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的焦虑:拍《借命而生》,我确实在摇摆

西瓜影视 内地剧 2025-05-29 02:00 4

摘要:导演陆川穿件轻便T恤和短裤,出现在咖啡馆门口。工作人员提议他在有软靠的沙发上坐下。几天前,他在家摔了一跤,累及腰背。打量一番嘈杂的周遭,他径直走到店外,在一条硬质卡座上侧坐,以创造安静的谈话空间。

导演陆川穿件轻便T恤和短裤,出现在咖啡馆门口。工作人员提议他在有软靠的沙发上坐下。几天前,他在家摔了一跤,累及腰背。打量一番嘈杂的周遭,他径直走到店外,在一条硬质卡座上侧坐,以创造安静的谈话空间。

从业超过二十年,他仍然愿意称自己是“青年导演”。提问与回答的间隙,他常常托住下巴,陷入良久的思考。

2025年4月,他的新剧《借命而生》播出。剧集改编自作家石一枫的同名小说,2018年左右即由剧方买下版权。项目找来时,陆川起初并不感冒,故事梗概听起来有点像《秋菊打官司》,讲述一个关于“一根筋”的故事。

“我对于做纯‘一根筋’的东西实际上有点抵触。不是说我自己不愿意一根筋,而是我觉得这样的人物在当下,靠一根筋就能够走通一件事,几乎是个童话。”陆川目光直视前方,“这种主题也被前一辈导演拍了很多了。”

兴趣真正被调动是阅读小说之后。《借命而生》的故事起点设定在1980年代末,一个私营经济兴起的转折期。警校毕业生杜湘东,想当刑警,却被分到了监狱当狱警。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个犯人的逃跑打破。内心残存的英雄主义幻梦,支撑起杜湘东开启自发的追捕。他的人生却自此一路下滑。

在这个横跨二十多年的故事里,陆川找到了很多与当下共通的感受。“书里那种绝望特别吸引我。”他说,在杜湘东身上,他看到了自我的投影,“一个人陷在空城,无法走出。”

根据石一枫长篇小说《借命而生》改编的同名剧集2025年4月18日起在央视八套和爱奇艺播出,5月23日起在央视一套播出,图为该剧剧照。资料图

某种程度上说,当时的陆川正身处围城。2018年底开机的电影《749局》,命运同样悬而未决。没能全部兑现的投资协议和后期视效,给这部电影制造了巨大的资金空洞。他数度想要放弃这部电影,但最终还是选择挺下来。

2020年起,陆川开始靠频繁接广告、文旅项目、剧集等填补资金缺口。《借命而生》也在这一背景下完成,但他说,自己并未随意对待这部剧作,单独设计了每个镜头,同时拉来自认为顶尖的调色师,按照电影标准,鼓捣了半年的调色。这部剧的导演承制费,加上其他项目的收入,电影所需预算得以填平。

陆川爱把“哥们儿”挂在嘴边,言谈里尽是江湖义气。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后期投进《749局》的钱,足够去拍另一部电影。“合同里没有规定我作为导演要去投这部戏,但是我想把它做完,我觉得我也长大了,该给我的投资方,去帮他们扛一下这个事儿。”他说。

2024年,电影《749局》上映,随即引发滔天舆论。坐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他自我总结道,在这个年纪,“挨了一顿大嘴巴”,自己接下来还要创作,“(这)对你去敬畏这个时代,反思这个时代,了解这个时代,是一件好事。”

“你不是一挺幸福的人吗?”

导演陆川。受访者供图

借由《借命而生》的改编,陆川打量起过去的一群年轻人。因为一起悬案和各自内心的执念,他们走上了命运的岔路。

剧中,失意的狱警杜湘东,依靠外出追捕逃犯维持人生的高光,但又不得不吞下妻子刘芬芳难产失救而死的苦果;厂工徐文国和姚斌彬遭到厂二代的构陷入狱,却只有前者成功逃亡。徐文国生意有成归来,渴望翻案,却功败垂成;徐文国的女友孙永红,在男友音讯全无后,无奈嫁给作恶者——厂长的儿子唐尧鑫……各色人等都被命运困住。

“我觉得这是改编作品我最满意的一点,”石一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把人与时代的关系看得很重。”

陆川提示朋友去看《借命而生》,“里边有我”。朋友看完后,表示疑惑:你不是一挺幸福的人吗?

“我会经常做逃跑的梦,你知道吗?”陆川推了推眼镜,向南方周末记者陈述一个他做了很多年的梦:梦里的他总在逃跑。在一座极其荒凉的城市,没有光,前面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他总追不上对方。梦从23岁,一直做到三十多岁,拍完《寻枪》,“每次醒来都特别绝望、迷茫。”他说。

这种关于寻找的焦虑,最早出现在他的第一部电影《寻枪》中。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的几年,陆川屡屡没能获得拍片机会,在《寻枪》里,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某日早晨,警察马山突然发现自己丢失了佩枪,随后陷入焦虑,在小镇各处,各色人等那里寻找丢掉的枪,其间弥漫着精神的高度紧张。

陆川坦言,徐文国和杜湘东身上,也有很多他自己的感受。

“杜湘东那种在围城的感觉,徐文国在街上背个包,走街串巷,鬼鬼祟祟(逃亡)的感觉。这些可能看上去很分裂,但都是我内心精神状况的表达。”他说,“实际上我是个很焦虑的人,骨子里的焦虑难以排解。”

石一枫的写作以京味、幽默著称,但陆川读后,想象主角杜湘东的境遇,却不是北京城响晴白日下的胡同民警,而是一个骑着叮叮当当,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在浓雾中骑行的人,因此他特意将拍摄地点放在四川,一个雾蒙蒙的山区。

在四川拍摄的另一重考虑是,他对小说里的北方式幽默再熟悉不过,担忧把握不好度,会消解故事核心的破碎与迷茫感。“四川人本身就很幽默,在四川我是‘第三者’,能把(幽默感的尺度)把握得更清楚。”他说。

不过,围绕着新剧《借命而生》,也有观众对案件最终的解密方式和大量的情节翻转表达了批评。2025年5月11日,导演陆川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我内心对这样(捍卫真相)的人存有一种敬意”

《借命而生》中的杜湘东(秦昊饰)与妻子刘芬芳(钟楚曦饰)。资料图

南方周末:很多剧增强悬疑的方式是堆叠奇遇情节,或者把悬念本身做成一个精致的连环扣,《借命而生》大部分时候,是借视听来调动人的情绪或者精神感受,为什么会采用这么风格化的呈现方式?

陆川:可能也是到了这个年龄。我觉得文本上设计的所谓推理或者悬疑,至少在我看来都不是悬疑。我喜欢《鱿鱼游戏》,特别简单的游戏,但是就看人性。你会看到有些人就把生的希望真给别人了,有的人会给兄弟们埋坑,有的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在做这部戏的时候,每个人物的精神状况是我最关注的。

杜湘东从他刚开始进入文本,荷尔蒙十足,(周末)骑个车去见女朋友,骑三小时,再骑三小时回来。这就跟我爸似的,我爸当时从农七师去见我妈,骑几个小时,再从农八师回来,在戈壁滩上,骑好几个小时。我当时想,这拍成电影太牛逼了,年轻人都有这种荷尔蒙。

但结了婚了,慢慢地也就不把女人(的很多话放在心上)。他太太很明显是有话要对他说的,但他非要去追(逃犯),结果就导致了她大出血去世,到最后忏悔懊恼,说什么这辈子没陪过媳妇这种话。

70、80后这一代人,生命中间太多的不甘,我觉得是特别本质性的东西。

我觉得那种慢慢破案,上蹿下跳的悬疑(模式),(如果)我真给了杜湘东,从他身上开始长这种肌肉,他就没法碎一地,就是个武林高手了,就变成俩戏。如果大家非要想看,我再找一个题材弄,但这本小说它不是说这事儿,根儿上它是失败者之歌。

其实到最后我觉得人能够释然,对自己这一生的努力、挣扎,赢不了,会被时代遗忘(释然),但你做了自己会坚持的表达。我本来没觉得《借命而生》太怎么样,但是越拍,越觉得在我的作品序列里边,它可能是一个挺重要的戏。

因为我们用这样一种微弱的声音去拥抱了一次现实。播的第二天有一个媒体说这就是讲一警察的灰度人生,我觉得看得懂的人挺多。

南方周末:小说里的杜湘东,人到中年其实渐渐变得有点颓败、油滑,改编后,你还是把他转入一种“悲情英雄”的叙事里,从你的第一部电影《寻枪》里丢了枪的警察马山,到《可可西里》里藏羚羊民间护卫队长,再到《借命而生》,这么多年过去,为什么始终对这种执着捍卫真相的人物这么热衷?

陆川:我内心还是对这样的人存有一种敬意。《可可西里》里,日泰的原型索南达杰(注:为了保护藏羚羊,被盗猎分子枪杀),我采访过他身边所有人,知道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杜湘东,我和昊子(注:杜湘东的饰演者秦昊)也想展现他更丰富的一些东西,就像你说的油滑,但拍着拍着,无论是他还是我,最后使出来的劲,呈现的是这样的人。

我们这拨人可能自己不一定能活成这样,但内心还是对这样的人保持最高的敬意。像男人一样发声,我对敢于举手的人是充满敬意的。有一句英语怎么说,Old soldiers never die,(they just fade away)。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现在和你一说这,有点装,是吧?其实我们这拨人是经历了大家在各方各面都在装的时代。那时候大家都挺积极向上的,都挺有更高的道德追求、精神追求,都希望去看看画展,聊点更嗨的东西,自己半懂不懂的,嘴里蹦点儿名词什么的。

我还挺怀念那种时代,它是一个你敢于去说出心底欲望的时代。其实我也在找,我也想找到在这个时代怎么去勇敢发声的方式。

南方周末:在你的作品里,英雄常常以悲剧收场,你对这种悲剧的偏好来源于什么?

陆川:从我的角度,英雄忒得意地仰脖离场,好像不在我的认知里。我特别喜欢的导演黑泽明,拍《德尔苏·乌扎拉》前后都自杀两次,他都绝望了,拍不动了,也拍不出来了。但是《德尔苏·乌扎拉》我分三天看完,我觉得太牛了,但是他就是绝望得不行。所谓的英雄有善终的吗?安享天年的,好像很少。

拍一种哲学意义上的逃脱

《借命而生》中逃亡多年的徐文国(韩庚饰)。资料图

南方周末:“枪”在你的很多作品里,都是很重要的道具或者说意象,你曾经说,早期的几部代表作,都事关“死亡”,你的主角也往往死于枪下,但《借命而生》里,你选择让杜湘东活了下来,为什么?

陆川:我当时上军校,曾经可以蒙着眼很快地拆枪。青年时期,在部队里的训练,对于战争、暴力的理解,对于战场、杀戮的理解,其实跟平常的读者在文学作品或者艺术作品中看到的不一样。

我对枪械很感兴趣,可能我骨子里确实是就偏男性。枪既给你安全感,你也有可能被它彻底毁灭。它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是一种男性的力量,是既能够去控制征服,也可能自我摧毁的一种工具。但这次,把枪的细节引进来,其实还是克制的,我没有让它蔓延到死亡的戏里,让它去控制这个戏。

戴莹还是谁也说了一句,你老拍枪是什么意思?我没想过这事儿,它可能是在我的血液里。

南方周末:《借命而生》讲的是一对警察与逃犯的追逐与逃脱,一起悬案导致两个人半生纠缠,但最终都受困于各自的人生困境,失意收场,警察与罪犯的人生纠缠,是这个故事里你最感兴趣的部分吗?

陆川:我们都会被定义:这是警察,那是罪犯,这是教师,那是工人。但到最后,站在生命终点,你会发现一切都归到了一个特别本质的事儿:你走过的这一生,你的宽度,你的厚度,你的长度,你内心觉得它值不值?

杜湘东和徐文国,一个是看守所的狱警,一个是逃犯;一个一直拿百十块钱工资,一个后来变得很富裕。等他们来到了一个生命节点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共同在看天空中的一个很虚妄的礼花。其实他们都是平等的,他们的生命没有贵贱,没有高低,没有谁该去听命于谁。

可能杜湘东最后也看明白了什么,不再纠结,徐文国可能也会明白,就算没有把这案子翻过来,他这一生至少替姚斌彬活到今天是精彩的,够了。

徐文国的理想难道不是想在六机厂好好当着厂工,慢慢爬上去?他想,但他被命运抛出去了。徐文国也是替杜湘东跑了一辈子,因为杜湘东的灵魂一直想跑,但一直在体制里拘着。他们俩是错位人生,也是镜像人生,但他们最后合体,不管是灵魂上合体,经历上合体也好,才是一种写照。

南方周末:这样说起来,其实里面的监狱带有双重意味,杜湘东既看守着徐文国,也看守着禁锢住自己的“监狱”,恰恰是徐文国的逃脱,给了他机会逃离?

陆川:对。其实是徐文国帮了他。我老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你哪儿出去办案了?出去撒疯去了。我们采访中间,一个看守所所长告诉我们,他每天都摇着膀子,在看守所里倒着走。

徐文国不是为自己在跑,他的脱逃和逃离是个哲学意义上的,他也是在为杜湘东跑。杜湘东为什么最后悟到说,我的生命可能是借了徐文国的。没有徐文国这一番跑,他的生命哪有宽度。

南方周末:很多人说《借命而生》讲的是一个“基督山伯爵”式的复仇故事,徐文国年轻时作为厂工,遭到有权者的欺压和构陷,逃狱后发迹,重新回到小城“复仇”,但最终失败了。里面其实涉及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时代转折期的深沉命题。徐文国是否代表那个时代某一类人的面向?

陆川:我们有一稿剧本,实际上确实是徐文国回来,手起刀落,把这事儿给解了,就很爽,大团圆结局。

这小说最打动我的,是它说出了真相,你怎么能够把真相改了?你有钱就能把整个庙掀了?其实你回来后发现人家比你还有钱,人家一直有钱,你只是现在有钱。你这点钱,翻不了(案)。

在唐尧鑫和别人构成的强有力的政商同盟面前,徐文国一外来小商人,你想怎么着?没给你抓住就不错了。这块儿要再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以我写这种涉黑题材(的思路),我就会写唐尧鑫怎么捏造一个罪名,把他资产收了,把他抓了,在狱中直接策反他(公司)内部的人,把他的资产全干掉。当时我要往这儿写,可能大家更不舒服,而且杜湘东更管不了这事儿,徐文国出来后也得自杀。但那就是另外一个戏了。

“根儿上我不觉得它是个爽剧”

《借命而生》中徐文国与按摩女相遇的戏份是陆川临时写的,他很喜欢最后的演绎。资料图

南方周末:石一枫本来也被称为“小王朔”,语言风格偏调侃,很京味,改编时采用了什么样的策略?

陆川:我觉得黑色幽默、调侃的东西都掩饰不了他内心的绝望。有时候你看个小说,觉得跟作者没有什么沟通的可能性。但我看《借命而生》,总觉得这个作者我能读懂他表面上的嬉皮笑脸和背后的破碎伤感。两层皮我全都看得懂。

我没有什么改编策略,我看了这个书,我想把我看到的这个东西彻底表达出来。整个改编的过程中,我会不断回看这本书里哪些魂丢了,哪些魂还在。这本书根儿上讲的是破碎感、无奈和绝望,是你不得不活下去。它也拷问了生存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也涉及)个体跟自由的关系。

我觉得它有很多大命题,但都藏着嬉笑怒骂,不是明说。

南方周末:其实原著的悬疑性并不那么强,剧集强化了悬疑性以及犯罪事件的复杂度,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陆川:迷雾剧场已经把观众培养起来,就得吃重口,这本书如果忠实于原著,放在迷雾剧场是有点不太合适,就得加料。但我觉得最难的不是加料,我们做编剧出身的,去采访完了,什么悬疑都能往里加。问题是,根儿上我就觉得它不是个爽剧,它是个失败者之歌。杜湘东、徐文国、姚斌彬、刘芬芳,他们全是失败者。它是个平民史诗。

你弄一堆案子,出神入化,上房揭瓦,翻墙越脊,最后把案子全破了,徐文国回来抽着雪茄把这城市翻一个个儿。那就不是石一枫的《借命而生》了,它就变成了《基督山伯爵》,或者一个大爽文,失去了那种悲怆。

这件事儿当时团队内部有非常大的争议。领导肯定是希望既要又要还要,既要有石一枫小说的魂,那种悲悯和人文关照,又得好看,每集下钩子,每集死人,每集破案,最后还得要爽,但其实做不到。

强情节要怎么加,加到哪儿,也是个问题。打个比方,本来是一茅台,但因为你必须加东西,加到什么时候它可能变成鸡尾酒了。鸡尾酒还行,你最后变成饮料,是一冰爽奶昔,我觉得这个事儿它是有个度的,还是希望它保持白酒的纯和浓烈。

其实都是(靠)直觉。我也看到了很多批评,批评肯定是有原因的。有些女观众说不接受(拍)刘芬芳洗澡,说物化女性。真没有。刘芬芳是猪肉厂的屠宰工,去约会,她怕身上有味儿。我看过一个(拍)入殓师的纪录片,那女孩下班也洗很长时间澡,她觉得那个味都已经腌进去了,怎么也洗不掉。

南方周末:爱情戏以往在你的作品里非常少见,为什么《借命而生》里要强化杜湘东和刘芬芳的情感关联?

陆川:我觉得杜湘东太苦闷了,他的生命中间应该有一抹亮色,再加上这部戏里边,楚曦的表现非常好,她也给了我很多灵感。这条线我们实际上是在拍的过程一直在强化,我个人很喜欢他们俩这条线,她让一个很冰冷的世界多了一份温度。

南方周末:有一场戏,逃亡中的徐文国落脚在一家按摩店,他找了个按摩的女孩,但两个人就只是握住了手,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恰恰是在这一个情色空间里,安慰人的并不是情欲,而是陌生人之间很单纯的情感?

陆川: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东西。那女孩也是好演员,中戏本科毕业了好多年,飘着没成,实际上功底也在那儿。原本我跟韩庚说,徐文国要不饿虎扑食?他说不要。那场戏我们聊了很久,是我临时写的。后来,他们俩突然进入那状况。两个演员默契地找到了那种表达,还挺动人的。我是深度喜欢这些戏的。

按照正常(悬疑剧的逻辑),他们的后边一定要接一个,比如徐文国醒来发现身上所有的钱都被偷了,或者说这女孩报案了,或者这女孩自挂东南枝就挂死在梁上了,他们觉得一定要有这个。

我们现场的这些文学策划也在跟我聊,说你这个女孩出来没用啊,可能那时候我的“文青”劲儿就来了:“为什么一定要有用?人生有多少邂逅,就这一下,永远也忘不了。”

我当时还写了一场戏,徐文国后来去找这女孩。他回到店里头,店被扒成一片废墟,他就问对面水果摊的老板娘,一个挺胖的女人,个儿很高,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他问,当时这店里原来有一个小姐呢?老板娘说,小姐多了,找哪个啊?他说,找那个老板娘。她说,老板娘走了,人都没了,死了。韩庚(徐文国的饰演者)就走了,然后镜头慢慢推到那个女孩身上。那个女孩也认出他,其实就是当年那女孩。

后来他们说,你就别在这再拍这个了,这不是电影,拍这跟咱这剧没关系。这是我损失的一场文艺戏。

技术上我是挺愿意听团队意见的,但是内容上我非常相信我的直觉,我觉得我一直在拥抱和感受着(剧中)人生的种种,而且我也过得不顺。我觉得我一直在动荡中。但戏又是一个工业性的东西,牵扯到太多合作方的利益,我真的不希望让他们在我们的项目上去损失。这事实际上对我来说是个死穴。

南方周末:其实这部剧里有很多不同年龄段、不同身份的女性角色,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的人生的困顿,以及如何寻找自己的解困之道,在剧本阶段就对这些有所设想吗?

陆川:我看那个小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6集就够了,拍个特别精巧的短剧(集),甚至3集到4集也能拍完。当时制片人和我说,川儿,成本在这儿,不拍这么长就cover不了成本。十几集的话,起承转合,从量上来说就要加人物加线索,加的还得匹配原小说的调性。

有很多作品讲改革开放初期的下岗潮,还有人的生活困难,(剧集)创作是在疫情期间,你会把对现在的一些感受就放进去,你会坚定地说,想去把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写出来。

比如孙永红,我们也有争论说,能不能让她去嫁给(厂长的儿子)唐尧鑫?后来我觉得其实所谓的“傍大款”是生存策略,你是站在什么样的道德高地,可以去评判这样一个求生的女人?你进她家门,跟进鸽子笼似的,对吧?

如果不是我的制片人搂着我的话,像这种散漫的、很现实主义的枝蔓会特别多。有一个英剧叫《去他×的世界》,没有特别强剧情,就讲俩小孩离家出走,有点《麦田里的守望者》那种性格,我可能会特别想往那儿拍。咱们不拍一个强剧情行不行?但是因为毕竟在迷雾剧场,还是得尊重迷雾的观众。

每天都在讨论。制片人(他们)老劝我,但是他们劝的方向都不一样。对我来说最核心的是,把具有当代意义的真相,做一个彻底的表达。这个是我一直没敢(做的),我觉得为什么我们的剧集不能干那么一票?

“我觉得我很撕裂”

陆川在工作中。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在这个剧里,我看到了两个“陆川”,一个出现在剧集的前一大半,有很风格化、很多现实主义枝蔓的表达。到了后三分之一,是另一个陆川,反转和戏剧性在短短几集之内炸开,我看很多观众对此也有一些批评,感觉你在创作的时候很摇摆?

陆川:我觉得我没有自由,我确实在摇摆。《可可西里》《南京!南京!》《寻枪》那个时代做电影,没有太多人聊市场问题。我们(那一拨导演)的戏都比较紧凑、紧张,但是说市场需要什么,就去做什么,我们那拨导演不聊这个。

迷雾剧场的观众是谁?迷雾剧场是什么?他(们)都会有很多的话,会从头一直说到尾。我自己会觉得,我要表达的东西跟语法之间,会产生一些(矛盾),我确实在犹豫。还有一个,剧集配不配有作者性,这个我自己内心是不坚定的。

我进入剧集的时候,整个行业都已经不是那么好,平台、投资人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大伙儿都)乌鸡溜瘦的,你自己在这儿较自己的劲,合适不合适?

其实我们做电影那时候,制片人把我保护得非常好。拍《可可西里》,中磊说,我给你3000万,你用这俩(演员)演,我说我不想用他俩,不像藏族人。他说,你要不用他俩,我就给你400万,你选3000万还是400万?我说我选400万。

可剧集是个高投入,这么多人,这么多投入,(要是)拍完完全没人看……我确实觉得我这杯酒没有完全调和好,但它不一定是杯不好的酒,但我作为作者来说,我觉得我很撕裂,我没有真正做到爱谁谁,谁的也别听了,我就干我自己这一票。

南方周末:说到作者性,你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论文写的就是“体制中的作者”,很多人说陆川从《王的盛宴》之后,永远处在作者性和商业性的矛盾之中,你怎么处理这两者的冲突?

陆川:其实做一片子,你是希望你以及跟你合作的这些人都能够好,这是起码的,你合作一部戏让人家背一身污水,这事儿我就有点问题,我有点过不去。我可能在这点上就不够“狠”,可能(有些)艺术家不需要想这些,这是我很大的障碍。我有时候也会表现出听劝的一部分。

《王的盛宴》之后,我拍了《我们诞生在中国》,实际上我是完全去无人区,跟动物为伴了。也是想静一静。我说不行,我就一直拍动物,拍动物很平静,做那片子前前后后三年半很开心。

确实,拍《借命而生》,有一段时间我也觉得应该听一听周围的这些制片人的意见,他们天天做剧,知道现在的观众可能半集就弃剧,我对这个有点害怕,我们要表达的东西全在后边。电影它不一样,你进了电影院,只要不太差,基本上会看到底。

(如果)观众第一集第二集要弃剧,这种赤裸裸的信息,它还是会影响到我。《非凡医者》是我第一部(导演的剧),《借命而生》就更成熟一些。下一次我觉得会更加自信。

南方周末:其实你是一个还挺尊重所谓市场规律的导演,这表现在你有时候是“听劝”的。当你遵循了市场规则,再把它拿到市场,反而得到比较负反馈的评价,这对你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陆川:对我有影响,影响没有太大。其实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面对这个作品,我内心是坦荡的,我们没有去偷奸耍滑,粗制滥造。

你比如说刘芬芳,有一个哥们就说,按照悬疑剧(的规律)来说,你第一幕墙上有猎枪,第三幕猎枪一定要开枪。刘芬芳在这剧里杀猪,她一定得参与到谋杀案里边,她的杀猪技能没有用,那你给那么多杀猪镜头干什么?这个我认,因为它确实是一套理论,很多大师都这么说,是成型的(理论)。但当时我就挺刻意的,就是没有往这儿写。

南方周末:二十多年前,你的电影《寻枪》处理的是一个警察丢了手枪后的“焦虑”情绪,这种情绪和你当时的创作状态有关,因为从北影毕业后,几次试图拍电影都失败了。《借命而生》里,也有你本人当下情绪的投影吗?

陆川:肯定有,其实我最擅长、最喜欢拍的是现实主义的片子,批判性的。

我最想拍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拍,或者说我能不能再像拍《可可西里》一样,以最赤裸的方式去跟他近身肉搏一次,我觉得我劲儿还在,就特别焦虑。看《借命而生》的时候,我会隐约觉得杜湘东的生命破碎感好像就是自己的一个写照。

它不是一个顾影自怜的逻辑,就是你或多或少看到了自己的投射。其实做什么都不太开心,无论是做广告、文旅项目,只有在做电影或者拍摄现场是最开心的。我拍《可可西里》很艰苦,但每天每一场戏你的喜悦度和兴奋度都是100。但是《借命而生》里边,不是每场戏都有喜悦度的,它还不完全跟你的三观一致。但你要知道,完全一致可能这事儿都过不了。

我觉得《借命而生》这本书,是跟我这个年龄和这几年的经历、内心情感相关的一个东西。

南方周末:从《九层妖塔》开始,你说自己是从艺术电影创作者转型到商业电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个“转型”,它可以用简单的失败或者成功来定义吗?

陆川:我的导师韩三平的意思是说,你得给相信你的人挣点钱,你别光只拍自己的东西,让大家都贴钱。你能不能做一件事情,把你要表达的表达了,让相信你的人也能挣点钱,电影还是要再生产的。但是我知道我自己一直在纠结,我身上一直有包袱。

我觉得我的每一个作品其实都是非常认真在做的,我希望走出自己,尝试着去做不同的东西,对我自己来说,每一步其实都是必须要走的那一步。其实走那个过程虽然也很累,但是还是挺有收获的,有一些可能走得太漫长了。我确实没有办法完全放下,表达这个东西。如果放弃,完全服从市场,去服务市场可能会轻松很多,但是确实就一直没有做到。

《借命而生》是我最新的一部作品,其实也代表着我对自我的反思和我自己的重新起航。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一平

责编 刘悠翔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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