淡下去的灶头,想到祭祖时候的香火,它们在清明节前后那些天袅袅不断,漫山遍野。但不是每个长大以后的女孩都知道,自己日后将会埋在哪里。
“我懂她嘞心思,懂她们嘞心思,对她们很好,她们受人欺负都是我去摆平,她那一次,我三肋四肋打断两根,还不够?”
“但是,你不该让她们三个人竞争,不该让她和万继红一起住,喔嗬。”佟子诚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下意识看了简小恬一眼,按下暂停键,用修长的手指理了一下上周刚刚打理过的发型,“你又不是赵红兵,又不是小北京,古典流氓现代流氓名单上都没有你嘞大名,你搞不掂女人,她们不可能让你爽到最后。”他靠在厨房门上,无聊地扭头看廖喜来和他的两个女人在床上争风吃醋。
“她离开我又不是活不成。”朱维汉嗓子都哑了,听上去他已经说了很多话,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人显得非常疲惫,“年龄差不多了,她也该离开了,她完全可以照样做良家妇女,她还要做啷子?”
“你给她出证明啰,”佟子诚干巴巴地说,“她拿良家妇女嘞证明去积分入户,事情就解决了。”
廖喜来挤进厨房,抢过手机,朝电话那头喊:“某些兄弟烦不烦人,几点了,肚子饿了,兹哈快过来,喝完酒去玩打鱼机……”
廖喜来话没说完,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是万继红的声音,她像被蛇咬了一口,然后是朱维汉,他惊慌地喊,孔菊花,你搞啷?孔菊花你莫要胡来!
电话断掉了,再打过去没人接。简小恬紧张地问,怎么了?佟子诚从廖喜来手中抢回手机,继续拨,电话通着,就是没人接。廖喜来哧哧地笑,说肯定是孔菊花鬼火撮,和老朱拼了,老朱会挨她嘞耳屎。佟子诚说,她不能把老朱惹毛,老朱惹毛了惊心动魄,就是黑道片了。廖喜来说,她可以下万继红嘞手,万继红不经打,老朱只能带着挂彩嘞媳妇回铜仁了。
“你们这样说不公平,”简小恬突然有些生气,她不喜欢男人挤进厨房,他们一点都不尊重她做的那些菜,“孔菊花在超市上班,只拿两千多,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对朱维汉出手大方,朱维汉玩打鱼机,二百元一单的鱼炮她都舍得出。上次朱维汉玩急了眼,她一次买了三四万炮,就是看不得朱维汉不开心。你们知道她喜欢读书,别人都用智能机,她还在用N96的老机子,见一次面用我的手机看一次,那真是没有底线的付出。”
“那又啷个样,”廖喜来莫名其妙地看了简小恬一眼,再看佟子诚,“她可以用塞班直板,塞班不像安卓耗流量,一开网络就自动联网,看书可以开通流量包,也可以下载免费软件,也可以用动感地带MO套餐,照样省钱。”
“省你个鬼!”简小恬愤怒,“你当孔菊花是各种作?她不是非要看《和总裁同居的日子》和《BL女的BG爱情》,她是想嫁给朱维汉!”
“朱维汉说过不会娶她,早就说过,她就是想不通。”
“她花了五年时间,用了五年心思,为他打了两个娃儿,人都老了,难道他还不能娶她吗?” 佟子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脸被戕害的无辜样。他皱着眉头说,你们烦不烦?
听见吵架,徐友儿和夏岚挤进厨房,叽叽喳喳问朱维汉和他的老婆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开饭。夏岚碰到徐友儿的胸口,徐友儿嫌夏岚占她相因,不高兴地推她一把。夏岚没站稳,撞在角落的高压锅上,锅中的糟辣扣肉倾翻了一地。
大家一时傻在那里。
简小恬呆呆地看着泼了一地的油汤和香糟汁,脑袋里沮丧地冒出一个念头,早知道这样,做这么多菜干什么,不如只做一个菜,什么都装进一个锅里,炖在灶火上,总不会有人跳上灶台去把菜踢翻吧?
简小恬和佟子诚拦下一辆绿色出租车,赶到朱维汉住的天合村。廖喜来已经骑着他那辆雅格尔电动车,带着徐友儿和夏岚先到一步。出租楼下,停着几辆顶灯闪烁的警车,警察扯了警戒线,人群围一圈,多是衣裳鲜亮的厂妹。
简小恬和佟子诚赶到时,朱维汉已经被120急救车拖走了,地上留着一串新鲜血迹。廖喜来也没有看见朱维汉,只听说他被捅了好几刀,半个胃都掉出来了。
“死了没得?”佟子诚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
“听说还有一口气,”廖喜来说,然后补充一句,“他哭了。”
“哭了?”佟子诚不明白,“为啷子?他肿个样会哭?”
“孔菊花个傻儿下手狠,各种捅,他觉得受不了,也许。”
“她们出来了!”夏岚惊喜地喊。
几个提着微冲的警察从楼道里出来,然后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各自带着孔菊花和万继红。两个当事人一身血,脸上脏兮兮爬着泪痕,脚下打飘,有些走不稳。看见简小恬等人,万继红哇一声号出来,人往地上瘫。男警察一把抱住,连拖带抱送上警车。孔菊花没有闹,顺从地跟着女警察走,不看人,怔忡地看脚上的鞋子,好像浸泡过血的鞋子里藏匿着什么秘密,值得研究一下。
警车响着警笛开走了。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简小恬五个人,不知该做什么。过一会儿,佟子诚脸色苍白地吸了一下鼻子,打破沉寂:
“其实,老朱知道自己做不成大人物,他不打算在深圳发财,只想找个媳妇回家。他要昨天晚上走就好了。”
“他已经找了七八个媳妇,还可以找二十七八个,但是他没有那个福气,”平时从不和佟子诚犟嘴的简小恬,突然血往头上冲,有一种抢话说的冲动,也不管佟子诚是不是朝不保夕,她是不是身处危险,只管把话说出来,“现在好,他一个也带不走,他把自己都弄丢了,只有自己埋回祖坟山了。”
“你知道啷子,”廖喜来不高兴,朝简小恬翻白眼,“我们那里,娶媳妇不容易,彩礼两万,结婚七八万,没有新屋要盖新屋,算下地,十几万打不住,老朱家在城关,钱用得更多,要是从厂里带一个回去,一分钱都不用花,说不定女方还会帮衬几万,孔菊花是老乡,所以他不会娶孔菊花,只会娶万继红。”
简小恬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一时堵在那里,说不出话。大家都不说话,都呆在那里。简小恬下意识地回头看佟子诚,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比如说,现在怎么办。佟子诚站在那里,美目涣散,被吓住了,这回他没有把手抄在裤兜里,而是纠结在胸前,一副憨丝儿样。简小恬知道,不能指望佟子诚了,无端地,刚才在厨房里的念头再度浮上脑海:你可以做无数道小菜,也可以只做一道大菜。
顺着这个思路,简小恬继续往下想:
你可以钓无数条小鱼,也可以只钓一条大鱼……
你可以走无数曲径小路,也可以只走一条康庄大道……
你可以……也可以……
你什么都可以……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