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在令无数人抹眼泪的华语新剧《忘了我记得》中,谢盈萱饰演的女主角有一句台词:“我爸说这个世代,大家不会修东西,只会直接丢掉,在他们那个世代,东西坏了就要修好。” 尽管家庭时有裂痕,女主仍尝试理解父母的选择,努力修复和家人的关系。家庭关系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简
剧集《苦尽柑来遇见你》
最近,在令无数人抹眼泪的华语新剧《忘了我记得》中,谢盈萱饰演的女主角有一句台词:“我爸说这个世代,大家不会修东西,只会直接丢掉,在他们那个世代,东西坏了就要修好。” 尽管家庭时有裂痕,女主仍尝试理解父母的选择,努力修复和家人的关系。家庭关系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数学题,正是其中的复杂性,让家庭关系成为永恒的主题,女性主义的思潮、社会现实的变化,都成了文艺作品一次次探讨家庭关系的新前提。
在小说《黑屋子,冷板凳》中,作者王一彤从青少年教育的角度切入对家庭关系和个人成长的书写。小说主人公是一名出身于“山沟沟”里的初中老师,他谨记父亲的话,用心留意每位学生,但由于家庭环境使然,“盯着孩子们的眼睛讲话”成为他的挑战项。而在努力适应教师工作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位特别的留级生,在作文里,他把自己的家描写成一个“黑色城堡”……作者王一彤去年曾以非虚构作品《长明的灯》入选“新声计划”,在这篇新作中,他将以小说的形式来探索中国式家庭关系。今天单读分享《黑屋子,冷板凳》的前半部分,明天将继续分享后半部分,敬请关注。
黑屋子,冷板凳
作者:王一彤
二〇〇八年一月一日,《澜城晚报》头版登出一个小豆腐块,标题是:《新年前夜碧海豪庭小区失火,暂无人员伤亡》。配图显示,火光映亮了一小段黄河。传说大火照出几具浮尸,事后查实,是几个常年冬泳、夜泳的退休人员,善于随浪击水,下水不久,正在兴头。
这类无死无伤的意外事故原则上不上头版。此次例外,李记者对我讲,原因有二,一是碧海豪庭是澜城数一数二的豪宅,滨河而建,交房不到三年,管理森严;二是总编近期关注青少年教育问题。
“兄弟,我就不绕弯子了。”李记者剥了两牙蒜推给我,“总编这次非要出一篇探讨青少年教育问题的深度,要有采访、见观点。我也是没办法。你多少说上两句,陈晓峰的性格,平时的表现,和同学的关系,撒都行呢。”
直到和李记者在校门口臊子面馆坐定,我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的问题,我一句也不想说。但二十六岁的我面情很软,说不出不。恰好服务员上菜,一碗臊子干拌,一碗油泼扯面,半斤卤肉,虎皮辣子拼菠菜面筋。我赶紧岔开话头,招呼他吃面。他吸了两筷子,鼓着腮帮子说:“你们这面美啊,怪不得名气大,不喝两口可惜了。”他不问我意见,直接要了瓶半斤装肖尔布拉克酒。
两天后,我在办公室读到这条题为《豪宅火灾折射青少年教育之忧》的报道。最后一段,李记者写道:
从“碧海豪庭”这个名字,不难看出深处西北内陆的澜城人对大海和美好生活的向往。但火灾中失灵的烟雾报警器,不禁令人对“豪宅”高昂的物业费用产生质疑。而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偷偷溜去楼道抽烟。我们需要追问,他如何沾染上吸烟恶习,最终引燃一场全市瞩目的火灾?“孩子本性挺好,就是平时比较孤僻,总是独来独往。可能在孩子的心理这一块,我们关注不够,才出了问题。”陈华的班主任赵老师告诉本报。烟蒂引燃楼道垃圾或许是种偶然,但引燃全社会对青少年教育问题,以及对隐秘心理问题的关注与重视,应当成为一种必然。(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陈华为化名。)
我努力回忆肖尔布拉克上桌以后的情形。我说我不会喝酒,李记者拍着我说:“吃面不喝酒,人生路白走。”我又推挡几番。总之,油泼面吃完时,我已经下了三盅,觉得晕,开始转。李记者说多吃菜,下得快,他好像加了一碟花生、一个腊汁肉夹馍,说今晚就是和我交个朋友,就把酒喝好,采访的事不提了。后来怎么又说到陈晓峰,我记不真切了。但我确信我只说过陈晓峰平时独来独往,孩子本性很好。其余一概没有。
于是我迅速敲了条短信:
李记者,你的报道文笔很好,但不够负责任。我从来没有说过晓峰孤僻、心理有问题。你这样写,不合事实不说,关键是对晓峰可能有很坏的影响。
我几次修改措辞,激烈一些,委婉一些;几次要发,又放下,最终没发。因为我想起陈晓峰对我说过的话,来过的信。我猜,他不会在意这篇报道,不介意成为这样一个映亮黄河、惊动全城的纵火者。
剧集《暗黑4》
眼睛
二〇〇五年,我从师范大学出来,澜城正闹师资荒,我便比较顺利地留在省城,进了十三中,编制、户口一并解决。十三中是市重点初中,领导敢用年轻人,我直接上马班主任,外带两班数学。
从镇上考进师大,四年时间,我基本扎在校园念书、球场奔跑,出入社会不多,是个标准的青瓜蛋子。女朋友,也不知道算不算谈过。大一时,我跟一个女同学走得较近,朦朦胧胧,酿出些好感。维持半年,她说我不够关心、太粗线条,我嫌她太作、事情太多。我们不了了之。这勉强可算我的初恋。我记得结束那天,我们坐在学校食堂一角,很不激烈地吵了一小会儿。无言之时,她说:“你怎么都不看着我?”我继续无言,她一笑,说:“不对,你好像一直都不怎么看我。”言罢,她背包离开。
她当时说得很轻、很淡,不带太浓的情绪,但我记忆犹新。从小到大,与人来往时,我一直隐约感到,我很难注视对方的眼睛。要么看向四周,要么眼神打转,要么做一些含义不明的肢体动作。反正,我很难和别人保持稳定、持久的眼神交流。是不愿意,还是不敢,我不确定,我只是一直有这种感受,并且难以理解。直到分手那天,当她轻轻说出那番话,我最终确认了这一点。同样从那一刻起,我大学生活的目标变成了克服这一点。因为念师大之前,我就已经确定要以教师为志业。而我很清楚,这是一份需要时刻注视着他人的眼睛,深切注视着他人的眼睛,并且注定要注视成千上万双眼睛、从一而终的职业。
这并非我对教师的自定义和想象。是我父亲这样描述这份职业,他也是我念师范、立志当老师的最初原因。我父亲是个老师,是个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老师,是我们生活范围里最有声望的老师。一九六八年,他十八岁,开始在镇上初中教书,时断时续十年,一九七八年高考,进师范大学。毕业,他分回县一中,教语文,同年我出生。又十年,镇中学严重缺人,他主动申请调回,或先后,或同时,带过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做过教导主任。至我读师大,他教龄超三十年,可内退。他选择退任教导主任,与校长约定继续从初一教起,再教两轮,六年,退休。
我们县是省里前几名的穷县,也是前几名的教育大县。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纪初的几年,每年考进“二加七”(注:中国的九所著名高校)的人数一度和澜城难分上下。提到我县,流传最广的一句话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又有段子,说每年六、七月份,我县熟人碰面,多问“你家娃娃考到哪里了”,隔壁县则是“你家那个放出来没”“打算去哪里打工”。其中当然多是极为常见的地域相轻,但也说明一些历史情况。
在全县孤注一掷搞教育的气氛里,教师成为最受尊重、最理所应当的职业。我父亲这样的人成为颂扬的中心。当他放弃县城的一切回到镇上时,这种颂扬达到高峰。“咱们这山沟沟里能考出去这么多娃娃,就是因为有你爸这样的老师”,类似评价,从小到大,我听过无数。当我进入镇中学、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念书时,我更被这种评价包围。
初一时,我第一次听父亲描述教师这份职业。一位年轻老师拎着两瓶散酒来家里拜访。我记得他们先关起上房的门聊事情,父亲打发我去灶房给母亲帮忙。灶房在阴面,冷飕飕的。母亲坐在灶台旁的一条板凳,我过去,挨着她坐下。我说:“凳子冰。” “他们一会儿应该要喝酒,我炒上两个菜。”母亲找出稻草、干苞谷棒子,塞进灶台。升起火,灶房才慢慢暖和,发毛的玻璃上叠了层雾。透过细木条隔出来的小玻璃方块,我看着模糊不清的外边,院子里的苹果树影子慢慢拉长,分不清天上是新月还是落日。过了挺久,上房门开,父亲站在门槛后对着灶房喊:“菜端来,吃饭。”我上菜,在炕上架起矮脚桌子,父亲招呼我盘腿上炕。我喊母亲一起吃,她说她拾掇拾掇,让我们先吃。那天晚上,母亲很晚的时候来了,端着碗,坐在炕沿吃。父亲和年轻老师已经喝完了一瓶散酒,脸发红,话变得又多又密。年轻老师问父亲:
“赵老师,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挖清楚老师怎么当,你给指教指教嘛。”
“当老师,其实简单得很。你要盯着娃娃们的眼睛看呢。要认认真真,盯着每个娃娃的眼睛看呢。”
我还小,但也疑心这句话可能不大一样。父亲说话时,我一直盯着他看,他盯着年轻老师的眼睛说出这句话,同时他张手向母亲。母亲从桌上拿了烟和纸巾给他。他抹抹嘴,点上烟,也给年轻老师点上一支。
在浓烟缭绕中,我记住了父亲对老师的描述。初高中六年,我以父亲的描述作为标准,同时作为他的儿子和学生,近观他六年。他确实认认真真注视着每个学生的眼睛,对坐在第一排的学生,对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对家里种地的学生,对家里干公事、坐小车的学生;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学生,对没人能记得住的学生;对一点就亮的学生,对怎么也点不亮的学生;对教室正中的学生,对教室边边上的学生;对一看就有用的学生,对大抵是完货(西北方言,指糟糕到无可救药的人)的学生......要说差别,也是有的,那也是在认真注视每个学生之余,把更多用心微微地、偶尔多多地倾向后者。有一类学生,在我们县还挺多见,父母不在家没人管的,穷得两个人分一条裤子的,先天缺陷的,父亲称之为“孽障娃娃”,他隔三差五领回家来,给吃喝,单独教。对这种差别,我听过他的解释,还是和那位年轻老师喝酒时,他说:
“咱们能干的不多,最多就是,在老天爷没观点着的地方尽上些力。”
父亲当然不总是春风一样。他有火的时候,有躁的时候,甚至有气急出言讥讽的时候。但他的注视从不是俯视,不偏不斜,不是潦草一瞥。父亲在我们班上课时,我不止一次看到,严厉批评之后,他走近犯错学生,带他到无人处坐定,盯着他的眼睛,温声细语,花大把时间;当他觉得对哪个学生失态了,他会花更多时间,最后,常常是他和学生眼眶都红了。镇上没什么夜生活,多数人家黑得早,我家有两盏灯长年亮到很晚。一盏是下房的灯,父亲把下房用作办公室,常改作业到深夜。灯不够亮,凳子又硬,他弓着背,凑近,盯着作业本上的字,和盯着学生的眼睛一样,长久地,用力地。
另一盏是灶房的灯,同样昏黄。母亲忙碗筷、米面、肉菜,有时就睡在那里。相当一段时间,睡前我透过上房窗户,看这两盏灯遥遥相望,灯影在院子中间朦胧交错,心底都有一种暖和与笃定。我确信母亲是选择了一个位置陪着父亲,我也确信父亲就是他描述的那种老师。人们无数次的颂扬是真心实意,讲台上的他,作业本前的他,与学生对坐的他,当得起那些颂扬。
数不清多少个夜晚,我看着那两盏灯入睡。直到我离开家前,教室里、下房灯下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愈发扎实、清晰。我下决心要当个老师,当个父亲一样的老师。但也是在这样的日日夜夜里,我慢慢看不清灶房灯下的母亲。远行澜城之前,我最终的感受是,她不是选择了一个位置陪着父亲。她就是在那样一个位置呆着,和我对灶房不多的印象一样,那样一个空气阴冷、板凳冷硬、光线昏沉的位置。
我花了很长时间,大概同样是初高中六年,近观和母亲在一起的父亲六年,才有这样的感受。我感受的起点是父亲的眼睛。在学校里,我日复一日注视着他对学生的注视,被那种深长感染。而回到家,我渐渐注意到,他很少注视我的母亲。多数时候,他不怎么看母亲的眼睛,也照常和她说话。后来,我常回忆起年轻老师来家里那晚,他和他喝酒,张手向母亲要烟,那个时刻在我心中反复浮现——我意识到,他不需要语言,更不需要眼神相对,就可以指示她。而我的母亲,她显然早已非常适应这样的交流,熟练地接收、落实这样的指示。少数时候,当他看向母亲的眼睛,也常是稍纵即逝的一瞥,像是途经,像是掠过。
当我意识到那就是他们的交流方式,更多场景在我记忆深处苏醒、起立。父亲每天六点起床,熬罐罐茶,吃油饼、花卷,六点半出门,到校监早自习,雷打不动。他起时,母亲一般还在睡。他像座山一样在炕上隆起,抽烟,咳嗽,披上衣服,制造一些动静。下炕后,他用铁签子掀开炉盖,钳起炭疙瘩,笼火。金属撞击的声音唤醒母亲,她默默起来,父亲则安静地坐在炉边,排出铁架子,放茶叶进烧得发黑的罐罐。母亲往壶里接满水,走到父亲身边,放在炉心烧,他盯着罐罐,点上第二根烟。母亲掀开门帘出去,过一会儿端来馍馍,一盘枣、桂圆、枸杞、冰糖。她烘热馍馍,有时,她也打算把枣和桂圆放在炉沿子上烤酥。这个时候,父亲常扭头一瞥,摆摆手。她便不再动作,把盘子交给父亲,由他以自己雷打不动的方式,招呼他清晨的朋友们。
父亲一般在学校待足足一天,早六点半到晚七点半。放学后的一个半小时,他用来找学生谈心、开小灶。回家后,他对付一口晚饭,就投入下房,改作业到深夜。只有一种例外,我的叔伯们来家里吃饭喝酒。约半个月一次,他们从四面八方聚向我家。父亲会五点多到家,打发我妹去灶房,兄弟四人盘腿上炕,抽烟,讨论家族大事、镇上和县上要事。不出意外,母亲和妹妹能准时张罗饭菜上桌,父亲便也叫我上炕,母亲回到灶房。“灶上还要弄啥?赶紧来一块吃吧。”这样问的有时是我,有时是我尕爸(注:父亲的弟弟)。“么事,你们先吃。”母亲永远这样说,她从不回答第一个问题。这样问的次数多了,慢慢我也不再问。这个时候,父亲吃菜、喝酒,和我老大(注:父亲的哥哥)说话。当十五或二十分钟后母亲端着饭碗进来,坐在炕沿子上扒饭时,父亲背对着她,吃菜、喝酒,和我老大、三爸或者尕爸说话。偶尔,母亲和妹妹没能准时上菜,父亲就派我去催。有一两次,他自己下炕去催。透过上房窗户,我看见他走到灶房门口,他不进去,敲敲窗玻璃,然后回来。
家和学校,父亲基本生活在这两方天地。只有镇上逢大集时,他会去转转,有时和母亲一起,有时带上我。他好书,好没用的小玩意儿,去是闲逛,淘淘旧书和杂货。母亲去是采购,米面粮油,目标明确。他背着手在前面逛,母亲提着袋子在后面挑。淘到惊喜,或者一无所获时,父亲总是率先逛完,甩开步子回家。母亲没采购完,或者也想闲逛时,就在后边喊父亲,不是叫他帮忙提东西,可能是想让他陪着逛逛。大概是走出去已远,多数时候,父亲没有回头,没有停下等待,越走越远。当母亲到家,他已在炕上抽烟,或者罐罐茶已经滚开一遍。
后来,次数多了,我发现,无论距离远近,父亲都不听清母亲的呼唤,不会停下脚步。我渐渐也听不清母亲的呼唤,也总是率先逛完。
那些场景如此生动鲜活,随着我年岁增长,它们像寒风掠过的汗毛,兀立在我心中。每天我往返于学校和家,这些粗硬的汗毛也随之剧烈摇摆,刺挠着我。在学校里,父亲观点着每个学生的每根头发、每双眼睛,观点着老天爷观点着和没观点着的每个角落;在家,他观点着院子里的苹果树、地里的苦苦菜、桶里的炭、罐罐茶把手上半化掉的胶布、淘回来的方志、县一中校史、中医词典、他的兄弟......除了母亲的眼睛。学校里的父亲,家里的父亲,他和他若隐若现的微妙差别,成为贯穿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困惑。直到大一,当初恋淡淡地说出那番话,我终于明白,为何我很难注视别人的眼睛。
电影《走走停停》
来信
时至今日,我仍然弄不清对初恋的感受,只有一点很确定,我感激她最后的那番话,感激她说得很准,感激在大一就听到。即便如此,花了整整四年,我也没能完全学会注视别人的眼睛。在十三中试讲,校长的评价是:课讲得不错,和学生互动还要加强。我清楚讲台上的自己,更多时候,我习惯背对学生,冲着黑板,或盯着课本、教室最后的白墙。
新老师入校,学校搞师徒带教。我师傅叫李复旦,本名李春,复旦数学系毕业,志愿回乡,在校十五年,是当时校内最高学历,由此得名。很多老师说名师出高徒,校长器重我。十三中的办公室按年级组分,不按学科。李复旦是〇五级初一三班班主任,外带四班数学;我是五班班主任,外带六班数学。正式开学前,学校先开了教工大会。散会回到办公室,我问李复旦:“怎么理解校长对我的评价?”他说:“我不敢说校长是啥意思。我自己理解,咱们教的是人,不是课,人永远比课大。课堂是人的课堂,作业是人写的作业。你就记着,你是给每一个人上课,不是给五十多号人上课。”
和我搭班的语文老师林根生坐我隔壁,老教师,和李复旦前后脚进校。他说:“李老师的话没错,高度够高。不过小赵,你见的学生还少。你是不知道,现在有的娃娃,根本没法教。李老师说的那是正常人的情况。有些学生就难说是个正常的人,你咋教?”
“哦?不都才初一的尕娃娃么?有这样的?”我问。
“说你见得少吧。你班上就有呢,陈晓峰,去年我教过,留了一级,著名关系户。”
“最多成绩差么,怎么个不正常么?”
“学习差的,坏的顽的,咱们都见得多了,其实都好办。就害怕怪的。陈晓峰这样的,我都是头一次见。不知道是家里没教合适,还是天生的,说话做事都古怪得很,干脆没法交流。”
“这个娃娃确实怪,难打交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据说家里关系大呢,教育局领导直接压进来的。”五班的英语老师插话。
“咋么个怪么?初一的个娃娃,我想不来。”我继续问。
“很难形容,一半句说不清楚。”林根生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本子,“你自己看吧,去年人家给咱写的作文。我真是永生难忘。”
我翻开陈晓峰的作文本,字出乎我意料的不难看,颇为老成,只是连笔太多,很草很乱。林根生叫我看的那篇作文,叫《黑色城堡》。
城堡非常非常大,房顶特别特别高。外面还有一条护城河,要走过吊桥,守卫放行,才能进去。墙刷得雪白,每个房间都有巨大的水晶灯,旋转楼梯铺着地毯,扶手是金黄色的。城堡有很多房间,有一个房间专门放吃的,牛肉,羊肉,鱼虾,牛奶,可乐,雪碧,应有尽有。还有一个房间,放的应该都是很贵的东西,平时都是锁起来的,偶尔会打开,很快又关上。玩的东西也很多,电脑是现在最快的奔四,PS2,很大的背头(投)电视,还有很多辆奥迪双钻。
除了这些,城堡里还有很多空房间,待在哪个房间随我的便,没有人管我。其实,城堡里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每个星期,有时是十天,夜里会有一辆直升机从天上来,在空中把吃的和用的扔进城堡,然后开走,有几次,还扔过钱。我没见直升机上的人下来过,只感觉直升机每次都刮起很大的风,从城堡的窗户吹进来,吹得我很冷,有时候,还会把城堡角落里的蜡烛吹灭。直升机每次都把东西扔在大厅,堆成小山。我才不想管,继续玩我的。奇怪的是,每到第二天,这些东西都被放好在不同的房间和地方。我不知道是谁收拾的,可能是用人吧。这样想也有可能。因为,我虽然从来没在城堡里见过用人,但夜里我经常能感觉到,有黑影子飘来飘去。有几次,我想去抓住黑影看看,每当我冲过去,黑影子立马就不见了。而当我回到房间,黑影子就又飘来飘去。我想,那可能就是用人,正在收拾东西。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让我看见?有两种可能,一种,他们故意在跟我玩捉迷藏。另一种,他们就是很忙,没时间跟我玩。最开始,我还有点害怕。不过现在,时间长了,习关(惯)了,也不怕了。
哦对了,进(尽)管城堡墙是白色的,但我觉得城堡是黑色城堡。因为城堡从来不开灯,一直黑着。最多在角落点个蜡烛,可能是用人点的。我不开灯也行,反正电脑平木(屏幕)是亮的。
除了红笔改出的错别字,林根生的评语是:注意审题,不要跑题!写作文要扣题,结合题目把事情写清楚!我笑着说:
“我觉得好像还能行?没啥病句,字也还可以。初一娃娃么,错别字,的地得不分,也说得过去。”
“你知道我布置的啥题目么?《我心目中的家人》。人家就给咱们写的这,你能看懂吗?”
我没说话,翻回去,从第一个字重看。
“主要不光是作文的问题。这娃平时说话就这样,神神叨叨,不着边际,怪不拉叽的,无法交流。你看他写的啥黑影,组的将(注:西北方言,意为“弄得像是”)写恐怖小说呢,弄得恐怖球子。平时他也一个人坐在角角上,不跟同学来往,不知道捣鼓啥呢。不过倒是不捣乱。”林根生拍拍我,“你多接触上几次,就知道了。”
第二天开学,我踏进五班教室,五十七双未来三年都将盯着我的眼睛,瞪圆向我。我紧张得要命,但还是努力回看每双眼睛,至少快速扫过一遍。虽然素未谋面,虽然匆匆一瞥,但我想我认出了陈晓峰。墙角一个男生,头发比其他人长些,微微遮住眉毛;打扮比其他人明显成熟,白色衬衣,白色裤子,白色皮鞋。他上唇有两撇醒目的胡须,还是小男生软软长长的绒毛,但比同龄人更黑更密,胡须四周冒出不少红疙瘩,延伸到两颊。他拄着腮帮子,皱着眉头,透过无框眼镜盯着墙,没有看我。
我在他身上多停了两眼,随后面向全班,开始自我介绍:“我叫赵玉衡,教数学,是你们五十七个人接下来三年的班主任。我第一次当老师,希望和你们每个人成为朋友。”我顿了顿,很不确定地虚扫了他们一眼,大多数仍瞪圆眼睛看着我,眼神充满光彩。“咱们要抓紧认识和熟悉起来。最近,我会挨个找你们聊聊。”
电影《孩子王》
之后,我度过了忐忑而充实的一段时间。课堂上,我战战兢兢,用力地讲,想把所学全倒出来,时常忘记李复旦说的“人大于课”。只有想起他说的“你是给每一个人上课”时,我才从教案、板书和题目里跳出来,放慢语速,看每个学生的表情,观察他们的反应,向他们提问,听他们对或错的回答。陈晓峰在我意料之内,他要么盯着墙,要么看向窗外,注意力从不在我和黑板上。但他总是流露出一种同龄人脸上很难见到的严肃神态。这使我确信他没有神游,他在想什么事情。
陈晓峰的表现激起了我的斗志,一种想要了解他而不是收拾他、深入他而不是矫正他的斗志。但我没有急于求成,贸然扑上去,也没有刻意对他倾注更多精力。“抓紧挨个找你们聊聊”的豪言本身就让我疲于奔命,工作量远比我想象中大。这些半大娃娃站在我面前时,我更多想起父亲说的“要认认真真盯着每个娃娃的眼睛看呢”,我被他们眼睛里丰富又单纯的光吸住。于是,每当和下一个学生单独谈话,我都得花更长时间,战线越拉越长。
何况,尽管我不愿承认,心底深处,我有一点点害怕接触陈晓峰。尤其读了那篇作文之后,夜深无事时我经常琢磨那座黑色城堡,那些若隐若现的黑影。即便知道了题目,我也看不懂陈晓峰想说什么。但我不认同林根生说的“神神叨叨,不着边际”,就像我不觉得陈晓峰在课堂上是神游,我也不觉得他的作文是离题瞎写,只是我还摸不透罢了。这让我有一种熟悉的困惑,和淡淡的挫败。
于是,与陈晓峰的会面被我有意无意地放在了最后,那时已过了〇五年立冬。但那并非我们初次单独接触。国庆前开运动会,学生们求天告地,没有下雨,放了羊,乐疯了。我没限制他们坐在划定区域,男生们大多涌到篮球场。我们班打球人多,足足分出四拨,占一个半场。我也手痒,倚着篮架看,等学生叫我上场。我看见陈晓峰站在球场另一端的角落,抱着膀子,盯着这边。他还是一身白衣,白色皮鞋在塑胶球场上很扎眼。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不打。“大概是一堆球鞋聚在一起,总觉得一双皮鞋不合时宜吧。”陈晓峰说。
“他们不加你?那你喜欢打吗?想打吗?”
“加不加,是他们的权利。我谈不上喜不喜欢。只不过是看见热闹,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凑一下,惭愧,不能免俗。”陈晓峰把目光从球场移开,看着远处另一个半场边的沙枣树。
“那就是想打。”我忍住笑,拽着他走向篮下。
他没挣,由着我拽,也不显得很积极。我和场上学生谈妥,加一队,我,陈晓峰,随机再补一个换下场的。上场前,他第一次直视我,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谢了。”
陈晓峰篮球打得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不能说更好或者更差。可能是因为穿着皮鞋,他跑起来不协调,投篮姿势也很怪,所谓“三八式”,出手总引起其他男生哄笑。但他又不是纯粹瞎打,时不时能把球用一种极不标准、非常奇特的方式弄进去。那些只有他才会做出来的动作,让我们也没输得太惨,在场上颇玩了几十分钟。
到立冬,我花两个月时间,单独见过了全班除陈晓峰以外的每个人。眼神灵光的、木愣的、发飘的,都有,但有杂质的,我觉着没有。我认为基本摸清了这一班的情况。“都是些好娃娃。”我对其他老师感叹。“但愿吧,不过小赵,你也别太乐观。现在初一,还看不出来,尤其那一两个和陈晓峰一样留级下来的,之后麻烦着呢。”林根生说。
立冬那天放学,我叫陈晓峰到办公室。那时,我和办公室其他老师已经比较熟。比如,每个周一,林根生都走得较早,其他几个老师也是。我拖林根生的椅子过来,让陈晓峰坐。我想好了开场白,打算从那天打篮球当队友聊起。我清楚这刻意来自紧张,也对这紧张感到哑然和一丝羞愧。但陈晓峰率先开口:“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你们都会说,想了解我,要和我当朋友。然后马上就是一连串问题: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角角里?为什么不听讲?为什么不和同学说话?”
他的话消灭了我的话,但也消灭了我的紧张。我说:
“林老师给我看了你的作文,《黑色城堡》。”
“哦?你看了?”
“看了两遍。没看懂,但我觉着写得挺好。”
“没看懂还能看两遍?”
“没看懂才想多看两遍嘛。主要是,我感觉你不是瞎写。”
“林老师说我跑题。”
“每个人看法不一样嘛。但林老师是语文老师,他说得有道理。考试你这样写,很容易被判跑题。我不是语文老师,我只是觉得你把事情和所思所想,还是写得挺清楚的。”
“我就是把我心里想的写出来。所以考试,我也会这么写。”
“所以你是想什么,就会说什么?”
“嗯。这样是不是不好?”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那你和我一样,想什么就说什么。”
“你咋感觉到的?”
“因为你说,你答不上来啊。”
“那你愿意给我讲讲这篇作文是啥意思吗?”
“倒也不是不愿意讲,但最好还是不讲。”
“为啥?”
“讲了,就没意思了,有些事情还是得亲眼看。”
“咋亲眼看么?”
“有机会亲眼看,自然就看了,看了就懂了。如果一直没机会看,也别故意找机会看,就说明不需要明白是啥意思。不明白,也就不明白了。”
一点恼火蹿上来,我想起林根生说的“神神叨叨,不着边际,怪不拉叽”。但我也想起《黑色城堡》,想起那天的球场,这点恼火渐渐又下去。我们结束了作文话题,开始聊学校,课堂,同学,数学,篮球......基本上是我问我的,他说他的,偶尔答有所问。比如,我问他喜不喜欢数学。他说不敢喜欢,因为他感觉数学很美,但知道自己很懒、学不进去,所以不敢喜欢,怕侮辱了数学。李复旦还没走,听见聊数学,也加入进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试着多听一点点,听不进去也没关系。不用害怕侮辱数学,数学不会被人侮辱。”
我最后问他在学校是什么感觉。他说:“目前觉得,和在家差不多。但在家的感觉,我想永远都不会变。学校不好说,虽然很可能也不会变,但将来也可能会变。”
那次聊天以后,陈晓峰回到学生当中,我回到讲台。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他不是倒数第一,倒数五名的分数毫厘之间,他胜在数学稍高。这个成绩在我意料内。虽然只考了一次试,但我已经明白,成绩无法让我认识陈晓峰更多。我花了大量时间,在我认为成绩有提升空间的学生身上。对陈晓峰,我就像是对那篇作文,读过几遍,稍懂了一点,但懂的还不多,时常想起。初一上快结束时,林根生甩给我一本作业:
“看看咱们的陈晓峰,又出名人名言了。”
我翻开,是一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读后感。
教材全解上说,这篇文章通过对比,表现了鲁迅对封建教育压制儿童天性的反感。我觉得是胡说八道。鲁迅咋就不能啥也不想地回忆百草园和学校呢?为啥鲁迅写文章就非要达到一个伟大的目的呢?
我如果是鲁迅,看见教材全解总结的中心思想,我就气活了。他就是写了写园子有多好玩,玩惯了,不想上学。他哪想了那么多啊。教材全解的课后题,非说鲜明的对比是本文特色,要让我们分析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两种生活的对比,还要让我们指出这种对比发挥了什么作用。这能发挥什么作用呀!别说鲁迅了,哪个小学生在外面玩完了喜欢回教室呀!这不是天生的吗?还非要想到封建教育对儿童的束缚,才能讨厌回教室上课吗?鲁迅气死了,他就在园子里玩一会儿,还必须要思考封建教育问题。做这些课后题可笑死了,我本来挺喜欢读文章,做了这些题,也不爱读了。
非要我写读后感的话,我觉得:鲁迅说百草园真是个无限趣味的乐园,虽然现在只有一些野草,说明他小时候不喜欢上学,害怕老师。还有他写: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我很喜欢这句话。
读完,我一时无言。林根生说:“这娃不知道从哪乱七八糟看了些啥,完全拐得偏偏的了。而且,这个年龄的男娃娃,喜欢故作深沉,没学会走呢,就想着飞。”
“比如呢?”我问。
“咱们上课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人家就坐在下面笑。我问他不好好听课笑什么。人家站起来,说觉得课本上教鲁迅都是胡教,没啥可学的。他给咱们举的例子是《祝福》。”
“《祝福》不是高中才学么?”
“是啊。所以说是没学会走,就想着飞。陈晓峰说他看了高中教材,里头分析祥林嫂虽然有一定反抗精神,但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悲剧来自封建礼教和迷信。她对封建礼教和迷信没有清醒的认识,不懂得推翻封建礼教和迷信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她的反抗本身就带着浓厚的封建礼教和迷信色彩。”
“这娃看得还挺多。然后呢?”
“你猜他说啥?人家说:这种分析太残忍了,先画了个反对封建礼教迷信的笼子,装了一把给学生的药,然后把祥林嫂当成一把打开这个笼子的钥匙,让学生拿着祥林嫂开笼子拿药吃。”
我无言。远处的李复旦听到,说:“这娃虽然有些怪,但也算是有自己的想法吧。语文又不像数学,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还是可以多引导引导。”
“咋没引导?我跟他说,看问题不能偏激,不能揪着一个点钻牛角尖。祥林嫂的悲剧定性,那是多少名家总结出来的共识。学生读书,还是要循序渐进,不要超过自己的理解能力,先读《朝花夕拾》,慢慢年龄大些了,再读《呐喊》《彷徨》。而且学生学课文,那是要考试的,就是有标准答案。不像看课外书,想怎么理解都行。”
李复旦和我无言。“结果人家剁给我一句:我不在乎考试,我爸早把我安排好了,我就跟着走呗,反抗是没有意义的。”林根生说。
“安排好了是啥意思?”我问。
“哦对,忘跟你说了。这娃家里唏不(注:西北方言,意为“特别”)有钱,他爸好像是搞建材和陶瓷卫浴的,南方几个大牌子西北五省的总代理,生意很大,说是准备把陈晓峰转到南方去上什么国际学校,以后估计出国吧。所以啊小赵,我建议你对他也不用太费心,这种娃本来也没法教,咱们尽到义务就行了。”
上课间隙,备课之余,吃饭时,睡觉前,我常常咂摸林根生描述的陈晓峰。我重看了那篇读后感,重读了《祝福》。慢慢地我组织起一些语言,我又选了一个周一放学,叫陈晓峰到办公室。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读鲁迅?为什么觉得课本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祝福》的分析不对?对爸爸的安排心里咋想?为啥说反抗是没有意义的?
不出意料,陈晓峰答得天上地下,敷敷衍衍。我出乎意料地感到失望,一种重拳捶打棉花的失望。我打发他回去。之后,我对着五十七分之一的陈晓峰讲课,想着他将有一天飞向南方,飞跃大洋,我快速掠过他的眼睛,尽我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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