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毛乌素的春风在窟野河畔打着旋儿,如调皮的顽童般,忽而跃上杨家城斑驳的残堞,忽而坠入崇峰寺覆雪的青瓦。这座被唤作神木的城,总在风沙肆虐的间隙,袒露出青铜色的脊梁——那是沙海与煤海激烈碰撞的褶皱间,岁月镌刻的双重史诗。
弹起三弦定准音
先把父老乡亲一声请
刷板敲得乱纷纷
麻咋咋响得脆生生
听我说书是正经
后生在圪崂崂不敢打混混
话说神木好地方
锣鼓喧天迎春风
毛乌素的春风在窟野河畔打着旋儿,如调皮的顽童般,忽而跃上杨家城斑驳的残堞,忽而坠入崇峰寺覆雪的青瓦。这座被唤作神木的城,总在风沙肆虐的间隙,袒露出青铜色的脊梁——那是沙海与煤海激烈碰撞的褶皱间,岁月镌刻的双重史诗。
我们踏着未散的晨雾登上二郎山,石级上凝结出早春残夜的薄冰,去冬的枯叶在狂风中茫然翻飞。凛冽的空气仿佛也被骤然呼啸的春风冻结,山脊如巨龙骸骨般蜿蜒起伏,十二重庙宇在氤氲雾霭中若隐若现,似是从时光深处走来的神秘老者。传说二郎真君担山至此,铁担化作七十二道山梁,香炉里升起的青烟至今仍缠绕着峭壁盘旋升腾。
当地人抬手指向对岸:“看,那就是山西。”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黄河正翻涌着金色的浪涛,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将两岸山川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晋陕两地的山峦如出一辙,沟壑纵横间,竟分不清哪里是河东,哪里是河西。
春天,人们在拾掇农田,清明过后该下种了。
人与土地的关系纯粹得近乎神圣。祖祖辈辈用粗糙的双手,在黄土地上刨出生活的希望。春种秋收间,人们从大地母亲的怀抱里获得温饱,而土地也从未辜负这份辛劳,年复一年地给予丰厚回报。正是这种踏实的供养,让每一次弯腰劳作都充满意义。
尽管收成总带着未知的变数,但人们从不抱怨。他们在晨光中播种,在暮色里耕耘,用汗水浇灌希望。脚下的土地沉默不语,却始终以宽厚的胸怀承载着一切,在岁月流转中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沉静与祥和,孕育着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
当地老者说,昔日杨业在此练兵,将士们的马蹄踏碎的月光,都在山间凝成了晶莹的石英。此刻山风掠过千年古柏,枝叶摩挲声里,恍惚还能听见金戈铁马的铿锵回响,仿佛能看见当年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春风撕开云层,窟野河便成了流动的银带,在大地上蜿蜒闪烁。
石阶蜿蜒,斑驳山门似半阖的经卷。“慈云普覆”的匾额褪尽朱砂,苔痕却漫成墨色的禅意。风穿廊而过,从前出家人在此回家,扫阶的竹帚沙沙,枯叶扫入簸箕的刹那,檐角滴漏正巧叩响砂石,将满院寂静敲成错落的木鱼声。
砂岩石凿的藻井里,莲花正从时间的目光中生长。檀香游走处,檐角的沙尘与时间深处的诵经声纠缠成偈语:竹影扫不动阶前尘,月轮穿不破沼中云。后院碑林是风蚀的时光册页,明代布施者的虔诚、清代戍边人的墨痕,都被沙粒磨成模糊。
风带走了一切。
残碑上“大漠孤烟”的字迹,早被风卷进青灯古卷的褶皱里。山门掩上时,墙角野菊风成干花。风掠过寺墙,卷走最后一缕檀香,却把经幡的褶皱、碑林的刻痕、檐角的铜铃,统统揉进了神木跌宕的岁月里。
这座古刹原是枚泛黄的书签,夹在尘烟与灯火之间,任风翻页,始终守着塞上大地的半句未竟的禅语。
推开崇峰寺那扇斑驳如岁月掌纹的木门,摩崖石刻上的苔痕还噙着晨露,恍若未干的千年泪滴。一转身,黄河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入眼帘,金褐色的洪流裹挟着亿万年的泥沙奔涌而来,宛如挣脱枷锁的巨龙,用雷霆万钧之力劈开苍茫峡谷。
风掠过高原褶皱,站在崇峰寺高处看远处的黄河,风吹走的云又被往返的风吹了回来。铅灰色的云絮低垂,将河面压成流动的青铜镜面,粼粼波光里摇晃着二十年前的渡船与号子。春色漫过堤岸时,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可触——原来有些风景早已刻进血脉,在岁月长河里悄然发酵,直到某个相似的光阴中,怀旧的潮水裹挟着细沙般的往事,猝不及防漫过心堤。
河谷里的黄河水不歇地流。
我知道,
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吆,
有九十九条船。
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来扳
神木,这颗镶嵌于塞北的璀璨明珠,雄踞秦晋蒙三省交汇之处。东依黄河,西临秃尾河,南通葭芦故道,北接内蒙古草原,窟野河纵贯全境,万里长城横亘北疆。这里自古便是陕北民俗的沃土,黄河文明的滥觞之地,在岁月的长河中始终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奔腾不息的黄河,孕育出灿烂的黄土文明,以其深厚的底蕴,为华夏文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绽放出夺目的荣光。在时光的流转中,神木始终以独特的姿态,诉说着黄河流域的传奇故事,延续着中华文明的血脉。
风呼啸而至,卷着黄河特有的腥咸与湿润,掠过崇峰寺飞檐翘角。檐铃叮咚,清音袅袅,与古寺的呢喃一同消散在风里。当这裹挟着岁月烟尘的风扑向岩壁,沉睡千年的摩崖石刻在光影流转间悄然苏醒——粗犷的线条勾勒出骏马扬蹄、苍鹰振翅,神秘的祭祀图腾里,先民的面容在斑驳石纹中若隐若现。风如穿越时空的刻刀,将远古的生活场景细细雕琢,每一道裂痕都是时光的注脚,每一抹锈迹都是历史的指纹。
我用指尖摩挲着岩画凹凸不平的纹路,粗糙的触感里仿佛传来先民的体温。这些历经风雨剥蚀的石刻,如同沉默的史官,守望着黄河的潮起潮落,见证着沧海桑田的变迁。当夕阳为岩壁镀上一层金边,风再次掠过,古老的图案仿佛在暮色中复活,与奔腾不息的黄河、静默伫立的古寺,一同沉入时光的琥珀。
站在天地之间,尘世的喧嚣渐成遥远的回声,唯有亘古的风、永恒的河与不朽的画,在岁月长河里奏响震撼心灵的生命交响。
在陕北高原褶皱深处,石峁遗址宛如远古遗落的琥珀,封存着四千年前的文明基因。这座矗立于黄土腹地的巨型石城,以2.4公里蜿蜒的石砌城墙,勾勒出史前城邦的恢宏轮廓。当指尖轻触粗粝的砂岩表面,岁月的震颤便顺着掌纹蔓延,悄然唤醒沉睡千年的文明密码。
踏入遗址刹那,层叠的石砌城墙如凝固的惊涛般扑面而来。平均7米高的城墙,由数吨重的砂岩巨块错缝垒筑,历经四千载风雨侵蚀,仍保持着令人惊叹的完整。城墙拐角处残留的鹰嘴状垛口,恰似远古哨兵凝望苍穹的目光;瓮城遗址内层层叠叠的陶片,无声诉说着昔日商贾往来的繁华盛景。考古探方中,碳化的粟黍种子与骨制农具交相叠映,生动还原出先民“凿石为城,垦土为田”的生存智慧。
1976年,考古队的洛阳铲揭开了这座“石破天惊”的文明宝库。玉器窖藏中,牙璋刃口寒光依旧,神人面纹玉璜以微米级阴刻线勾勒出神秘图腾;陶器作坊遗址里,蛋壳黑陶杯薄如蝉翼,尽显龙山文化巅峰时期的精湛制陶技艺。最令人震撼的是石雕人面像,其夸张的五官造型与三星堆青铜面具遥相呼应,仿佛在诉说着史前中国南北文明间隐秘的对话。这些文物并非冰冷的遗存,而是先民将星辰崇拜、自然敬畏凝铸成的永恒艺术,跨越时空与今人对话。
站在皇城台遗址的制高点,恍惚间听见夯土声穿透时空。这座史前都城不仅是考古学的重大发现,更构成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关键拼图——三重城垣规制开创后世都城营建范式,玉器礼制系统孕育华夏玉文化基因,瓮城防御体系影响千年军事智慧。如今,数字化考古技术正将石峁文明转化为可触摸的数字遗产,全息投影重现的祭祀场景,让沉睡的文明在AR世界里重焕生机。
暮色中的石峁,残墙如甲骨文般镌刻在苍茫大地上。这座黄土高原孕育的文明丰碑,既承载着先民“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开拓精神,更启示着当代人:文明的传承不仅是对历史的回望,更是向未来的承诺。
守遗址的老人总爱讲:“这些石头会呼吸,夜里能听见它们唠嗑,说的都是神木的前世今生。”
石峁城于我而言,始终萦绕着难以抗拒的神秘引力。这份着迷源于三重维度:它不仅是时间长河里最遥远的坐标,跨越四千年的时空褶皱;更是空间版图上的文明孤岛,在黄土高原深处遗世独立。其石雕上凝固的音乐与舞蹈,宛如一把钥匙,轻轻叩开远古艺术的圣殿。每一尊人像都封存着先民的呼吸,那些飞扬的衣袂、振臂的姿态,似在无声诉说着被岁月掩埋的史诗,引得我无数次渴望破译其中的文明密码。
暮色如墨浸染,神木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漫成一片倒悬的璀璨星河。古建筑飞檐的优美弧线,与煤矿塔吊的钢铁轮廓隔空呼应,仿佛在诉说着历史与现代的对话。苍凉的信天游尾音穿透红墙,惊起塔林深处的夜鸟,羽翼扑棱声打破寂静。此刻,崇峰寺洒落的银白月光,与煤海深处传来的机械轰鸣,在晚风的轻拂下,被揉碎成同一片荡漾的涟漪,勾勒出这座城市独有的时空交响。
神木人的热辣豪情,恰似塞北滚烫的骄阳,让自小浸染北方风土的我顿生归乡之感。甫一落座酒滩子,粗犷的酒曲便裹挟着黄土高原的凛冽与炽热撞入耳膜:
荞面饸饹黑酱拌,
葱花蒜末香菜调。
油葫芦没油倒上酱,
哥哥没钱我倒贴上。
苍凉而奔放的曲调,如同燃起一盆旺火,瞬间将酒桌上的情谊烘得滚烫,连空气都染上了醉人的温度。
当筋道的荞面滑入喉间,裹挟着鲜香四溢的羊汤在舌尖炸开,醇厚浓郁的滋味层层漫开,这一口凝聚着神木人烟火智慧的美味,既有荞麦的质朴清香,又有羊肉的醇厚丰腴,教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恨不能将这份直击灵魂的味道,永远镌刻在记忆深处。
自此,我与神木的羁绊,恰似那首传唱千年的民歌——“荞面饸饹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在味蕾与情感的共鸣中,神木,化作了此生难以割舍的牵挂。
来源:明月照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