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后,江德福回老家,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燕凤。她胖了些,嗓门还是那么大,说话做事,手上脚下都快,脸上那种在岛上才有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点都找不到了。她好像把另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叫松山岛的地方,自己回来了。
十年后,江德福回老家,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燕凤。她胖了些,嗓门还是那么大,说话做事,手上脚下都快,脸上那种在岛上才有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点都找不到了。她好像把另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叫松山岛的地方,自己回来了。
她在岛上的服务社干活。江德服安排的。那时候,谁不挤破头想进城,想上岛?别人都觉得她运气好,有个司令亲戚,给了这么一个好差事,铁饭碗啊!大家都在传,江司令念旧情,把老家一个大字不识的亲戚安排过来了,让她当打字员,以后转正就好了。可燕凤自己心里清楚,那碗饭,她端不稳。
二十五六岁没嫁人,在村里是“老姑娘”了。
一个场景,她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服务社里,欧阳安然也穿着制服,那制服的领口,有两道红色的杠杠。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蓝布褂子,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那两道杠,就好像写着字,写着她跟人家不一样。临时工,没编制,没保障,哪天说让你走,你就得收拾包袱走人。这个道理,她懂。
好多人说她没抓住机会,江昌义不也考上军校了?可江昌义是江昌义,他来岛上之前就读书,认识字,能考学。她呢?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让她学文化,比登天还难。江德福是给了机会,但他不会为了她,去破坏规矩,直接给她一个正式工的身份,那不可能。那个年代,临时工和正式工之间,有一道墙,她翻不过去。
岛上的日子,别人看着好,她自己觉得难受。城里来的姑娘们,坐在一块儿聊天,聊的是书,是电影,是文艺。那些东西,她听不懂,一个字也听不懂,更别说插嘴了。她只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假装很忙,其实就是想找个缝钻进去,不让别人看见自己。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想家。想老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夏天能在下面乘凉。想家里那个黑乎乎的灶膛,火烧起来,暖烘烘的,烤出来的馍有股柴火味儿。岛上的水泥地,扫得再干净,她踩在上面,总觉得脚底下是空的,不踏实。梦里,闻到的全是老家泥土的味道。
“江司令老家那个文盲亲戚”——这是她在茶水间门口听见的话。那些闲话,比冬天刮在脸上的海风还让她难受。她知道别人没恶意,说的也是实话,可听在耳朵里,就是一根一根的针,扎在心上。她不想当别人嘴里那个“文盲亲戚”,可她就是啊,撕不掉这个牌子。
江卫民那个孩子,对她客客气气的,可那客气里,总有点别的什么。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跟我姑是一家人,但我们不是一类人。”这种感觉,比直接骂她一顿还让她不好受。她知道,自己是靠着江德福的面子,才在这里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这种靠别人施舍来的体面,她不想要。
有一天,她就悄悄走了。没跟多少人打招呼。江德福劝过她,说再待待,再学学,总有办法的。她摇摇头。她不想再待了。这个地方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别人的屋檐再大,也遮不了自己心里的那场雨。与其在这里,踮着脚尖够那些自己够不着的东西,活得那么累,还不如光着脚,回家踩自己的泥土地去。
她回了家,嫁给了江昌义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个男人,人老实,愿意入赘到她们王家。燕凤她爹妈就她一个女儿,这下家里也有了主心骨。她男人跟她一起,种地,养猪,日子过得不比岛上差。她自己当家做主,心里舒坦,想骂人就骂人,想笑就大声笑,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猜别人的心思。
1980年代,农村搞起了包产到户。
这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分了田,自家的地,种多少粮食,除了交公家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她和她男人,都是肯下力气的人,一年到头忙活,家里的猪圈养得满满的,粮仓也堆得高高的。手里的钱,一年比一年多。农村人,腰包鼓了,说话的底气就足了。
如果她当初没走,硬留在岛上呢?可能还在服务社当那个临时工,一个月拿那点死工资。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转正,结婚,生孩子。她自己呢?一个二十多快三十岁的“老姑娘”,没文化,没正式工作,成了江德福和安杰一个甩不掉的包袱,那样的日子,她才不要过。
欧阳安然为什么能转正?人家家里是文化人,有底子,有人脉,这种事对她来说,不难。江德福能帮她一阵子,帮不了一辈子。路,终究要自己走。那个服务社的岗位,对别的姑娘来说,可能是金饭碗,对她这么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来说,就是一个好看的笼子,把她关在里面,让她喘不过气。
她撕破的,不是什么人情假面,她只是看清了自己。她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城里的楼房再高,她住不惯;老家的土炕再硬,她睡得香。江家的屋檐是高,能遮风挡雨,但那终究是江家的。她得有自己的屋檐,哪怕矮一点,漏点雨,那也是她自己的家。
十年后江德福再见到她,她才能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心宽体胖。她用自己的手,挣来了自己的日子。这份踏实,是岛上那些干干净净的水泥地给不了的。很多人都想往上爬,想过上别人眼里的“好日子”,只有燕凤这样的人明白,好日子没有一个固定的样子。
有人觉得在水泥地上穿着皮鞋走路,才是好日子。也有人觉得,在泥地里光着脚丫子,看着庄稼长高,才是好日子。哪个更好?谁说得清呢?燕凤没想那么多,她只是选了那个让她能睡得着觉,能大声笑的日子。这份清醒,比什么都实在。她不跳别人的戏台,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唱自己的戏。
来源:自在鲸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